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这新仇旧恨更重呢?”
“若情分重,则原谅他也未尝不可。就像老楼做了那么多过分的事情,但您却从未想过要杀他吧。若情分不及仇恨的刻骨之痛,那么终究还是杀了才能解气。”
“属下言尽于此,多说便僭越了。”
裴年钰看着那天平,一脸若有所悟。
然而他从连霄那里出来才后知后觉:他好像说了一大堆道理,又好像什么都没说。
听君一席话,如听一席话。
…………
裴年钰最后找到的是何琰君。
他重复了一遍问题,谁知何琰君看着裴年钰,道:
“师父是不是想知道我对裴年祯怎么看?”
“确有此意。”
何琰君却竖起了一根食指,在他面前摇了摇,轻笑了一下:
“裴年祯……跟我可没有什么情分呀!我家哥哥一文一武,当年他和我的两位哥哥交好,想着以后共同辅佐他的江山大业。但他跟我何尝有过什么交情呢?”
裴年钰默然。
的确,裴年祯总是自认为跟何岐和他们的大哥有交情,就约等于跟何家关系好。但何家的妹子,可从来不在他认为的交情之内。
何琰君,可是不认她是被包括在“何家女眷”四个字里面的。
“你说得对,交情各论各的,是我想岔了。”
何琰君继续道:
“这第二点,我从来都不认为裴年祯算何家的仇人。所以主人这个问题,恐怕很难得到答案了。”
裴年钰忍不住怔了一下:
“……啊?”
何岐先前那些年,偷偷恨裴年祯恨成那个样子,他作为主人,其实眼里看得清清楚楚。但同样是何家遭难,谁知何琰君却跟何岐所思所想完全不一样。
“我能问问原因吗?”
何琰君嘴角依旧笑着,然而眼睛里的笑意却迅速褪去,一瞬间变得冰凉之极:
“很简单,下令抓我父兄下狱的、下令把我何家抄家灭门的、下令把府上女子卖为官奴的——是裴年祯么?”
“不在乎我们何家上下所有人命的、想让爹爹和兄长不能活下去的——到底是谁?”
“是他裴年祯不想让我们活下去么?他手里有这个权力么?”
裴年钰一时失语,这个问题,其实答案早已在二人的心里。
“冤有头债有主。我何琰君当然有仇人,这仇人我甚至恨不得生啖其肉。但这人现下已经安安稳稳地躺在皇陵中……”
裴年钰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此话千万勿与他人说了。”
“琰君自然知道轻重,此话也只与师父说了,甚至不曾跟哥哥说过——哥哥少时被先父教导忠君爱国,可从不敢这么想过。”
裴年钰默然片刻。
“我知道了。”
…………
所有人都问过后,裴年钰专程去了宫里一趟。他并不是去找裴年晟的,甚至专门避开了裴年晟平日处理政务时出入的宫殿。
他去拜访了一下曾经对他们有过养育之恩的庄太妃。
这位已经走过了风风雨雨,容貌清丽而富有智慧的妇人,只对他说了这么两句话:
“钰儿,如今的你已不需委曲求全度日了,行事尽可遵从本心。”
“想想你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不要让自己后悔。”
…………
从宫中回来后,裴年钰便坐在王府花园的静心湖边,思索着种种过往之事。
到得晚间,风渐寒,楼夜锋便寻了过来,给他系上一件披风。
“主人,林寒那边,连霄已给他服了药了,但他依然昏迷着,现下还没有醒。”
“这湖边风大,主人且避避吧。”
裴年钰把披风搂紧了些,随后握住了楼夜锋的手,运起轻功,落在了湖对岸的云月楼前。
这云月楼临湖而建,高七层,他握着楼夜锋,一层一层地走上去。
“我今日……只是在想一些问题。”
楼夜锋知道主人心中一直纠缠难解,没有出声打扰,只静静地听着。
“关于你师父,陈家,先帝……所有这些人。”
两人走到了云月楼的最高层,裴年钰以手撑在栏杆上,望着下面的整个王府,乃至京城。
“我今日方想到,陈贵妃为什么当初选了林寒来给我下桃花蛊。”
“对没错,我一开始就是想知道,为什么命运会如此无情,让林寒先种下了无可改变的前因,又让他来到了我们的身边。”
“陈贵妃当时身边只有林寒一个影卫么?不见得吧。陈家有自己的影卫,她也可以用二皇子的影卫。可她偏偏用了林寒来下桃花蛊,为什么?”
