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秉忠本来抬脚欲离,然而想了想,又怕这种心思太多的家伙,会想方设法地找裴年钰的事。明着自然不会有什么,然而他们这些在宫里待的久了的人,暗地里使绊子可是一个赛一个的灵头。
虽然说这对于裴年钰来说不过是如同蚍蜉撼树,但是这要是使出来什么宫里不太干净的手段,把裴年钰给恶心着了。那别说这总管了,连他也得吃不了兜着走,被陛下发落丢官那都是小事了。
于是他还是耐着性子停下来,给这总管警告了一下。
“咱家看着多年的情分,好心提醒你一句,人家这位……神厨,不是你能打歪心思的。何况人家不过是今日来指点几招便走了,你也不必惦记什么。”
“咱家再多说一句,你若有心想得陛下的欢心,不若趁着今日这位神厨在这,多学几招。日后能领悟几分,便看你的天资了。”
那总管闻言顿时肃然。他本来确实有所猜测,裴年钰这“神厨”是不是哪里偶然入了陛下青眼。然而既然吴公公说了他只来一天,他便顿时转变了心思。
便如他所说,既然此人并不会在御膳房长待,也就不会碍着他什么,那么赶紧多偷师几招才是最大的收益。
既然陛下中意此人的厨艺,那自己学会了此人的菜式,岂不是便能讨陛下欢心了?虽然他自从当总管以来很久没有掌勺了,但是能讨陛下欢心的活计他怎么可能错过,重操旧业也不是不可能嘛。
权衡好之后,这总管便打定了主意要使劲拍裴年钰的马屁,争取让裴年钰传自己几道菜。
这边裴年钰已经做完了两道前菜,准备开始第三道菜,两边的庖长们正看得入神,这御膳房总管忽然推门进来了。
裴年钰瞄了一年,没理他,这种行政职位上的人,又不真正负责掌勺,他便实在没有精力去搭理。
谁知这总管却对裴年钰的无视仿若不见,径自迈着小步子走到了裴年钰的身旁,不动声色地把在一旁等着吩咐的楼夜锋挤了开去。
楼夜锋:“…………”
随后这总管脸上笑得和一朵花一样,丝毫不介意当着这么多同僚的面有失尊严的问题,对着裴年钰开始大献殷勤:
“先生您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吩咐便是……”
说完他便开始帮忙递这个递那个,一开始裴年钰只是皱了皱眉头,也没说什么,多个免费的劳力不是正好么。
然而过了一会儿,这总管见裴年钰已经将食材上锅,他只能在旁边看着,却没什么可以做的了。想了想,掏出来怀里的手绢,低下身子竟然开始给裴年钰擦衣服:
“哎呦您看这都被水给溅着了,让老奴给先生擦擦。”
裴年钰顿时愕然:这货在干嘛?
一旁的楼夜锋心里面那个气啊,虽然这货只是碰到了主人的衣角而已,但是他如何能忍?楼夜锋看着眼前的如此刺眼的场景,只觉得多年的涵养克制的功力全都喂了狗。
深呼吸了三下,终究还是没忍住,拽着衣襟一把将那总管提了起来,低声吐出了一句:
“我看你是活腻歪了不成?”
第58章
58.忠论臣则长言诫
“……我看你是活腻歪了吧。”
那御膳房总管正沉醉而专心地给裴年钰献殷勤, 以盼裴年钰能教他两招。
谁知他那帕子刚碰上裴年钰的衣襟才擦了两下,便被旁边那个黑衣人如同提着小鸡一般给提了起来。
下一刻,他便对上了那黑衣人的一双冷如寒霜的眸子, 而在那令人胆寒的冰冷之下,他甚至感受到了汹涌腾起的怒火,最终化为一把锋利的剑, 直把他扎个透心凉。
一瞬间那总管仿佛感觉他在面前这人的眼中已经是一具尸体,那目光宛如实质般将他冻在原地,半点都不敢动弹。
这是他活了这么多来,唯二的一次感受到死亡的威胁在头顶飘荡。而上一次……已经是许多年前的那场宫变, 漆黑的夜晚中禁军大屠皇城。
好在楼夜锋理智断线的时间极为短暂,长久以来的职业素养让他迅速冷静了下来。两个呼吸之后, 楼夜锋的眼神中杀气尽敛, 又恢复到了无波无澜的状态, 而后手腕一扬,把那圆滚滚的发福身体直接从门中扔了出去。
——尽管他内力未复, 但经久锻炼的身体扔个人还是轻轻松松。
那总管甫一落地,先前被吓得几乎停跳的心脏终于又重新开始工作。他宛如劫后余生般松了一口气,而后试图站起来,却由于双腿打颤而完全不得力——而后他看了看门内的楼夜锋, 咬了咬牙, 连滚带爬地出了御膳房的院子。
院外那吴公公刚走没多远, 只听得身后一阵咕噜咕噜的声音,不由得转过头来看,顿时乐了:
“呦, 这是谁这么圆润啊?”
