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春问。
宋潮音想起那日沈凤池向他含笑一瞥,想起他俩并肩与群生舌战的情景,忽有所悟。
"宋大人已经猜到了吧,其实在下和凤池......是情人。"
杜宇微笑,笑容虽苦,却也有着不悔的坚贞与甜蜜。
欧阳春惊叫。
自幼生活圈狭窄的他从来没有见过同道中人,更从来没有想过竟会有人如此坦荡地说出自己不为人所认同的禁忌情事!
"这没什么好诧异的。"
"可......可是......你们都是男......男的......怎么......"
欧阳春结舌。
"那又如何!我们没有错,我们没有做奸犯科,没有杀人枉法,我们只不过是爱上对方而已!爱有什么错?"
直视杜宇澄明清正的眼,果断勇敢的眼神,欧阳春象是蓦然发现了一个新天地。
"这个不公平的世界给我们的痛苦已经够多,我们为什么还要自己为难自己?既然爱上了为什么不承认?欧阳兄,人活在世上最重要的是要正视自己的心,我不愿欺骗自己!宋大人,欧阳兄,你们两位的情形我大概也能猜得出来,奉劝你们一句,做人不要活得这么累。"
宋潮音全身一震。
累?他确实很累!自从发现自己感情的那一天,他就一直在挣扎,一直在左右为难,一直徘徊在感情与理智之间。这么多年了,他的苦与累,无人可说。
今日被杜宇一言挑破,心中登时酸涩难忍,仿佛迷途已久的孩子终于看见了一线光明!
宋潮音抬起头来,忽一眼瞧见杜宇一身褴褛,满身伤痕,心中那股热潮霎时退去。
"你们的事被人发现,所以你才被赶出来的吗?"
"并非如此。"
杜宇看了他一眼,那一眼仿佛一下子将他彻底看穿,宋潮音心头一紧,面上强自镇定。
"我们的事被人发现后,苏院长很生气,但他一向对我们都很好,所以尽管生气仍给了我们一个机会,只要我们发誓从今以后断了这份情,不许再有往来,我们仍可以在书院读书。是我们自己不愿,拒绝了他的好意。院长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只是我俩谁都不肯低头,院长只好把我赶出来。"
欧阳春看着杜宇身上累累伤痕,心疼得几欲落泪。
"还疼吗?苏院长好狠的心,竟下得了手!"
"不怪院长,是我们辜负了他老人家的好意。"
永庆看了他的伤,昨舌道:
"既然如此,杜公子为什么不应了苏院长,也免受这顿皮肉之苦!现在可好,书也念不成了,功名更别指望了!"
杜宇正色。
"我和凤池的爱情何错之有?如果我们应了院长,岂不是承认自己是错的,是不应该的!如果只是一时虚与委迤应了院长,日后无法守信,岂不是对院长的大不敬!此事万万不可!"
"为了他你如今落到这步田地,你觉得值得吗?"
宋潮音问道。
杜宇笑了。
"没有什么值不值得的,我只是做了我应该做的事情。虽然我因此而失去了一些东西,但我不后悔。只是,对我兄嫂......只能是遗憾了。"
杜宇黯然。
"你被赶出来,那他呢?沈凤池怎样了?"
"他和我不一样,他的父亲和院长有点交情,应该不会那么轻易就被驱逐。自从我离开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了,听说他被强制送回家了。"
如此结局,听了着实令人伤感。欧阳春强打精神问:
"你今后打算怎么办?"
问起前程,杜宇有几分恍惚。
"不知道,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吧!"
"你和他......你们打算这么办?就这么算了吗?"
"我不知道。但我绝对不会放弃他!无论世人怎么排挤,怎么蔑视,我们都不会放开对方,我们一定会在一起!"
宋潮音冷笑。
"你以为你被逐出书院就算完了,不,你们的苦难这才刚刚开始!只要你们一天不放弃,你们的苦难、折磨就不会停止!总有一天,你会屈服的!你们都会屈服的!因为你们没有未来!"
