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他的影首啊。
他的说一不二、威严日重,属下们都心服口服从来不敢违逆的影首啊。
他的影首的脊背永远挺得笔直,在宫里,只跪他一人。
裴年晟几乎快要忍不住,他很想现在就问问他的哥哥,这是在做什么。
谁知裴年钰似乎看出了他的所思所想,一边伸筷子给他挟了一块红烧肉,一边先出言道:
“唉不好意思,夏姐整治一下我们府上的一个下奴,让小晟看了笑话了。”
裴年晟话被堵住,只好木然着脸色将那块红烧肉吃进嘴里,却味同嚼蜡。
后院传来的辱骂声不绝于耳,然而裴年晟已经听不下去。
他用属于帝王的坚韧如钢铁般的意志让自己保持冷静,用理智告诉自己,把林寒送过来处置是他自己做出的决定,不能动摇,不能反悔,不能干涉。
……不能对不起哥哥。
然而他终究还是想眼不见为净了。
裴年晟勉强扒了几口饭,咳了一声,借口政务繁忙得赶回宫去,直接溜之大吉。
甚至出门的时候都没有敢再看一眼那个回廊。
…………
裴年晟走了之后,夏瑶见观众离开,她这个唱戏的也终于不用唱了。她又把鞭子随手一扔,甩了甩有些发麻的手腕,自回屋歇息去了。
徒留林寒被困在那树下,眼睁睁看着主人毫不留情离去的背影。
他陷入了极大的恐慌之中:主人是不是终于厌恶了自己这种卑贱的样子,所以连正眼都不愿意看自己一下了?
他这辈子……还有机会,再,再见主人一面么?
林寒怔怔地望着前院的方向,连王爷和楼夜锋二人过来了都不曾发觉。
裴年钰用钥匙把他项上铁索解了下来,对他道:
“你且歇歇吧。”
林寒不明所以,王爷这是……专门做给主人看的?
可是为什么,难道主人愿意看自己受罚不成?
裴年钰还待关心慰问林寒几句,谁知楼夜锋却略微有些吃醋,扯了扯自家主人的袖子:
“主人,天色晚了,咱们回屋安寝吧。”
裴年钰心知肚明楼夜锋这闹的是什么别扭,分明就是不想看自己对林寒过于关心。不过的确,最近自己想的都是别人家的……影卫了。
裴年钰的态度便软了下来,然而看着自家这位黑衣影首的极为隐晦的吃醋模样,到底是笑了。
他带着如沐春风一般的笑容,踮起脚尖,伸手随意揉了揉楼夜锋的头顶。
“你看给你急得。”
楼夜锋立时脸涨微红。
二人说笑着离开了后院,全然没发现林寒就这样站在后院的寒风中,失神落魄的样子。
林寒站了许久,直到月上中天,才终于收起了对楼夜锋的无边的羡慕之意,回到了自己的柴房中。
他把被子胡乱潦草地往身上一裹,抬眼看着柴房的屋顶房梁,难以入睡。
他永远都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能像楼夜锋那般,和主人言笑晏晏了。
——他的主人,不要他了。
………
第二日,裴年钰把连霄叫来,询问了一下项目进展:
“让你熬的那个百花补天露如何了?”
连霄掐指一算:
“回主人,那补天露需要整整七日七夜,昨天刚上锅,是第一天。”
“行,不过你确定不会出问题?”
连霄面色神秘:
“熬制整整七天的补药,那必然是药性极足的。主人这方子太绝了,一杯下去简直是活死人肉白骨。”
“只不过既然药性极猛,那冲击大一些也是正常。属下估摸着,到时候他有可能会出现突然晕厥、瘀血上涌、意识昏迷等副作用。只不过静养几天,把药性全部消化掉便可无虞了。”
裴年钰嘿嘿一笑:“明白了。”
连霄心领神会,优雅地行了个礼:
“属下告辞。”
…………
之后的几天,裴年晟又来了两三次。
这几回倒不是裴年钰主动叫他来的了,而是裴年晟实在心中难安,找机会来自家哥哥这里蹭饭。他似乎潜意识地以为,看到林寒还活着,他便能好受一些。
顺便他也抱了一些不切实际的期望——如果上次来只是林寒恰巧犯了错被罚呢?
