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与何岐的严厉不同,平日里虽有些顽皮,本质上的性子却是极为心善的,倒是颇随了些裴年钰的风范。
她虽既是裴年钰的贴身大丫鬟,又是影卫。却因年岁尚轻,又时刻随侍在裴年钰身边,便被耳濡目染成了这么个心软的习惯。
之前何岐抓楼夜锋的时候,她就颇有些不忍,毕竟楼夜锋失了武功,再去刑堂那种严酷之地,怕是一场狠重的折磨。而此时见主人悄然把人带了回来,安置妥当,这才放下了心来。
“绛雪,你和云鸾在跨院的门口守着吧,不要让别人进来。另外,去传连霄过来。”
云鸾是裴年钰的二等丫鬟,同样也是影卫之一。
绛雪愣了愣:
“主人您难道要亲自为楼统领……?”
楼夜锋就算再得主人的信重,究竟是受了一个月的牢狱之灾,身上污浊自不必说,让主人这千金之躯去亲自照料,看起来怎么也不妥。
裴年钰看着楼夜锋身上脏兮兮的衣服,依旧面不改色:
“无妨,我不乐意让别人来。”
其实裴年钰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何,楼夜锋如此狼狈不堪的模样,他十分不想让其他人看见。
毕竟,无论从哪个角度讲,楼夜锋……已经是他的人了。
这十年里,一直都是楼夜锋在用他的狠辣和果决来护着心慈手软的裴王爷,护他免受宫里明枪暗箭的倾轧。
而现在,楼夜锋身心俱损,曾经那层坚硬的盔甲已然寸寸瓦解。他只想用他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温柔心意,将楼夜锋护在自己的怀里。
“是,奴婢晓得了。”
绛雪暗道自己失言,快步退了出去。
第9章
9.今夕一见似相识
裴年钰转回屋中,见后面屋子里已经备好了浴桶和温水,便命楼夜锋先简单地沐浴一下。
他取了件干净的里衣,随手挂在架子上,而后便站在一旁,似乎要待帮楼夜锋动作。
楼夜锋见主人竟不欲离去,正在解衣服的手顿时停住了。
他斟酌了一下,有些小心翼翼地道:
“不知主人可否暂避……”
裴年钰自然认为楼夜锋是紧张于要在自己面前解衣,这个他完全理解。毕竟人家之前虽然已经被自己上过一次了,但他那是一心为了救自己的命,是出自于对自己的忠诚和关心,不代表楼夜锋他就天生弯。
然而裴年钰此时看着楼夜锋揪着衣襟微微局促的模样,和低着头努力保持冷静严肃的表情,他忽然就觉得……有一种蜜汁可爱。
以前的楼夜锋虽也对他忠诚,可他们的相处绝大部分都是在讨论朝堂正事之类的,没有在这样日常生活中做过多的交流。
且楼夜锋向来自己很有主见,若是不同意自己的意见,往往便会直言不讳。而裴年钰对他向来敬重,便从来不以此发作他。
可现在……他是自己的侍君,还是他自己乐意做的这个侍君。
所以,楼夜锋的整个人,从里到外,都是自己的所有物了。
裴年钰想通了这点,看着眼前这个已经三十岁的大男人努力做乖巧状,顿时心情大好,便忍不住想要逗一逗他。
他忽然抱臂走上前,与楼夜锋凑得极近,直直地看向他眼中去:
“楼侍君既是连在我面前解衣都不肯,刚才又为何应了这侍君之位,还说是心甘情愿呢?若是以后让你侍寝,你是不是也来一句‘暂避’?”
