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宋大哥,我不能答应你。"
"为什么?你还是不放心我吗?我会将将所有事都处理妥当,走时不会有一丝牵挂......还是说,你害怕了?小春,即使我们的相爱真的是罪,即使我们以后要承受千夫所指,万人唾骂,我也不会再放开你了!如果是罪,由我一人来承受,如果人们白眼相待,我会将你护在怀中,不让一丝风雨伤害到你!小春!"
欧阳春依旧摇头。
"小春,你究竟有什么放心不下的,我知道你舍不得继儿,我们将他一起带走,我会视他如子......小春!小春?你为什么不肯答应?难道......难道......你不再爱我了?"
"不!宋大哥!请你永远不要质疑我对你的感情!只是这个提议来得太突然了!之前你还铁了心要和我断绝关系,我......我怎能相信......你将来不会再度变掛?"
"之前的确是我伤害了你,我道歉!请你给我一个弥补的机会,可以吗?小春!"
道歉?道歉就能弥补过往的一切,当它没有发生过吗?欧阳春好不容易让自己对宋潮音死心,他再也禁不起另一番大起大伏了!
"要怎样你才能相信我,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我不会再反反复复了,你相信我!"
欧阳春狠心不去看他哀恳的脸,他怕只要一眼他就会心软,投入宋潮音的怀抱!
望着前方粼粼河水,绵延前伸直到天际,初升的太阳跃离水面,点点金光洒入波涛之间,忽明忽灭,一如他此刻起伏不定的心。
欧阳春终于开口:
"十天后,我和继儿也会在这个渡口上船,走水路离开凤歧。如果那个时候你仍然决心不变的话,我就答应你,和你一起走。可如果你后悔了,你......就不用再来了。我给你十天时间,你好好想清楚吧,究竟要不要和我踏上这条不归路?"
"十天......吗?"
宋潮音喃喃。目送欧阳春孤独瘦弱的仿佛风一吹就会消失不见的背影渐渐湮灭在忙碌起来的人群中,宋潮音一阵心悸。他追了几步,慢慢停下。
这将是他最后一次看到欧阳春的背影,下一次再见时,他将永远和欧阳春并肩而行,不会再放他孤独一人!
山青,水碧,雪已融,花正香......
不知不觉间,冬天早已过去,春意正浓......
刚回到客栈,掌柜报与宋潮音,欧阳春与欧阳继刚刚离开,在附近另投了一间。宋潮音当即了然,想来这十天内欧阳春为了给他一个清静的思考空间,是不会再出现了。宋潮音哑然失笑。
小春啊小春,你当真以为你的宋大哥只是一时冲动吗?
好吧,我就用这十天时间来向你证明吧!
宋潮音思忖片刻,当即修书二封,一封署名寄与吏部,申请告病辞官,一封留书安排族内诸务,,将族长之位传于长子宋士丹,在其成人前由其母欧阳敏及两们族中偏房长老代掌其事。
前一封宋潮音命永庆快马递往京城,后一封宋潮音思之再三,决定十日后交给客栈掌柜,由其转交欧阳敏。其时宋氏产业遍及全国,凡繁华城邦皆有宋氏族人开设的酒楼客栈等,均奉欧阳敏之命行事。宋潮音毕竟是当代族长,掌柜等亦听其号令。
诸事交代完毕,宋潮音顿觉一身轻松,胸臆间长久以来积压的一团闷气霎时一扫而空,整个人感觉清爽无比,透心舒畅!举目四周,但觉风清云洁,人喜马欢。
十天后与小春会合,之后他们要去哪里呢?小春素喜花花草草,还是往南方好了,气候宜人,植被丰盛。他们可以在乡间买几亩薄田,盖几间草堂,屋前屋后,小春喜欢什么就种什么。他可以当个西塾先生,教村里的孩子们念书识字,以此养家糊口。
他们会从此过着平淡而幸福的生活。
春天时他和小春一起下田播种扦苗,种些花果蔬菜。
夏天时了和小春并肩坐柳榆之下,听蛙鸣蝉噪,或者采莲挖藕。
秋天时他们采菊东篱下,佩英登高,筛一碗自酿米酒,怀想一下远方的故人。
冬天他们就围炉赏雪......啊,差点忘了继儿,继儿当然和他们一起,大家一起堆雪人、打雪仗,玩得忘了年龄,然后是梅香盈袖,喜迎新春、过佳节......