那御膳房总管在那么多的同僚下属面前丢了面子, 在他们这阶级分明的大内之中那简直是要了老命一样, 自然十分的气急败坏:
“这、这哪来的粗鄙江湖之人,竟、竟然敢……对咱家动手……”
吴公公心中幸灾乐祸,并且抬起脚便踹了他一下:
“我可是跟你说过,里面那位是连我也得罪不得的,你也不看看你是个什么东西,区区四品太监也敢贴上去巴结。不如拿个镜子照照自己,您配吗!”
那总管简直欲哭无泪,得罪不能得罪,巴结又巴结不上,这他奶奶的是哪里请来的一尊老佛爷啊!哪有这般尊贵之人跑来下厨的?
“还不赶紧滚回去干活!”
那总管好不容易站起来的腿又软了:
“我……我不敢呀!”
“哼,你以为人家会闲的找你麻烦?老实干活,离贵客远点,别动什么歪脑筋!”
“……是。”
………………
这边里,裴年钰惊愕地看着楼夜锋因为别人献殷勤而爆发,竟不知不觉得停下了手中的菜刀。
而后他看着楼夜锋尽管已经冷静下来,但依然板得死死的表情,显然是气得不轻。于是裴年钰不由得心中大乐——没想到这崽儿还挺护食的,这分明便是吃醋了嘛。
不过连这么个圆球的醋都吃,这反应未免也太大了些?
裴年钰忽然凑到了楼夜锋的耳边,悄声调笑他:
“哎呀,我家夜锋这是吃醋了不成?人家可是陛下的御膳房总管,你就这么不客气啊。”
楼夜锋闻言顿时窘住,吃醋什么的……他一个影卫怎么可以对主人有这样的心理呢。于是赶紧否认三连:
“我……属下不敢!属下不曾……那个……咳……属下只是觉得,只是觉得,他这等人来伺候您,未免辱了您身份。”
裴年钰心中恍然,再想了想他家夜锋平日里的那些不太敢明目张胆做出来的“小动作”。那么他几乎可以肯定,想来楼夜锋是觉得平日里他都不敢过多地去触碰心中一向虔诚爱慕的人,今日却被这样一个球给“亵渎”了,暴怒确实不奇怪。
他看着楼夜锋眼中未消失尽的愤愤之意和颇有些咬牙切齿的表情,便觉在这如此忙乱的清晨竟也觉得有一丝甜蜜。
他眼角余光瞥到旁边那些庖长们皆低头看地面,眼观鼻鼻观心。便忽而毫无征兆地,伸过头去在楼夜锋的脸颊上亲了一口。
楼夜锋:“……!!”
他一脸惊愕,眼中的冷硬如同雪见朝阳一般飞速融化下来。
裴年钰眉开眼笑:
“好了不气了。”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不知是何源头的酸臭味。
旁边的庖长们瑟瑟发抖,只低头记着笔记不提。
不一会儿,圆球总管终于做足了心理准备进了屋,随后蹑手蹑脚地顺着墙壁往里走。他见那两人虽然看了他一眼但没理他,终于放下了心来。
两个时辰后,裴年钰终于将一百零八道菜品的基本步骤讲解完毕,便随口问了一句:
“还有什么问题吗?”
二十来人皆屏气凝神,无一应答。
裴年钰叹气,又问了一遍:
“好吧,你们有谁有没记住的吗?”
二十多人瑟瑟发抖,全都缓缓举起了手。
裴年钰:“…………”
一帮蠢货!
天可怜见,这位神厨展示的那些菜品,烹饪步骤之繁复简直是他们前所未见。不说理解透彻,便是只死记硬背,对于那些配料的多少,也难以全盘记住。
以前他们做御膳,只选了最精最上等的肉食材料、山珍野味,烹熟摆满即可。难的地方是如何每顿饭都有四十八品而每日不重样,又如何见过裴年钰展示的这些,对食材的处理手法是如此精致而典雅。
裴年钰不由得有些嫌弃这些人了。他知道大靖朝的典制,御膳房的御厨是世代世袭的,所谓“子承父业”嘛。
而到了裴年晟这一朝,已经不知道是第几代的御厨了。世袭必然会导致缺乏竞争力,从而手艺退步、固步自封,这都是可以预见的?
