即便林寒做的是最危险的工作,好多次都带着一身伤回来,然而裴年晟就是莫名地相信,林寒不会那么容易就死的。甚至还曾经打趣过他:
“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林寒你说你自己算哪种?”
他当时怎么回答的来着……
哦,他是这样说的:“……属下当然不是什么好人。”
可为什么现下你又着急去阎王爷殿前报道了呢?
裴年晟趁着四下无人,决定和他好好谈谈。
他放开林寒的手腕,叹了口气,问道:
“你就这么不想活?为什么。”
林寒怔了一下。主人这语气中虽有怒意,却是克制了的,甚至有一丝怜惜。竟不像方才看起来的那么冷漠。
他垂下头去,不带一丝感情:
“主人若是知道了属下身份,亦不会让属下活着的,反倒还会气坏了您的身子。或早或晚的事,属下只是……提前了结罢了,也省的主人多挂心此事了。”
裴年晟愣住了:
“我不会让你活着?你不肯说,你怎知道我不会让你活着?”
“……属下冒昧,因为属下自恃对主人有三分了解。”
裴年晟只觉一股火气呼地一下子蹿上了脑门。
不是,他这什么意思!因为对自己很了解所以觉得不会让他活着——
这不就是变相说他心狠手辣?
裴年晟恨恨地看着眼前这个人,只觉得方才自己的冷静完全没了用。
林寒叹了口气,慢慢抬起头来:
“属下果然又让您生气了……对不起,属下并非有意的……”
裴年晟的气消了些。
谁知林寒话锋一转:
“属下如此没用,主人您何必强留着属下,在这碍您的眼呢。如今山河已定,几位副统领年轻敏锐,武功也日益精进,哪个都不比属下差。”
“他们都能胜任这统领一职,主人您……已经不需要我了。属下向您保证,属下所隐瞒之处……无关江山社稷,您不问,就这么让属下带进棺材里去,也是无妨的。”
裴年晟霍地转身,原地焦躁转了几步:
“不需要你是吧?的确,没有你,你手下的影卫也能如常运转,但……”
他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但林寒对于他的意义……不止是他的影卫统领的位置啊……
然而裴年晟向来特不喜欢矫情之人,故而他自己意识到这一点后,亦不愿如此直白地宣之于口。最后只得磨了磨牙,用尽力气说出来这辈子都没这么隐含情感的话:
“——但是,林寒,平心而论我对你还算不错吧。难道你、你就……可以当这十年的情义不曾存在过,是吗?
“只要是我不再需要的东西,都可以随便杀了干净——你林寒就是这么看待这十年君臣之谊的?”
林寒怔住了。
他设想主人会被他有意激怒,然后在一番权衡后认为他已经没有什么价值,从而顺理成章地把他处决。
他的主人只需要动动手指召来一个影卫,他就会被拖出去,在处刑场上轻而易举地死去。从而轻而易举地将那个他不可见人的秘密,永远地带进地下,变成一抔黄土。
但他没想到,他的主人却不肯舍弃一些东西。
一些对于君王来说,没用的感情。
他心中痛极,暗念主人您这又是何必呢,属下真的不值得您如此。
而后他闭上了眼,再次拜了下去:
“属下愧对主人多年栽培,请主人赐属下一死吧。”
裴年晟气得七窍生烟:
“我不答应,我就这么跟你耗着!我等你主动说出来的一天。朕可还年轻得很,我看谁能耗得过谁。”
林寒抿了抿嘴唇:
“……属下总会想办法让自己快些死的。”
“你!”
裴年晟终于没法再压住自己的火气,一脚踹了上去。
他当然还用残存的理智让自己没有用内力,然而林寒现下亦是手无缚鸡之力,受了这盛怒的一脚之后只觉肋下剧痛。他没能稳住身形,倒在地上竟一时起不来。
“你……”
裴年晟见状又是愤怒又是心痛,一口银牙简直快要被他咬碎。
他略悔自己不该情绪失控,踢他这一脚,又拉不下脸来去扶他。最后只得转身离开,临走前将门重重地摔了回去。
谈判可以说完全失败了。
裴年晟这辈子苦心经营,从幼年起就如履薄冰方才登上大位。这十几年间遇到的棘手难题没有一万也有八千,先帝、兄弟、宫闱、朝臣、兵权、地方、财政……哪个不是殚精竭虑才处理好的。
然而却从没有哪一个像林寒这般,像个刺猬一样,让他完全无处下手。
无欲则刚。他拿一个什么都不怕、什么都不求,只一心等死的人,能怎么办呢?