"不!我们有未来!就算这个世界不给予,我们也会用我们自己的双手去创造属于我们的未来!我们谁都不会放弃!"
"这只是你自以为是的想法!你是去找他的吧?等你找到他你们就会知道,这个世界蜚短流长,众口铄金,人们的闲言碎语,更甚洪水猛兽,家不再是避风港、社会更是无情的利刃!光凭你们的热情是没有用的!"
"是吗?谢谢宋大人的忠告!"杜宇蹭地立起,眼神清亮坚定。"也许这是宋大人的经验之谈,不过小生和凤池会努力的!只要我们能在一起,我们有信心!"
欧阳春得知杜宇此行的目的地恰也是凤歧,亦即沈凤池的家乡,因杜宇受了伤,欧阳春极力挽留他在马车内一边养伤一边前往。宋潮音因他坚持,没说什么。
欧阳春虽多经世事,本性中仍属天真烂漫,与人为善,杜宇外表似弱,心性却坚,自有一套想法,不轻易动摇,欧阳春为此欣羡不已。两人都在车内养伤,不半日感情飞速成长,二人形影不离,直如多年好友。
宋潮音独骑走在前方,听见身后车厢内传来阵阵笑语,心中慨然。
此次重逢,欧阳春显得内敛不少,笑声也少有听闻,不复当年那个天真活泼惹人怜爱的孩子。
对于这样的欧阳春,宋潮音发现心中的爱意并没有丝毫减少,反而多了一些悲喜交加、暧昧难明的情愫。
欧阳春的愁与伤,宋潮音瞧在眼里,痛在心里,但他什么也不能做。
勉强收留了杜宇,竟意外令欧阳春重展当年笑颜,宋潮音说不出心中的滋味。
想起杜宇对爱情的坚定执着,宋潮音既妒又羡,且有一种恐慌。
虽然没有言语承诺,但宋潮音与欧阳春彼此心知肚明,凤歧将会是他们的终点。
如今这趟旅程多了一个杜宇,会为他们的未来增添怎样的变数?
惶惶不安中,此行的终点--凤歧城终究无可避免地到达了。
第六章
我错了吗?谁能告诉我,难道错的人是我吗?
我没有想到会是这个结果,我从来没有想过要真正地伤害他们!
是的,我恨过,我怨过,我伤心得诅咒过,我痛苦得挥舞利器过!
但这不是我的本意!
一边是血浓于水、难割难舍、最后的至亲,一边是要携手白头、相思入骨、唯一的挚爱。
我一心想要挽留,却不料越推越远......
时至今日,我依然无法原谅来自最亲的人的背叛,可如果是惩罚,为何最后尝受苦果的,却是我自己!
神啊,求您告诉我,我该怎么做?才能弥补我的错!和我的罪!
告诉我!谁能告诉我?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对不起,我家老爷有令,三少爷近日在家休养,概不会客,两位公子请回吧。"
无论请求多少次,沈府家丁始终是如此有礼却冰冷的回复。
欧阳春与杜宇对望一眼,甚感无奈。
"怎么办?看来沈公子是被软禁起来了,一般的途径是很难见到他的了。"
两人一筹莫展。
"他的父亲听说为人古板严厉,这次被遣送还家,不知要遭多少罪!不行!我一定要见到他!无论用什么方法!至少......至少我要知道他现在怎样了?"
杜宇神色焦虑忧急,沉吟半晌,拉过欧阳春藏身于沈府围墙外转角处,细细观察。
出入沈府的人相当多,不时有家丁、丫环之属神色匆匆地进出,各形各色人等来来往往。
"他们家平常出入的人就有这么杂吗?"
欧阳春好生不解。
"凤池的爹是凤歧的知府,一方父母官,自然事务繁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可是公务不都是在府衙里办吗?这里是私宅耶!"
"说你笨你还真是笨!这世上不是每件事都能光明正大地拿到公堂上去办的,总有人是另有目的的,懂不懂?"
