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人对他们影卫向来仁慈,其他不在他眼前犯的过错,他不知道怎么罚的也便罢了。这种撞到主人手里的错处,由主人亲自开口,反而要罚得轻些。
“是,还请主人定夺。”
“跟付尘知会一声,小厨房重新修缮的费用,便从绛雪的俸禄里面扣。”
“是。”
修个屋子才多少钱,绛雪领着大丫鬟和影卫执事的双份俸禄,一个月少说几十两银子,这修缮费用顶天也就两个月的俸禄而已。
何岐等了半天,见主人没下文了,实在忍不住道:
“还……还有吗?”
绛雪:“…………”
裴年钰似乎想到了什么,面上忽然浮起一丝不怀好意的笑容:
“有。另附一条,着令王府大丫鬟绛雪姑娘,改名一个月,以儆效尤。”
“何岐,你记得通传府里。”
何岐懵了,这算什么惩罚?
“不知……改成何名?”
“就叫,翠花。”
绛雪:“……………………”
她简直欲哭无泪,翠花是什么鬼!主人身边的丫鬟名号皆是风雅之极,翠花……
绛雪二字是主人亲赐的名号,又好听又符合她的气质,她向来喜欢得紧,谁知自己这冒失一下,竟然叫不得了!
她宁愿去找何岐挨上几鞭子,也好过被叫上一个月的“翠花”。
一想到之后的一个月里,曾经府里见了她都要恭敬行礼的杂役婆子和小丫鬟们,一口一个“翠花姑娘”、“翠花姐姐”,她顿时头都要大了。
裴年钰这倒不是故意羞辱,只不过她弄的这一下,让武功尚且没怎么恢复的楼夜锋给伤着了,于是他小小的恶作剧一波,算是给媳妇出出气。
他斜眼看着绛雪,拼命忍住笑,一本正经地道:
“怎么,你不服气?这翠花二字如何不好了?”
“你可知,有诗曾云:‘樽前绛雪点春衣,侍女低鬟落翠花’,这翠花二字,与你本是般配的。”
绛雪:“…………”
她虽然不是文化人,可在主人身边久了,耳濡目染之下肚子里也有点墨水。是以她知道这绝非原诗——平仄都对不上,肯定是主人现编了来糊弄她的!
主人这是明晃晃的欺负她,可偏偏主人这恶趣味还不得不接,有苦难言啊。
绛雪只好万分沮丧地谢了罪。
待她走后,楼夜锋看着笑意未尽的主人,心知主人这是为了他这般特意折腾绛雪,心中也不知是何滋味,只好转移了话题,温言道:
“主人,该是您习武的时候了。”
裴年钰点了点头:
“好,我回去换身练功服,夜锋你先去静心湖吧。”
……………………
裴年钰回了屋子,一旁的何岐一听他们又要去静心湖练功,他转身就待离开。
无他,自从静心湖成为主人每天练功的所在之后,何岐已经在手下百来号影卫那里分别接到了无数的“抱怨”和“抗议”。
王府后院的静心湖占地不小,主人和楼夜锋二人在湖中的水榭处练功,安静且无人打扰,于他们两个而言自然是个不错的地方。
只不过……主人虽说让影卫不必近身守卫,可也不能完全不布防吧。于是偌大的静心湖周围总是藏了整整一圈的影卫。
偏这静心湖空旷之极,这百来号影卫虽听不见主人他们说话,却能远远地将湖心二人的动作看得一清二楚。
那些拳法掌法等“认真练武”的动作也就罢了,可王爷习武自然不会像影卫练习那样辛苦。
——王爷习武,不但要备上热水热茶、瓜果点心,还要在一旁置上焚香香具,防寒裘氅等一应随身物件。
最关键的是,裴年钰他习武之时,练一会儿便要休息一会儿。
裴年钰内力深厚,怎么可能累到,这所谓的“休息一会儿”,自然是……
于是便苦了湖周围守着的影卫们,每天都要在这长达几个时辰内,被迫观看主人和前统领间歇性的酱酱酿酿和卿卿我我。
不是你给我披个斗篷,就是我给你喂个点心;再要不就是两人围炉烹茶,相对而坐,静看湖中初雪纷纷;不时执手而握,捧着茶盏,凑在一起悠然品饮。
其境如画,好一对郎才郎貌的冬日鸳鸯!