水平……或许还不如外面大酒楼的掌勺主厨。
也难怪裴年晟天天发火,不愿吃御膳房的东西,本就难吃的烹饪水平加上二流的手艺,这能好吃才怪了。然而这些人开又开不得,从小生下来便只学的做御膳,开了他们却又去哪里讨生计呢。
裴年钰叹了一口气,终究还是拿出来他多年来修身养性磨出来的耐心,十分和蔼地道:
“分配好任务,先去做着吧,哪里不会的或者忘了的,随时来问我。”
庖长们如蒙大赦:“谢先生指点!”
于是御膳房迅速开动,每位庖长和副庖长各自唤了自己手下的部员,分往各膳房开始照章做菜。
而裴年钰则是每个膳房里轮流巡视,时刻盯着他们的流程、手法、配料有没有出错。
御膳房总共大几百人,分好工之后速度便快了很多。不多时,各灶上的第一道菜已经陆续出锅了,只待裴年钰一一验收过后便可盛入铜暖锅中温着,待开宴时为王公们盛上。
裴年钰看着还算有模有样的菜品点了点头,看来这帮崽子们虽平庸了些好歹知道冬至宴不能做砸了,否则那可是掉脑袋的事。
于是他愉快地伸出筷子准备验收。
然而筷未入锅,身旁忽然窜出来一个黑影按住了他的筷子,用旁人听不见的声音,低声道:
“裕王殿下,请容属下先来试毒。”
却不是方恒是谁。
他负责御膳房的饮食安全,而此次裴年钰来此,他一直全程跟着,生怕这位在这乱糟糟的御膳房出点什么事。如今王爷要试菜,却还没先验过毒,这自然是万万不可的。
而一旁的楼夜锋那个气啊,这方恒当真是个铁憨憨,他是没看见自己在旁边吗?不说他在,云韶也在,给主人试毒哪里轮得到他这个外人影卫,岂不是显得他王府的影卫失职无能?
今日这一出门,不是有人抢他的随侍的活,便是有人抢他影卫的活。楼夜锋不由得心中对他们嫌弃无比——一个两个的瞎拍什么马屁,看我们家王爷好说话嘛!
于是楼夜锋把脸一沉,道:
“不必劳烦方影卫了,鄙人乃专为主人试毒的影卫,我既然在此,岂有假借他人之手的道理。”
方恒看了看楼夜锋,欲言又止,止言又欲——
他刚被楼夜锋揍了一顿,心中不免有些怵,说实话他还是不太想和楼夜锋对着干的。楼夜锋既然发话了不让他插手,他也不好强来。
但是楼夜锋说要他自己来试毒……那同样是不行的啊!
裕王殿下和楼夜锋的关系,虽未曾明示过,然而他们裴年晟的影卫几乎人人心中都有着那么些猜测。
而今天方恒所见亦是如此。
若裴年钰只把楼夜锋当做敬重的忠臣,那么予以高官厚禄养着便是了,又如何会把一个没了武功的影卫时时带在身边呢。
这样的情况下,御膳房这里人多眼杂,整日里乱糟糟的,完全比不得他们王府里干净,守卫难度小了十倍。
万一的万一,楼夜锋试毒试出问题来,裕王殿下冲冠一怒,最后那不还是他的责任吗……
裴年钰见这方恒犹犹豫豫,眼神却时不时地看向楼夜锋,心中一转,大概猜到了方恒的顾虑。他顿时皱了皱眉,语气颇有些沉地问道:
“方才你一直在后面跟着我?”
“……属下只远处警戒而已。殿下见谅。”
裴年钰不悦地哼了一声:
“今日是什么日子你不会不知道,我和夜锋不过是客人。你负责御膳安全,若是在后面监视我等的动作,倒还有几分道理。但如若你这是怕怠慢了本王,因此对我二人身边加倍防范,那你可曾有过半点去多想想你的主人?”
“这御膳房这么大,今日又是如此要紧的日子,来赴宴的王公大臣们没有一千也有几百。你不加紧了神盯着那些往来送肉菜的人员。万一宴席之上,有大臣中了什么招,你让你主人的面子往哪里搁?”
一席话说得方恒面色苍白,冷汗频频而下。
“……是,殿下。属下受教了。”
“去吧,做好你该做的,我这里不用你管。”
裴年钰见他听了进去,飞快离开,不由得轻轻叹了口气。
也许当真是什么样的领导带什么样的下属,亦或是所面对的局势天差地别。林寒手底下这些人……要求严苛是严苛,可却也同时容易想的太多,顾虑太多。
与此相反,他家夜锋带的手下便没有这个毛病,直来直去,心里只有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