裴年钰本不过是拿侍寝之事随口调笑一句,然而刚说完这句话就后悔了。他这话的语气,未免有点拿自己的身份压人的意思。
若是楼夜锋当真,那就不太好了。
果然,楼夜锋听得这话,那近在咫尺的漆黑眸子中旋即闪过了一丝无措,随即抿了抿嘴,眼帘有些黯然地垂了下去。
裴年钰想安慰他一句,然而还没等他说出口,楼夜锋却又抬眸看着他,面色迅速恢复成了一如既往的平静,沉声道:
“属下既为主人的侍君,侍寝自然是分内之事,心甘情愿并非属下胡言。主人现在若是想要,待属下清洗过后便可服侍主人了,属下绝无不愿。”
这回轮到裴年钰怔住了,心里如同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撞了一下。
那声音是他所熟悉的低沉音色,又夹杂了一丝略微陌生的沙哑,语气平稳而笃定。如同过去无数个日日夜夜,在自己身侧为自己阐述着一个个周密的计划一般,别无二致。
随后,楼夜锋却忽然脚步一错,稍稍向后退了一步,离开了裴年钰的面前。
裴年钰不知所以,直到楼夜锋垂下眸子,用手轻轻向后拢了一下凌乱的发丝。
他这才知道了楼夜锋的意思——刚才离得太近,有几根头发垂到了他的袍子上。而楼夜锋……怕自己未经打理的发丝染脏他的衣服。
裴年钰蓦然抬头,却听得楼夜锋继续道:
“属下不愿解衣,实乃身上脏污难看,怕是会有辱主人视听。”
这话他出口的是如此理所当然,裴年钰听在耳中却是微微一酸。
他那身上的伤痕分明是为自己而受,此刻他却认为自己会不喜。
裴年钰摇摇头道:“无妨。”
楼夜锋见主人非要坚持,自然不会再违背主人的意思。他没有犹豫,安静而顺从地将那一层薄薄的上衣解下,将那衣下满是伤痕的身体明明白白的露了出来,仅留了亵裤在身。
其实裴年钰真没想到他会这么干脆,反而被弄了个猝不及防。
没了那最后一层遮掩的东西,楼夜锋的身体彻彻底底地现在了裴年钰的眼中。
他本就是颀长的身形,这一个月里虽然瘦了许多,却并没有变得纤细,反而更显得结实而有力。胸腹处的肌肉分布匀称,微微鼓起。这本该是个颇为美好的场景,只不过现下看来却有些凄惨——
楼夜锋的胸前和后背皆遍布着一道一道的伤痕,绝大部分都是鞭刑所致,有新有沉,已愈合的褐色伤痕和新添的鲜红伤痕交错相织着。
裴年钰顿时呼吸一窒,心跳漏了两拍。
他已不完全是原先那个需要克制自己情念的裴王爷。原来的裴年钰因为克制了多年,根本半点都不存这等情爱念头,也就谈不上什么性向的问题。
然而在他融合了两世记忆以后,却是个彻彻底底的弯的。
他在现代时单身多年,从未曾有过这样机会,能这般近在咫尺地看着一个男人的身体。
而面前的这个男人,还是一副如此顺从而安静的神态,任凭裴年钰的目光在他的身上逡巡,似乎这都是理所当然的一般。
这一切,对于裴年钰这个根本不直的人来说,都有着强烈的吸引力。
裴年钰迅速偏过了头去,不敢再多看一眼。他怕他再看下去,就要起什么不该起的反应了。
他虽然嘴上说着楼夜锋以后侍寝云云,却只是逗他一逗而已。楼夜锋伤得这么重,他怎么可能现在就起这种心思。
而楼夜锋解了衣服之后,见主人仅看了一眼便不愿再看他,仿佛是什么扎眼的东西一般,顿时心下了然。
主人会嫌弃自己,这本就是他能够预料到的事。
楼夜锋表情未动,只是勉力撑起虚弱的身体,试图更快地进到那浴桶中。
主人既然不愿意看,他自然要识趣些,不能再来碍主人的眼……当然了,若是主人且去歇息,不再管他最好。他实在已经让主人照顾他太多了。
——然而楼夜锋并不知道,他的算盘很快就要落空了。
目光游移发呆了半晌的裴年钰,在楼夜锋因为脱力而弄出来的水声之后,终于反应了过来,连忙上前扶住了他。
楼夜锋顿时身体一僵,之前有衣服遮着还好说,此刻他见主人纤白的手指触到自己混着血污的肌肤,心中嗡的一下就慌乱起来,想拿开,又不敢动作。
裴年钰扶着他坐到那个并不小的浴桶中,他被桶中的热气一蒸,似乎有些脱力。裴年钰见他没注意,就顺势将一旁的水盆端了过来,放在了他的身后,轻声道:
“闭眼。”
楼夜锋不明所以,但并没有多问,而是倚在浴桶的壁上,顺从地闭目。
“头往后仰。”
楼夜锋依旧照做,直到他忽然感觉到一双手撩起水来,而后温柔地抚上了他的发际,将他的长发打湿。
他心中猛地向下一沉,眼睛倏地张开——主人竟然要为他清洗头发!
“主人……!”
楼夜锋再开口时的声音都带着些颤抖,握住桶边的手指顿时攥得指节发白,却丝毫不敢乱动,生怕将水珠甩到了主人的身上。
“主人您怎么能——!”
他此时脑子里完全懵了,只觉胸腔中那颗心脏紧张得快要蹦出来一般。
那是他敬了十年的主人,那是身份尊贵、大靖朝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裕亲王,怎么可以……怎么可以为他做这种事?