那恋爱的酸臭味,每天都飘满了这浩浩荡荡的静心湖,直把一众影卫酸得差点从树上掉下来。
每到这个时候,何岐就在心里暗自庆幸,自己已经升职成统领了,守卫的时段可以自己选了……
于是在楼夜锋说该练武之后,何岐恨不得脚底抹油,轻功甩开三里远。
然而他的如意算盘很快就被打破了,楼夜锋直接开口叫住了他:
“老何!”
何岐悻悻地转回来,心中腹诽,你比我大六岁,老何什么老何,每次一叫老何保准没什么好事。
果不其然,楼夜锋看着何岐,很诚恳地道:
“何统领,今日我欲教习主人擒拿手的功法,需要与人对拆招数方能讲解得明白。何统领不如……与我一起去陪主人练武?”
什么,还得当面看着他俩“练武”!
何岐瞬间头皮发麻。
“咳,本统领今日还有要务,我另找一人与你同去吧。能与主人和前统领对练,是影卫之难得的荣耀了,想来府里的影卫会趋之若鹜的。”
——特么的,谁去谁傻好吧!
第27章
27.湖亭冰尽消雪暖
楼夜锋既已经卸任统领, 便没有独自传唤影卫的权力。他之前刚做了那么件过分出格的事,万幸主人未见怪,此时自然事事谨慎小心, 不敢逾矩半分。
因此即便是请人来一同为主人演示拆招这般小事,也依旧来向何岐报备了。
何岐听闻楼夜锋的要求,因着不想去看他和主人秀恩爱, 就并未答应,他叹了口气,面上佯现三分疲倦之色:
“我说老楼啊,自从你不当统领之后, 夜里我须值守一整晚,也就每天主人去练功这会子我才能休息个把时辰……”
楼夜锋闻言有些歉然, 忙道:
“那让绛雪来也行……”
何岐立马纠正道:
“翠花。”
“…………”
偏他二人就在裴年钰的寝殿外院讲话, 绛雪立在门口廊下, 听了个清清楚楚,顿时又羞又恼, 心知这必是何岐故意的。
何岐也确实是此意,绛雪冒冒失失捅娄子,差点烧到主人,把他给气得不轻。主人仁慈没有重罚, 但是即使是改名这般半玩笑的惩罚, 他也要让众人严格执行, 绝对不可让她含混过去。
“好吧……那翠……翠花也行吧……”
而绛雪却捂脸道:
“老楼!别让我去……我内力控制不好,过招时伤到主人怎么办……”
“也是……”
何岐想了想,道:
“要不让连霄去, 他平日里也就摆弄些药草, 倒是清闲得很。”
楼夜锋想了一下, 连霄确实是最合适的人选。
连霄擅医术,在府里的影卫中只负责救治伤病和解毒等事,出外勤的时候并不多,那么在和主人过招之时,就比寻常影卫更多了一份安全。
其他出外勤的影卫,战斗经验太多,应激反应也更厉害些,万一被主人戳到哪里,下意识地反手一个杀招,那就不好了。
但是这并不代表着连霄的武功不好。
作为影卫里为数不多的几位执事之一,兼目前唯一的副统领(另一个副统领何岐已经升职了),他的武功还是很扎实的,没有一定的水平也坐不到这个位置上来。
楼夜锋点点头:
“那我和主人先去静心湖了,何统领去叫一下连霄吧。”
何岐面色平静,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行。”
连霄得了影卫的传令,立时便赶来了。他这等救人治病的职位,平日里闲的时候是真闲,忙的时候那也是急情如火。
屋顶闪过一道漆黑的影子,随即落地,绣着深青色暗纹的袖袍淡然一挥:
“属下见过何统领。”
何岐将楼夜锋的要求跟他说了。
连霄有些困惑:
“这等差事……为何想起我来了?绛雪武功比我高一些啊……”
何岐纠正道:
“是翠花。”
“…………??”
连霄一脸懵。
何岐将今早发生之事,并主人所罚名目重重地解释了一遍。
“……行吧。”
连霄对于主人的判罚也很无语:
“绛……好吧,翠花她这事确实很是不该……”
院内的绛雪听得牙都快咬碎了!