“我想起当时在他的梦中看到的:那是他的第一个任务。陈贵妃让原本就出生于陈家,但刚从影卫营出来的林寒,第一个任务就是对一个幼儿下手这样如此恶毒的事情。我今日方才想通她的目的——”
“她不过是为了……试一试林寒是否还忠诚于陈家,试一试林寒是否还能无条件的服从他。”
楼夜锋的表情有一瞬间的讶然。
“而结果她显然很满意,林寒依旧是一把不会心软的刀。再后来她想派林寒到我身边,也是因为他既已做过这样的事,此生他便自知绝无可能真正成为我的人,把柄握在陈家手中,便只可永远听命于陈家。”
“但最让我生气的是…”
裴年钰闭上了眼睛:
“我,一个出生时带着祥瑞的四皇子,仅仅因为这样,就能让陈贵妃如此警惕,早早地竖为敌人么?”
“事后也证明了,直到二皇子死,我们自始至终都没有对二皇子造成什么像样的威胁。而陈贵妃就为了那么一点点有威胁的可能性,就可以那样轻描淡写地……给别人下蛊,把别人的骨头打断重接!”
楼夜锋轻声呢喃:
“皇储之争,本就容不得半点风险。”
裴年钰冷笑了一声:
“没错,你说得对。这天下,谁不想要哪个位置所带来的权力呢。”
“这滋味可太美妙了啊。有了权力,就可以让人替自己去做恶事,说打断别人的骨头就能打断别人的骨头。甚至……这宫里的宫人,说打死谁就能打死谁,说灭别人满门,抬手间就能灰飞烟灭。”
“"他们"不关心一个影卫是不是不想做带着恶意的任务,"他们"也不关心一个影卫被打断骨头的时候有多么痛,"他们"不关心一个户部侍郎小官家的遗孤在看到家人皆亡的时候有多么无助。"他们"不关心一个年幼的皇子看到宫人被生生打死会不会自责,他们甚至不关心一个太子在看到友人遭难的时候会不会难过。”
“——他们不在乎。”
“除了那两个字,其他的,什么都不重要。”
楼夜锋看着他的主人,那如玉般温柔的面孔此时却带着一股莫名的锋利。
“但主人……您和他们不一样。”
裴年钰自嘲地笑了笑:
“我之前也自诩和他们不一样,甚至一直认为人鬼有别。但今日林寒出事我才醒过来,我对林寒做的那些事,和他们有何分别!”
“因为我是王爷,他是影卫,所以我才能对他百般羞辱,打他骂他,折辱他的身份。我依旧在用自己的权力做——”
“不是的。”
楼夜锋突然出言打断道:
“不是的主人。您从来不曾对我们做过这些!您会这样去折辱何岐么,连霄呢?您会以折辱影卫为乐么?您会无视他们的尊严和痛苦么?”
“您不会。”
楼夜锋轻声道:
“主人对林寒这样做,是因为他允许您这样做。您从来不会真的强迫别人去做什么别人不愿意的事情。请主人莫要再自责了,林寒他一心求死,也是因为他自己心里有愧。”
裴年钰此刻面上的表情变得痛心之极:
“可林寒他……他自愿接受这些折辱……这件事本来就是错的!”
“他在以自己的方式赎罪。”
“我知道。可是,凭什么是他在赎罪?”
裴年钰的眼前闪过今日何琰君冷漠的神情:“下令把何家抄家灭门的,是他裴年祯么?”
“桃花蛊不是他去找的,下蛊的主意不是他出的,下蛊的命令也不是他下的——而这一切他并没有拒绝的权力,甚至他是这一切的受害者。”
“他跟了小晟,终于有了一次新的生命。他费尽心思向我们瞒住过往的一切,不过是因为他想好好活下去。”
“主人的信任和倚重,甚至……爱,他难道不想继续拥有么?如果可能,他当然是想活着体会这一切。”
“而本该赎罪的人,已经躺在地底下了。"他们"并没有得到应有的惩罚,该道歉的人他们没有道歉——他们没有向我道歉,没有向何岐何琰君道歉,没有向林寒道歉,也没有向你师父道歉。”
“但……”
裴年钰眼中浮现林寒在受到折辱时平静如死寂一般的眼神,和临死前对爱意的一点点向往眷恋。
他握住栏杆的手指忽然攥出了一道道的青筋,眼中光流如电,终于爆发出惊人的恨意。
“——让活人替死人赎罪,她陈家也配?!”