是不是自己之后再过来的时候,就不会看到他被这个样子对待。
然而总是事与愿违。
裴年晟每次来到王府,都只能见到林寒被变本加厉地虐待着、责罚着。
最开始那次还只是隔着院子远远看见,第二次时林寒干脆被拴到了主院来,似乎被施了水刑,浑身湿透,蜷缩在墙角,继续伴随着鞭子和辱骂。
第三次来时,裴年钰干脆给林寒戴了一副铁制重枷,让他跪在院门口“示众”。
而他也在这几次的到访中,终于捕捉到了几次林寒藏在面具下的目光。
是那样的眷恋和忠诚。
裴年晟只觉自己的整颗心都在痛得颤抖,他甚至连筷子都要拿不稳了。
……这是和他相伴了十一年的,并且默默爱着他的人啊。
他看得出林寒对他的情意,终究不曾有过半点作假。这样沉甸甸的如金子般的心,如何让他不想握在手中好好捧着。
哪怕这个人已经三十九岁,哪怕他已经瘦骨嶙峋憔悴不堪。
可裴年晟突然发现,他真的很想把他抱在怀里。
年轻的帝王一夜之间,情开三分窍。
…………
到得第七日上,楼夜锋接过了夏瑶手里的蛇鞭:
“今日让我来吧,需要些内力控制。”
裴年钰去找连霄拿药,回来开始准备饭食,楼夜锋则是去找了林寒,道:
“今日恐怕是你死期将至,主人心善,特意叫了陛下来。你死前若还有什么话和你主人说,今日便尽可说了。”
“哦对了,主人还说,今日是见你主人,所以你可以取下这面具来了。”
林寒心中一颤,终于到了这一天么?
他轻轻地将面具取下,从后院找了个水缸,看着自己的样子。
形容枯槁,如何能有半分好看。
就,这样子去见主人最后一面么?
然而还没等他来得及将自己打理一下,裴年钰估摸着小晟快到了,便让楼夜锋将林寒拽了过来。他一边给小晟摆着饭,一边随口敷衍道:
“死前再抽他几下,给我解解气。”
林寒依旧恭顺称是。
楼夜锋握着蛇鞭出手如风,每一鞭都恰好抽破他身上的每层衣物,并且留下一道见了血的痕迹。
但每一鞭都不曾真的给他留下外伤。
这其中的内力收放,妙到毫巅。
于是裴年晟进门看见的就是这一幕:楼夜锋把他的影首抽的遍体鳞伤,而他的哥哥——
则是一脚将他的影首踩倒,镶金绣锦的靴子踩在他脆弱的脖颈上。
而林寒则是摘掉了那面具,他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林寒脸上闭目待死的样子。
“……够了!哥哥你这是在做什么!”
裴年晟终于忍不住了,跑到自己的哥哥面前,问出了多日来积攒的怨念。
裴年钰立时松开了林寒,笑了笑:
“弟弟这么紧张干什么,这下奴得罪了我,我教训两下还不行?”
“我……”
“好了好了小晟快坐,今日叫你来呢,也是为了府上这个下奴。我不准备再留他性命了,所以……”
裴年晟如遭雷击:“……哥?”
他的声音在颤抖。
他以为自己已经做了足够的心理准备,然而当他意识到哥哥真的要杀林寒的时候,还是大脑一片空白。
裴年钰适时地停下来:
“怎么,小晟,你舍不得么?”
“哥!我……”
林寒在一旁看着,亦是心中震动。
他想,原来主人对自己,终究是有那么几分舍不得的。
在自己犯下了这样的大错之后,在自己伤害了主人最亲的亲人之后,在自己差点表露出那难堪的心思之后。
主人对自己,竟还有那么几分情分。
他林寒,这辈子已经足够知足了。
林寒跪行上前,用依旧戴着镣铐的手,轻轻碰了一下裴年晟的衣角,开口道:
“主人,属下能得您如此相待,已是死而无憾了……”
裴年钰点点头:
“看见了吗,这也是我叫你来的目的。”
说罢,他从袖中掏出一个玉瓶,将那瓶中的东西倒在了茶盏中。
茶盏洁白如雪,里面的药殷红如血。
他将那个茶盏端了起来——
“哥!——”
裴年钰动作停住,转头看着他,笑容敛了下去:
“小晟,你若不忍,你便让我停下便是。小晟到底是君王之尊,臣不会不从的。”
然而裴年晟现下意识却十分清醒:
他不能,他不能用君王的权力去要求他的哥哥。
因为他们从来不曾以君臣之道相处过,他们从来都是兄弟,是家人。
今日他若对哥哥使用了君主的权力,那么他的哥哥将再也不会把他看做兄弟,他的哥哥,会做回他的王臣。
但他想救林寒。
林寒已经如风中枯槁,他实在不敢想象,若林寒真的化为一抔黄土,他在那深宫之中该有多么的孤寂。
漫漫长夜,未来的几十年,他去哪再找这样一个……卑微但坚定地爱他的人。
这个前半生已经受尽了这么多折磨的人,本已所剩时日无多的人,终究还是没办法让他……抱着一些爱,活下去么?
