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男孩的脸迅速红了,转过头,猫咪般的答着:"十六了。"
已经这么大了么?怎么看起来还象是小孩子呢?
"脚还疼吗?"
"嗯,不太疼了。"男孩扭捏着,一滴汗沿着他的脸颊流下来,滴在我的手背上,看样子他还不是普通的紧张呢!
男孩伸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清了清嗓子,忽然开始唱起歌来,他大概是想用这种方式来缓解心中的压力吧。
八月里来秋风凉,
咱姐妹三人去打酸枣,
大姐姐手拿竹竿竿,
二姐姐又提竹篮篮,
酸枣打得满山跑,
咱姐妹三人捡酸枣。
酸枣捡了满篮篮,
咱姐妹三人回家转。
很有趣的民歌,我不禁呵呵笑了笑,是不是有点失态了呢,我用眼角扫了扫士兵,见他们原本呆板冷漠的脸竟然变得柔和起来,眼角中似带有笑意呢。只有山口很生气,板着一张胖脸,严厉的目光刀子般的向士兵们刺过来,又扬起头,直直的瞪着男孩,只是他身材矮小,须用力昂头才能和骑在高头大马上的男子对视,所以看起来气势明显弱了很多。
男孩竟然没有理他,自顾自的唱着,且声音越来越大,很有些挑衅的意味。他的声音清脆明亮,尚带着童音,在空旷的山谷中,徐徐回荡。
他,真的有十六岁了吗?
终于,山口忍无可忍的大吼了一声:"够了,闭嘴!"
简直如睛天霹雳一般,歌声嘎然而止,男孩受了极大的惊吓,从马上摔了下来,我忙伸出手想拉住他。不知怎的,我明明已经捉住了他纤细的手臂,可他却挣了一下,泥鳅般从我手中滑出,重重的摔在了地上。我的马受到了惊吓,,险些踏在他的身上。
我有些不解,为什么要躲呢?真是个傻孩子。
而我又看见男孩麻利的从地上跃起,灵巧的闪过山口和几个士兵,向路旁跑去。与此同时,我清清楚楚的听见他向着两旁林立的山峰大喊着:"铁哥,鬼子来了!快开枪啊!"
我的心沉入了谷底,迅速打量了一下四周的山势,发现我们竟然在不知不觉中,被这男孩带进了一个绝境中。
"撤!"我慌乱的勒紧了马缰,士兵们被突然的变故弄得懵懵懂懂,竟然没有反应,只有山口箭一般的冲了过去捉住了逃跑中的男孩,劈手给了他一记耳光,男孩被打得飞了出去,摔在了一块大石头上。他晃晃被打得晕晕的头,裂嘴笑了笑,他的眼睛乌黑闪亮,透着坚毅、果断与无畏,也许,这才是真正的他。他用手抹了抹嘴角上的血,神情显得有些得意,目光轻蔑憎恨,他瞪着山口,咬牙切齿的,一字一顿地说:"狗日本鬼子,去死吧!"
山口怒吼着,拔出了刺刀,刺入了男孩的胸膛,他的刀很准,一刀便刺入了男孩的心脏,这是他平日总是拿支那人做靶子勤奋练习的结果。
男孩脸上尚挂着微笑,嘴角上的血还在一滴滴的流淌,但我知道,他已经死了,他原来如星般闪亮的眼睛,黯然无彩。
四周枪声轰然响起,渲泻着无尽的愤怒般,中弹的士兵尖叫着倒在血泊中,声音中充满了恐惧。
死亡的阴影如一只冰冷而有力的手,扼住了我的脖颈,我剧烈的颤抖着,这一刻,我无比的后悔。我原该在家中陪着我的次郎,在盛开的樱花树下,品着芳香四溢的清茶,吃着精美的各色糕点,谈一些我们都喜欢的话题。累了,便倒在绣着精美图案的柔软的毯子上,美美的睡上一觉,一阵微风吹过,花瓣徐徐散落在我的脸颊上、衣襟上。那是如神仙般的生活,而不是象现在,在一个陌生而且对我们充满了敌意与怨恨的国家中,失去我只有二十岁的生命。
这一刻,我才知道,我是多么的不适合战争。
"轰"的一声巨响,我失去了意识。
让人庆幸的是,我并没有死,所有原本应该或可能活下来的人,都死了,只有我,一个错误的决定而导致全队人马集体阵亡的人,却偏偏活了下来。
这还是真有些讽刺呢!
等我再度醒来,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了医院中,青口介迅速赶了过来,握着我的手说我很坚强,很勇敢,大日本皇军会给我应有的奖励。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又说我的身体状况已经不再适合参战了,等我的伤情稳定下来,就送我回国。
可能是我昏迷的太久了吧,我觉得青口介的脸好似浮在半空中,飘渺而不真实,我用力想弄明白他说的话,但我却怎么也搞不懂,头却一阵阵的痛起来,眼皮沉沉的,我努力想睁大,却总也办不到,我放弃了挣扎,又陷入了昏迷中。
一个星期后,我终于明白了,我成了这次战斗中唯一的幸存者,并且荣获了一枚勋章,代价是,我永远失去了自己的两条腿。
我并不伤心,真的不伤心,只要是能远离这里,回到我可爱的故乡,两条腿的代价,还是非常值得的。
我迫不及待的想回去,想拥住我的次郎,抚摸他柔软的头发,亲吻他那散发着甜美而温馨气息的肌肤。
唯有此,我才能永远的忘记这里。
大概又过了四个月吧,我终于回到我的故乡。
"妈妈!"当那个满头花白头发,满是皱纹,步履蹒跚的妇人搂住我时,我甚至没有认出她是我的母亲。只有两年没见,我美丽的母亲已经变成了一个垂老的妇人。
"次郎呢?他在哪里?"我急切的问。
"他走了,参军去了,去支那了。"母亲说着,泪涌了出来。"孩子,我可怜的孩子!"她摩挲着我的颈背,不知是在说我,还是在说次郎。
我回到了我和次郎的卧室,看到了他给我的留言。
"哥哥,我要为你报仇!"桌子上,有他的照片,只有两年没见,我的次郎,已经象是个大人了。
夜晚,我躺在次郎的被褥上,抚摸着次郎柔软的被子,仿佛,他仍在我身边。
夜,静静的流淌,我在等待着他的归来。
又过了些时日,次郎写信回来了,他向我详细的描述了他做战如何如何的英勇,敌人如何如何的愚蠢,却没有一句想念我的话语。
我觉得有些失落。
一张相片从信封中掉落,次郎给我寄照片了,他还是想着我的,我欣喜的捡起照片,只看了一眼,便恐惧的扔掉了。照片上密密麻麻的都是尸体,男人的,女人的,老人的,孩子的,而我的次郎,穿着整齐的军装,一手高举着一个头胪,一手提着尚带血的刺刀,他脚下踏着的是一具无头的尸体,他的脸上挂着微笑,雪白的牙齿,在阳光下闪着光。好象一个--恶魔。
这个恶魔,我不认识他。
又过了些日子,次郎的阵亡通知书送到了我的家中。我的母亲彻夜哭泣,凄凉绝望。
我开始失眠了,整夜整夜的睡不着,再后来,我又开始做恶梦,梦的如此的真实,仿佛真正发现过的一样,梦里的次郎和那个不知名的男孩变成了一个人,一次又一次的被杀死。
而我,只是惨叫着从梦中惊起,发现自己,已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