何岐拍了拍他的肩膀:
“总之,难得主人需要你一次,去吧,好好配合老楼。”
连霄有些狐疑地看着他,心里嘀咕:何统领这表情不正常,总感觉有哪里不太对。
抱着一点淡淡的不解,连霄运起轻功,向府后的花园奔去。而何岐见无事需要处理,安排妥当日常的值守后,便径回住处休息。
………………
这边绛雪知道何岐“不怀好意”,便没再守着廊下听他们一口一个“翠花”,径自回了涵秋阁后殿的耳房,正见到云韶在隔壁屋里打理头发。
“云韶姐姐,你……”
绛雪抬眼看去,却发现云韶在刚才那场厨房事故里,额前原本整整齐齐的一排细刘海被烧掉了一半,如同犬牙参差,好不难看。
“你……噗嗤……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云韶正自烦恼什么发型都没法遮盖,听见这罪魁祸首还敢来笑自己,浅杏色的衣袂隔空一扬,伸手便欲揍她:
“你还还好意思笑!”
绛雪很真诚地给云韶道了歉,随后坐到门前台阶上,托着腮,表情闷闷不乐,长长地一声叹:
“唉……我觉得……我是不是在厨艺上的天赋太差了。我看主人做的东西那么好吃,我也只是想照葫芦画瓢地做来试试而已……总不能我想吃什么还得去求主人吧。”
云韶摇摇头,安慰她:
“天赋一事,总有此长彼短。你既是于武功上天赋卓绝,进境奇速,那么于厨艺这等小道上不太擅长,也是常理。”
随后她又道:
“我则是相反,于厨艺一道略有心得,武学上却是比你差的远了,要不然也不会被分配来做个只能管厨房的丫鬟。”
“所谓天道有衡,便是主人亦如此,说句大逆不道的,主人于书画雅事上皆为当世翘楚,于经世治国上便……咳。”
绛雪一开始还很是赞同,可听完反而沉默了,半晌忽然道:
“可是——楼夜锋他什么都很擅长。”
云韶:“…………”
“老楼之前不仅武功第一,便是学厨艺也快得很,他只不过是在主人做饭时在一旁偷学,才学了几天,就把主人做过的都会了。”
云韶:“…………”
“而且他还会举一反三、推陈出新。”
云韶:“…………”
“昨天晚上他偷偷去厨房给主人煲了一碗燕窝冬笋老鸭汤,比云韶姐姐你做的还好喝。”
这回轮到云韶沉默了。
——你特么的,能不能别这么扎心?!
云韶把安慰她的手收了回来,转身,进屋,关门,一气呵成。
绛雪悠悠起身,心道我在武功上还是得抓紧了,厨艺比不过楼某人就罢了,万一楼某人内力恢复得比较快,没过两年自己武功也赶不上他了,那主人还要自己何用?
………………
静心湖中。
前几日天寒,京城飘了一场大雪,将绕湖的一圈树皆挂上了雾凇,衬着远处的楼阁隐约,丹漆琉瓦,煞是好看。湖面结了一层薄冰,平平地铺开去,四周俱寂。
碧蓝的天空中,暖阳懒懒散散地洒下来。裴年钰穿了身窄袖银鼠袍坐在方亭中,外面裹了件鹤氅裘,正兴致勃勃地开着石桌上的炭暖盒。
盒中装着两层点心,尚且温热着。
他拈起来一块梅子小酥,金黄色的小巧酥饼正中点缀着一朵深青,是春夏时节存下的梅子酱。被暖盒一烤,弥散着香甜的气息,又带了些梅子特有的清冽微酸。
他随意尝了一块,似乎不甚满意,皱皱眉道:
“昨天晚间我做好的,怎地今天还是软了些。”
正自言自语着,身后忽而微风拂动,紧接着一个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裴年钰的身边,肃身而立,黑貂斗篷静静落下。
他讶异地挑眉,抬头:
“这才不过二十几日,夜锋你的内力……竟已恢复到可以用轻功了?好快……”
楼夜锋轻轻摇头,道:
“尚不可飞檐腾空,只是能疾奔快些罢了。”
随后楼夜锋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口气,并未被主人发觉。
他内力恢复得虽快,可要恢复到“身手能用”的程度,还有很大的一段距离。
甚至……在府里往来各处他都嫌比以前慢,竟是让主人已经等了这好一会儿。
楼夜锋压下心里微微的自责,没再继续谈论此事,转而道:
“主人,今日所教的部分,需要与人对招为您演示,属下适才令连霄接下此任,故而来迟,主人恕罪……”
裴年钰眨眨眼,不待他说完便拈起一块梅子小酥填进了他的嘴中。
“唔……”
不仅如此,在送下点心之后,裴年钰还似有意似无意般用手指轻轻擦过他略有些干涸的唇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