裴年晟出得后殿,冷风扑面而来,让他稍微清醒了些。他唤来附近的影卫,狠了很心道:
“把林寒该关到哪就关哪去吧,这后殿内器物太多,即使没有那茶盏碎片,他扯根布条一样能自尽。看好他,务必杜绝他一切自绝的手段。”
那影卫心中一凛。
这便是正式要将林寒当获罪之人对待了,且不准他有一星半点的自由。
“是,属下明白了。”
影卫领命而去,不多时和同僚一起进了后殿的门。裴年晟站在门口,仰头看着天空,听着屋内传来的铁锁缠绕声不绝于耳,只觉心中空落之极。
………………
对裴年晟来说,心中没有着落的苦闷日子,又这么过去了一天。
林寒被关进诏狱之后的第二天,有一个副统领前来请示裴年晟,林寒依旧死不开口,是否需要动刑。
裴年晟像看傻子一样看着那个副统领:
“你们这些审讯手段,都是他手把手教的,你觉得用在他身上会有用吗?”
“………属下失言。”
还有一点他没说,以林寒的心性之坚韧,这所有的审讯手段无论是怎样的痛苦,除了让他加速快些死以外,却决计撬不开他的嘴。
这岂不是正合了他的意。
裴年晟又叹了一口气。
这几天他叹气的次数已经比一年加起来的都多了。
…………………
天气转凉,月升日落,晚间深秋的风渐渐如刀,无情而凌厉。
裴年晟在渐渐寒冷的宫殿中又枯坐至深夜,试图用繁忙的工作,让自己忘掉身边似乎少了一个人的幻觉。
而王府中的裴年钰则是看着屋外的秋风卷落叶,忽然想起了去年的此时此刻。
也是这样的深秋之夜,那人以命相救,渡他蛊中之毒,事后还被老何误解要弑主,关在地牢一个多月,一番折腾下来,差点没命。
他想着旧事,忽然一阵紧张。
老楼如今也是受着不轻的内伤,那地牢中阴冷潮湿他是知道的。现下虽然绝不会有人向他动刑,但……今日天寒,那地牢中可没有厚厚的被褥和暖盆。
老楼年纪也不轻了,万一伤上加病,他可该如何是好。
裴年钰一旦开始这种惊惶的思路就再也停不下来,又哪里还记得昨日自己发誓要狠狠惩治一下他的决心?
——所以说陷于深爱中的人,多半都会有些犯贱的毛病。
自己打自己脸的某王爷借着夜色,偷偷跑进了地牢,把人又偷偷地搬了回来。
楼夜锋的地牢关押一日游体验卡就这么结束了。他坐在点着炭盆的屋子中,哭笑不得,心道主人您这又是何必。
不过他到底感念主人这番心意,也对主人本来想对他干点什么的心思门儿清(但主人的意图泡汤了)。
于是他便一再主动认错,把自己说得十恶不赦万死莫赎,温顺得如同大型犬一般,虽楼夜锋有伤在身暂时还不能开始“审讯”,倒也让裴年钰趁机小小地欺负了一把。
品尝完了福利的裴年钰美美地睡了一觉,第二日他方才睡醒,忽然接到了裴年晟的影卫传来的急信:
“哥,请你速派几个信得过的影卫来宫里,接管看守林寒的任务。”
第177章
10.奈何领受, 春风一笑恩
裴年钰捏着影卫传讯的字条,呆了一下。
他之前想多问一嘴林寒的事是怎么了,然而他见裴年晟在处理政务太忙, 一直没顾得上。更何况他自觉小晟和他的影卫之间的事属于他们自己,他到底算外人了,不好插手。
就像当初楼夜锋救他的时候, 小晟也没有对他的处置策略多说什么一样。
所以现在……一定是小晟那边出了什么问题了。
裴年钰点点头,向那影卫道:
“我知道了,你去回话吧,就说我同意了。正在点分派人手, 一会儿过去。”
“是,属下告退。”
裴年钰收起字条, 转身开始摇人。
裴年晟说要的人是“信得过的影卫”, 而不是“武功好且经验丰富能看住他的影卫”, 裴年钰于是心中有了点数了。
何岐这种重要职位上的人肯定是不能动的,几个女影卫在宫中行走办事不见得方便, 还可能被轻视。
于是他叫来了连霄和付尘二人。