裴年晟念及至此,忽然泪流满面。
他离开座位,向着面前那个温润如玉的人,掀起这天下最尊贵的龙袍,跪了下去。
“哥,求你……不要杀他……”
第187章
20.尽前尘万事, 新岁风光如旧
裴年钰见自家弟弟竟然朝自己跪,不由得也是愣了一下。
自己这个弟弟穿越过来比自己早二十年,他裴年钰刚来一年, 尚且不习惯看跪来跪去的,他自己也不跪皇帝。
但裴年晟可是提前在这环境中侵染了这么多年,他很清楚自己这一跪意味着什么。看来林寒在他心里的重要性, 比自己想象的要多很多了。
裴年钰连忙将茶盏放下,起身避开,不受他这一礼,而后笑道:
“你我皆是长在红旗下的人, 我可不吃这一套……”
话音未落,却见林寒趁俩都没注意, 直接拿起茶盏, 将那殷红色的液体一饮而尽。
“林寒——!!”
裴年晟哪里还顾得上跟哥哥求情, 站起身来一把将这个他阔别许久的人抱在怀里。
此时此刻裴年晟甚至还习惯性地留有一丝让自己冷静下来的本能,他脑中快速闪过误食剧毒的几种急救方法:催吐?还是大量喝牛奶?心肺复苏有用吗?
然而他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还没落定, 他却忽然大脑一片空白——
林寒轻轻地握住了他的手。
是一只指节修长、略微干枯的手,上面有着常年握剑的老茧。
裴年晟下意识地回握回去,只觉那手如此冰凉。
他心中更痛,勉强擦掉自己脸颊上的泪水, 问道:
“你……你为什么要……”
此时林寒已觉那药效发作极快, 在体内飞速地乱窜起来。而他头脑一阵阵地发晕, 似乎已支撑不了清醒的意识太久。
林寒先转头看向了裴年钰:
“王爷,属下以命相赎,不知在死前, 能否求得王爷的一句原谅……”
裴年钰虽明知那药不是毒药, 然而依旧为林寒的决绝所动容, 眼圈微红,点了点头:
“好,我原谅你了,你自可安心地去了。”
林寒苍白的面容上,终于露出了一丝解脱的笑容。随后他猛咳了两下,对裴年晟道:
“主人曾说……属下有自己要赎的罪,这便是了。属下活着,主人和王爷都……为难,是属下……碍了你们的兄弟之情。”
裴年晟又是一阵泪水涌出,拼命地摇着头,他想说不会的,你的存在怎么会是妨碍。然而他忽觉林寒的手骤然握紧了许多,他连忙问道:
“你怎么了,是哪里疼么?”
其实林寒五脏六腑都在疼,所有的陈年旧伤都在翻腾着向他索命一般。
他握着主人的手,心道我林寒此生作恶多端,临死前却能死在主人的怀里,不知是上辈子修的什么福分。
眼前的黑暗快要扩散到所有的视野,于是林寒用尽最后最后一丝力气,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轻轻呢喃了一句:
“主人,其实……属下……心悦您……”
裴年晟胸中剧痛,一把将他抱在怀中,在他耳边,告诉他:
“我知道,我知道……”
握着他的那只手终于失力松开了。
裴年晟感受到了,顿时心中大恸,他咬紧了牙,用极克制的声音,在他的身上啜泣着。
“林寒……”
裴年钰在旁看着自家弟弟从未有过的悲痛,到底也掉下了几滴眼泪来。
随后他收住情绪,问自家弟弟:
“小晟,我且问你……你也爱他么?”
裴年晟已经痛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闻言,只把埋在林寒衣服上的头用力点了点。
裴年钰松了口气:
“如此看来,也不算我乱点鸳鸯谱。”
他一手将裴年晟拎起来,一边让楼夜锋把林寒搬到屋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