"噢。"
欧阳春似乎有些了解。
"啊,看来是真的,你看,那个沈大人也偷偷溜回来了!"
杜宇一看,果真有一轿子停在沈府门前,一位两鬓霜白的华服老者下了轿,那面容与沈凤池有着七八分相象,只是神色黯淡,形容疲惫。家丁们将他恭恭敬敬地迎入府。
杜宇暗自沉吟。
欧阳春仍关注着沈府动静,不多久,只见两个家丁匆忙而出,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即拖来一个气喘吁吁的老者,捧着药箱进去了。
"刚才那个人好象是大夫,奇怪,难道是沈府有谁生病了吗?走得那么急!"
"你说什么?"
杜宇大惊。
好不容易等到那大夫模样的人再度出来,杜宇与欧阳春跟了上去,见他进了一间药铺便没再出来。杜宇心中忧急,闯了进去。
那老者果然是个大夫,正在替人诊脉问病。欧阳春好不容易拦住杜宇,等到病人走后这才上前问个明白。
"两位要问沈府的事?不知两位公子与沈府有何关系?"
老者怀疑地看着他俩。
杜宇道:"我们是凤池的同学和朋友,小生姓杜,这位复姓欧阳。听说他匆忙还家,所以过来看看,不料刚到就见到先生从沈府出来,详情家丁又不肯说。我们担心凤池,只好来向先生打听,还望先生垂怜,告诉我们。"
老者见他们一派文质彬彬,神情真挚,不似坏人,也就信了。
"实不相瞒,老夫此去是替沈三公子看病的,沈三公子受了极重的外伤,又失于调理,加之忧思情急,郁结于内,气血不顺,所以病情恶化。老夫所知只有这么多了,至于其它,唉,那是人家的家务事,老夫不便插手,实在不知。"
二人谢过老者,走出药堂。
这日万里晴碧,阳光明媚,绿叶新绽,街上行人如织,车马喧腾,正是初春景象。
杜宇脚步飞快,欧阳春小跑跟上,暗觑杜宇脸色,却觉秋意萧杀,严冬仍隆。
"杜宇,杜宇!你走慢点儿,我快跟不上了!"
行到僻静处,杜宇终于放慢脚步,欧阳春大病初愈,跟得十分辛苦。正弯腰喘气,忽听杜宇低沉略有些喑哑的声音道:
"他说过,他家礼教甚严,家法严苛,小时候只要一犯错,轻则就会被罚跪祠堂,不准吃东西,重则打手心,挨板子,没有十天半个月下不了床。他母亲虽疼他宠他,却也不敢违背他的父亲。以前我还以为他是开玩笑,天下哪会有这样严厉的父亲,教训儿子一点都不手软的?没想到......是真的!他竟受了那么重的伤!欧阳兄,你听到大夫刚才说的吗?那天刚回来时他被打得奄奄一息,差点没命!"
杜宇转过身来,神情悲痛到木然,欧阳春以为他会哭,但他没有。
"这就是宋大人说的苦难的开始吗?我不明白,我们分明什么都没有做错,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们?爱情难道真的是罪恶吗?为什么我们要承受这样不公平的待遇?欧阳兄,你知道吗?我真希望我能替他分担痛苦!要打打我一个人就好!他没有错......他没有错啊!我......好想见他......"
杜宇喃喃,向前走去。
看着他的背影,欧阳春悲从中来,泪流不止。
我会帮你!杜宇,我一定会帮你!
天色已晚,月上柳梢头,宋潮音回到客栈客房休息。路经隔壁客房,仍是一片黑灯瞎火,没有半分动静。宋潮音皱眉。
永庆知其心意,答:
"春少爷最近一直陪伴杜公子,两人形影不离,天天出门。"
宋潮音冷哼一声,虽明知他们在一起所为何事,心中仍不免翻起酸意。
"继儿呢?他们自己胡闹不够,难道还要带坏小孩子!"