这真是一个美好的生活蓝图,美好到,就算是梦里宋潮音也常笑醒过来!
宋潮音常常拿出玉坠,想象着要送还给他的主人,而它的主人届时将会多么惊喜!
你是怎么找到的,宋大哥?不是被偷了吗?
他一定会这么问。
其实很简单,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只要肯出钱,什么东西找不到!
小春真是太天真了!
但这份天真却也是宋潮音最喜欢的地方!
......
就这样,时间宋潮音傻笑着的幻想中缓慢又飞快地流过去了。宋潮音数着日子,终于数过了九个日夜,只要再过了今夜,明早他就可以出发了,和欧阳春一起将这些日子来做的美梦变成现实。
所有的准备都已经停当,现在,只剩下等待。
雨淅淅沥沥地下着,已经下了三天了。
俗话说,春雨贵如油。但如此下法,这油也金贵不到哪儿去了!
希望明天能够放晴,毕竟是他和欧阳春正式在一起的值得记念的第一天,天公可要作美哦!
不过雨中别凤歧似乎也别有滋味。有言道:雨是天之泪。他们在之前确实流了太多的泪,就让这泪化为雨,让他们彻底告别从前吧!从此以后,是全新的开始!
宋潮音听着窗外雨打芭蕉的滴答声,枕臂仰躺在床上,脸上露出温柔的笑意。
门吱呀一场开了,有人走了进来。宋潮音不耐烦地道:
"不是说了我不喝茶!算了,既然拿来就放在桌上,赶快下去吧。"
来人并没有听话乖乖下去,反而向他走来,宋潮音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这么不高兴见到我?潮!我有这么令人讨厌吗?"
宋潮音吃了一惊,忽地坐起。眼前并非他以为的店小二,而是一个美艳端方、粉腮虽含笑,威仪却天成的贵妇人,正是他的结发妻子--欧阳敏!
"你怎么来了?!"
"当然是因为我想你了呀!今年过年你又没回来,知道的说是说你是一心为公、公务繁忙,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在外另结新欢,连家都不要了呢!"
欧阳敏似乎话中有话,宋潮音心头一阵狂跳,抬头仔细察看欧阳敏的脸,见她神色如常,仿佛只是闲话家常,含笑在他身旁坐下。
"你看看你,才刚入春怎么就把夹袄给脱了呢!你可别小看这料峭春寒,有时候可比那鹅毛大雪的酷冬要厉害多了,一不小心就会生病的。瞧你,可比刚离家那会儿又瘦了许多,永庆这小子是怎么照顾你的,瞧我回头不好好收拾他!......"
面对欧阳敏的殷勤软语、体贴问候,见她风尘仆仆、形容憔悴,一丝内疚悄然涌上心头。
"怎么了?潮?"
与欧阳春颇有几分相似的脸敏感而关切地望着他,宋潮音有些失神。
"没......没什么......"一阵沉默之后,"家里还好吗?士丹和士明最近怎么样了?你多多保重自己,不要太操劳了!"
"家里一切都好,你尽管放心!孩子们也都很好,吃得下,睡得着,就是太调皮了一些。你知道吗?前一阵子士明他啊......"
宋潮音心不在焉地听着,暗自揣测欧阳敏为何在这关头突然出现。莫非她知道了什么?宋潮音不能肯定。欧阳敏一向将心思藏得很深,他从来就不清楚她在想什么。
转眼天色入暝,雨声渐止,欧阳敏点亮灯火,命人传上晚膳,竟意外地丰盛,且都是宋潮音平素喜欢的佳肴。
"潮,你尝尝这个新笋,今天下午刚采回来的,新鲜得很!你常年在外奔波,舟车劳顿,不吃点好的补补身子怎么行!这里还有一坛二十年的女儿红,我们夫妻俩很久没有坐下来好好地喝一杯了,今日趁此机会,一醉方休如何?"