“前人造孽,凭什么要今人受苦!”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可笑我先前那么多天,都沉浸在对林寒的怨气之中,我打他的每一下,未尝不是真的想在他身上出气的。”
“而我时至今日方才想明白这个道理。”
“所以,夜锋,这件事,我这个当主人的,要对不起你了……我不会再把林寒当做仇人。曾经你为了解桃花蛊受过的那些苦,怕是……”
裴年钰忽然深吸一口气,垂眸道:
“你若怨我,就……把气撒在我身上罢……”
楼夜锋看着甚至有点不敢看他的主人,心脏立刻揪痛起来。他连忙上前把他温柔的主人揽在了怀里:
“主人这说的是什么话,属下怎会怨主人呢。其实我早已知道主人会这样做决定了,在您从诏狱回来的那天。”
“那天您初闻此事,在最恨他的那一瞬间,主人都没能忍心杀他。我便知道,您不会再有下手的那一天了。”
“我早有预料,主人不必介怀。何况……现下我不是好好的么。”
裴年钰把脑袋搁在他的肩膀上:
“你知道么,我想起来你师父临死前的那句话:也让裴年晟尝尝失去影首的滋味。那天在诏狱中,就是因为他的这句话,我便没能下手杀他。”
“而我现在终于知道了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了——”
他的脑中浮现出连霄今日摆弄的药称天平,一侧抬高而另一侧下落:
“他是小晟的家人,也是我们的家人,我……我想让他活下去,好好的,活下去。”
“活给那些已经死了的人看看,他们曾经下手造过孽的人,没有死于前朝延续的仇恨,而是依旧在长长久久地活着,会一直活到他们的尸骨化为灰尘!”
楼夜锋把他的主人抱得更紧了些:
“……好,我们都会长长久久地活下去的,我们要过得比他们更好。”
……………
裴年钰决定已下,二人便回到涵秋阁后院的柴房。
此时距离林寒受伤不过过了一天,但他依然在昏睡之中不曾醒来。
“你先前说他这伤……”
“属下打伤他的那一掌,令他阴阳二脉俱损。若要彻底根治不留后患,最好是我和主人同时以内力助他疗伤。我们内力相仿,同出一源,比其他人更合适些。”
“届时主人内力入阳脉,我入阴脉,只有内力同出,方能将他阴阳二脉的瘀血化出,而不损阴阳调和之元气。”
裴年钰点点头:
“按你说的做便是。你来教我。”
楼夜锋将内力游走的顺序说了一遍,裴年钰死死地记住。随后二人席地而坐,一人在他胸前一人在他后心,以手指送入内力。
几个时辰之后,二人内力在他体内阴阳二脉游走了十二个周天,放才结束。彼时裴年钰已累得差点虚脱——这七八个小时中顺序半点不能错,错一点就会出事,委实太耗神了。
他们见林寒快要醒来,裴年钰拉了一下楼夜锋的袖子,示意离开。
回到卧房后,楼夜锋问道:
“等他醒来,主人就放他回宫里么?”
裴年钰累得往床上一倒:
“当然不!在府里再"折腾"他几天。”
“——他心愿未了,我如何能让他这么走了?”
第185章
18.日斜归去人难见, 愁怯未言
裴楼二人内力耗费不菲,这日夜晚便好好地睡了一觉。
第二天早上,裴年钰醒来看着窗外的朝阳, 想到昨天终于下定决心,解决了这段时间困扰着他的心事,只觉心头轻快不已。
现下, 便该是解决林寒那档子事了。
早膳之后他叫来夏瑶,吩咐道:
“后院柴房那位,你平日不必管他了,亦不必吩咐他做什么事, 他这几日还需好好养伤。不过你也不需额外照料,一日三餐看他自去吃了就行。”
夏瑶看着王爷的神色, 心中对此事略有猜测, 略微一笑, 而后点头道:
“婢子明白了,那他手上的镣铐可要取下?以及, 还继续让他住柴房么?”
“暂时不取,还另有用处。住处也不必换,他是影卫,住得舒适与否并不妨碍他养伤。何况那柴房靠着小厨房, 只要他不出来瞎跑, 那屋子比其他房间还更暖和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