"回爷的话,春少爷他们有时带着小少爷一起出门,有时就把小少爷留在客栈,反正这间客栈是我们自己家的产业,安全得很。今早好象见小少爷和春少爷他们一起出去了。"
永庆一本正经作答,心内窃笑。
宋潮音绷着脸,一脸不愉,转身推开欧阳春的房门。
"我倒要看看他究竟打算到几时才回来!永庆,你吩咐厨房,晚膳就送到这里来。还有......叫他们随时准备好三人份的晚餐。"
"是。"
永庆下去了。宋潮音打量着这个房间。这是自进入凤歧投宿以来,他第一次进欧阳春的房间。
房间布置得洁净素雅,窗边案头惯例放着几盆花草,床枕间散落着几样欧阳继的玩具。
宋潮音坐在床边,轻抚枕褥,感受着残留下来的欧阳春的气息。
那个杜宇,为什么他能那么坚定、那么坦荡地说出自己禁忌?为什么他能那么勇敢地去追寻心中所爱,而不畏惧世人的目光?
如果他能有他的一分勇气......
胡思乱想什么呢?他们是不会有好结果的!他们不值得他羡慕!
掏出怀中的那颗七窍玲珑心的玉坠,在指间轻柔摩挲。
被锁住的心,有谁能打破樊笼,将其解放?
一阵脚步传来,宋潮音急忙收起玉坠。
"爷,用膳了。"
亥时将近,欧阳春这才姗姗而回,满身疲态,欧阳继早伏在他后背熟睡。
"你总算知道回来了!"
欧阳春将欧阳继放回床上继续安睡,忽听一声低沉的责问,吓了一跳,回过头,只见灯火闪现处,是宋潮音模糊的脸。
"是你啊,默不作声的,突然蹦出一句话来,吓死人了!"
"谁吓你了!没人的屋子里会点着灯吗?你怎么还是跟以前一样笨!"
"对,我就是笨,怎么样?碍着你啦!你有事快说,我要睡了。"
"没事我就不能来吗?你有时间整天陪着那个姓杜的,就没时间和我说会儿话吗?"
不知为何,两人的口气都很冲。欧阳春其实并不想以这种态度对宋潮音的,这些天陪着杜宇早出晚归,难得见到宋潮音,他其实很高兴。但一想到宋潮音对杜宇的事不闻不问冷冷淡淡的态度,不由得心头火起。
"我的时间很宝贵的,如果你没事,那我要休息了,明天还要早起呢!"
欧阳春走过宋潮音身边,宋潮音一把抓住他的手。
"成天管别人的闲事,自己的事情呢!我告诉你,不许再插手姓杜的他们的事,对你没好处!"
"什么有好处没好处的,我不管!"欧阳春用力想挣脱,却被握得更紧的。"自己的事!我有什么事?反正过了凤歧我就要回家了,你忙你的大事业好了,你有什么资格管我和什么人来往,做什么事!"
"我怎么没资格管?我是你的......你的......"
"我是你的什么?"
欧阳春挑衅地看他,心底暗藏一丝期盼。
"......你是我的小舅子!为了你姐,我怎能不管你!"
"......原来如此!"欧阳春苦笑。傻!真是傻!不是早就知道了吗?白白让自己又失望一回!
"多谢姐夫费心!不过我欧阳春已经是成人了,我自己的事情自己负责,不敢有劳姐夫!"
欧阳春甩开他。
"小春!"
欧阳春身形一顿,背对着他。
"姐夫,有事请讲。"
姐夫二字深深刺伤了宋潮音,这么多年来,欧阳春第一次唤他姐夫。
"小春,宋大哥求你,不要再管他们的事了,沈氏一家很快就要完了,你再和他们纠缠不清,连你也会被牵扯进去的。"
欧阳春默立半晌。
"什么意思?宋大哥!沈家快完了?你是怎么知道的?"
"这个你别管,你只要听宋大哥的话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