连霄是副统领之一,付尘也是有着执事级别的。只不过一个负责医治和药物,一个负责后勤供应。他们级别都不太低,在宫中不至于受御影卫的气。
又因这二人平时没有固定守卫的职责, 暂时放下府里的事务, 问题也不是很大。老楼的内伤可以自己治, 他也可以每天做药膳。而付尘这种负责后勤发放的事务完全可以让何岐全兼了。
他唤来了二人,将任务说了一下,稍作安排:
“你们二人再各自选两个属下, 六个人负责看守, 也好轮换班次。再选两个腿脚快的机灵的, 专门负责往来跑腿送信。到了之后,一切听连副统领调动安排。”
“是,属下明白。”
连付二人领命。
“你们现在速去选人。我会找小晟在宫里要个专门的住处给你们落脚休息用。事情紧急,日用物品和衣服就别带了,换班的时候随时回府里拿就行。带好随身药品和武器。”
于是半个时辰后,裴年钰带着八个影卫已到了宫门口。
然后他看着宫门口的御影卫,开始庆幸自己亲自来一趟是对的——自己王府影卫跑进宫里来执行勤务,要走的手续一大堆。
而他亲自带着影卫来就可以先进宫去,无人敢拦截,手续过后再补。
他带着人去见了裴年晟,裴年晟没做什么审查,只说“哥你的人我是信的。”随后将负责看守林寒的那个影卫叫了过来:
“诏狱之内是否还关押有其他人?”
“回主人,确有几个。只不过林……统领被关押在最西侧的单独走廊里的房间,那边是没有其他人的。”
“好,以后林寒那边不必再管了。待会儿会有裕王的人去与你们交接,你把所有人手都从西侧走廊撤出来,只负责看守其他人就行。”
“这……”
裴年晟对这群狐狸在想什么心知肚明,加了一句:
“交接之后,若林寒跑了或者出什么意外,当然也是与你们无关的——待会儿我会盖一份正式的影卫命令成文给你。”
“是,属下明白。”
裴年钰肉眼可见的那人似乎松了口气,忍不住挑了挑眉。
实则也不怪这影卫放松下来。自从他们林寒统领突兀地出事之后,他们底下这些副统领哪个不想试试够一够那个位置?
于是对于主人的分派的任务一个比一个积极,只想干出点成绩来好入了主人的眼,这才有了那夜影卫非得要跟裴年钰抢邵岩拿走的玉匣一事。
偏生在所有的跟林寒有关的任务上,接触过任务的大大小小的副统领和执事都吃了亏。先是没看好林寒自尽的那人被罚了,而后接着是不长眼跑去问主人是否需要刑讯的那影卫,也被主人骂了个狗血淋头。
直到今天又有个同僚……
总之,他们所有的影卫都产生了一个共识,那就是跟林寒沾边的任务一定没好事,多做就一定多错。
是以在听到终于有人接过了这烫手山芋之后,这影卫可算松了口气。
裴年晟一边心中暗骂这影卫没担当,一边听得他的哥哥道:
“所以到底是怎么了……非得用我的人?”
裴年晟示意影卫退下,兄弟二人屏退了各自的影卫,他这才将前两日发生的事情简要说了一下。
裴年钰瞳孔一缩:“他竟然会自尽?这……说实话我没想到。”
“我也……唉总之现在我跟他算是僵住了。我拿他没办法,撬不开他的嘴,又不想真的伤害到他。他也一时半会没那么容易自尽成功。”
“就是今天刚发生的事。我之前看他自尽,怕那后殿屋子里东西太多,谁知道他拿个什么就又能当自尽的物品了,就命人把他关去了诏狱。”
“结果那群影卫……林寒一到,就先给林寒上了一套"规矩",是影卫来报说林寒受不住"规矩"开始呕血,来问要不要给药,我才知道的。”
裴年钰莫名其妙:“什么规矩?”
裴年晟脸色漆黑:
“大抵就是些……影卫犯了错,在受审之前要先挨一顿的意思罢,类似杀威棒。我先前也略听闻一二,但是林寒他……他现下可是无法调动内力,怎么可能吃得下?”
裴年钰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