更何况,主人向来爱洁……
而他只不过是一个已经无用的下属。即便曾有功劳,却也不值得主人这般对待罢。
裴年钰自然预料到了他这个反应,毫不意外,只是用温柔而安抚的语气道:
“听话,别动。”
随后继续旁若无人地拢起他的发丝浸入水中。
楼夜锋心如乱麻,主人的命令又不能反抗,干脆闭上了眼,只喃喃自语道:
“主人,这实在是……您难道不嫌……”
裴年钰笑道:
“我这就是嫌你脏才给你洗的啊,不然你自己怎么洗?你现在这个样子要自己洗,怕不是一头栽进水里去?”
“老实别动,早点洗完就完事了。”
楼夜锋听主人如此说,只好闭嘴不再反驳,唯有微微颤动的眼帘暴露了他内心的纠结无措。
要说按没穿越的那个裴王爷来说,确实不会做到如此程度。毕竟身为上位者,又受多年的礼仪熏陶,和楼夜锋这种年长下属确实不会这么行为亲密,更不会为楼夜锋做到如此程度。
然而他现在毕竟是融合了两世记忆的裴年钰。出身于孤儿院的那个后世的他,什么没经历过,又如何会在乎这点脏污。
好在裴年钰也知道他的纠结,迅速而利落地清洗了两遍之后便拿了个干净的布巾,将他的发丝拢起来擦净。
随后他起身,看着手里拽着个湿毛巾手足无措的楼夜锋,终于打算放过了他,轻咳一声道:
“行了,剩下的你可以自己来了,我就先出去在外间屋等着了。你弄完之后就去卧房,我帮你上药。”
“是,谢主人。”
看着主人出了门之后,楼夜锋也微微松了口气。
他将目光转回,盯着浴桶中的水面发呆半晌。
适才主人那双手在自己发际的轻柔触感依然清晰之极,他闭上眼,似乎犹能闻到主人身上那淡淡的凝犀香的熏香之气。
主人长发垂落在自己耳畔的那一瞬间,如同置身触手可及梦境。
他不敢往任何方向多想一丝半点,只道是主人念着情分怜惜于他,一时兴起罢了。
过两天,等主人怜惜够了,自己也伤好了,许就不会这么任意妄为了。
楼夜锋深吸一口气,睁开了眼,眼中已恢复了清明,拿起旁边的布巾开始清理自己的身上。
………………
这边裴年钰出了门,随口唤道:“绛雪。”
跨院的门口,身着袄裙的少女娉婷而立。
“奴婢在。”
“去药房拿些伤药来,另外再拿一坛烈酒,要最烈的酒。”
绛雪疑惑道:
“烈酒?是要给楼统领用的吗?”
裴年钰点点头:
“嗯,是的。”
楼夜锋身上的伤口很多都是铁器所致,必须先消毒再上药。然而一朝穿越,这年头没什么更好的消毒手段,烈酒也就勉勉强强堪用罢了。不过他没再作多余的解释。
不一会儿,绛雪端着个木托盘进了跨院的卧房中,托盘上放着许多干净白布并一个瓷瓶。
裴年钰打眼看去,只觉得那瓷瓶的样子似乎有点怪异,不由得眉头微微皱了一下。
绛雪将东西放下,依旧出门候着。裴年钰在等楼夜锋出来,左右无事,便随手拿起那瓷瓶看了一眼。
王府里的东西自然一应皆是仅次于皇宫的规格,而裴年晟对裴年钰向来亲厚,更是绝对不会在物质上亏待他哥,有时见了好东西,甚至恨不得把一些逾制的东西也塞进这王府来。
瓷瓶用的是上好的官窑瓷,白底粉青釉,胎质柔和浑厚,釉色通体素净而雅致,仅在瓶身与瓶颈的连接处横着一圈青花作点缀。
这瓷瓶相较一般的酒壶来说要大的多,肚子圆滚滚的,但瓶径骤然变细,瓶口与瓶颈一般细,用木塞塞住。
裴年钰心下微觉哪里不对。
以他的审美,无论是字体,还是用器,一向是偏匀称细瘦的。王府底下办事的人都很细心,小到瓶瓶罐罐,无一不合他的心意。
可这瓶子的肚子如此圆润而肥胖,瓶颈又细长,看起来非常不协调。虽然瓷是好瓷,但就这个形状来说,按理实在不该出现在他的府里。
不过他并不想以此苛责下人。
裴年钰正想着,忽觉手底似乎摸到了什么纸质的东西,于是将那瓷瓶转了半圈过来。
——随后他手一抖,差点将瓷瓶打碎。
在那瓶肚子上,贴着一个小小的长方形的碧云硬笺纸。
抹青竹脉底,烫金描云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