欧阳敏笑盈盈道。
宋潮音暗自皱眉。
"不了,我明早还要上路,今天还是早点休息的好。"
"哦,是吗?我听说潮你在凤歧担搁了不少天数,还以为这凤歧知府当真太过奸滑,难以对付,所以过来看看有没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既然你明天就要上路,想来事情已经解决,为妻就放心了。这天寒地冻的,喝杯酒暖暖身子。放心,这酒性温和,伤不了身,便是喝醉了也无妨,大不了推迟一天再上路,想来这一天之差,皇上不会介意的。"
欧阳敏斟酒递过来。
"还是算了。我今天有点累,没有喝酒的兴致。"
宋潮音惦记着明早之约,生怕喝酒误事,再三推辞。欧阳敏也不恼,淡淡一笑,改替他夹菜。
"看来这些日子真是累坏你了,我真应该早点过来替你分忧解劳!对了,潮,听说这沈沧海自称天子门生,在朝中也有点根基,我真的很好奇潮你是如何解决的?"
"这些官场黑暗,你一个妇道人家理它作甚!"
"人家好奇嘛!"欧阳敏娇嗔,"对了!来时路上我还听说了一个笑话,就是这个沈家前几天被人抢亲了,而且被抢的不是新娘而是新郎,更好笑的是抢人的居然也是一个男子!男人抢男人!还真是天下少有的奇闻怪谈!潮,你说是不是?"
宋潮音终于忍不住脸上变色。
"我知道你耳目众多,我的一举一动都瞒不了你,你不用这么拐弯抹角,有话直说。"
欧阳敏脸色纹丝未变,依旧笑盈盈地为他布菜,一边漫不经心道:
"潮,你这是说哪里话,我只是关心你而已。当然了,你同情人家一对小鸳鸯,稍微帮他们一下,那也没什么。虽然那对小鸳鸯的确有点惊世骇俗。不过,只要潮你知道分寸,不要误人自误就好。为妻只是担心,虽然潮你以沈沧海的仕途、沈家上下的安危存亡换得了沈三公子的自由,但如此一来,潮,你没有完成肖相的吩咐,只怕自己反会有麻烦上身啊!"
"你要说的只是这个吗?你既然连我和沈沧海这么隐密的谈话都一清二楚,不会不知道我和小春年前相遇之事,你还是说重点吧。"
欧阳敏抬起头来,一双美目直勾勾盯着宋潮音,宋潮音初时一震,不由自主就想回避,然转念间,他还是迎上去,目不转睛与欧阳敏对视。
烛火摇曳,雨声又起,远处有人声鼎沸,隐约而至。
翦翦秋波忽地一荡,欧阳敏红唇薄抿,露出浅笑。
"我的夫君是个重然诺、守信义的有情君子,我相信他。"
欧阳敏粲然一笑,如春花绽放,她起身执剪,剪去跃动的忽明忽暗的灯花。
"说起来其实我应该谢谢你。潮,谢谢你在泷泽救了他。小春是我在世上唯一的亲人了,若他发生什么事,我真不知该如何向九泉之下的爹娘交待!唉,小春这孩子,都已经是有妻有子的人了,做事还是这么没头没脑的,真是拿他没办法!潮,小春至今孩子性重,为人处事欠思量,太冲动,若他有做错、不妥的地方,你这个姐夫可千万要多提醒他,以免他误入歧途。"
放下灯剪,欧阳敏取出一粒丸药,放入酒壶之中,若无其事地回到座位。
"你......"
宋潮音惊疑不定。欧阳敏一定是知道了什么,可她这番话......难道她想继续装做不知道他的出轨,以柔情贤惠挽留他吗?可惜,这次注定要让她失望了。
"这杯酒凉了,换杯热的吧,天冷,吃冷酒到底不好。"
沉思间,欧阳敏已换了新酒,送到他面前。
"喝一杯吧,暖暖身子也好。就此一杯,如何?"
眼前这温柔无比的容颜也许明天就将换上绝望悲痛之色,想到这里,宋潮音心一软,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好吧,就此一杯。"
酒液入喉进腹,顿觉一股暖意由小腹升起,散入四肢,如浸热水,暖洋洋地甚是舒服。宋潮音赞道:
"好酒!不愧是二十年的陈酿!"
"那再来一杯如何?"
宋潮音连连摆手,"一杯足矣!"
两人都若有若无地回避尴尬话题,尽挑些没要紧的话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宋潮音渐渐困意上涌。
"潮?"不知何时,欧阳敏已坐到他身边,"看来这些日子真的是累坏你了,你早点上床歇息吧。"
宋潮音觉得困倦之极,全身乏力,点点头,任由欧阳敏将他扶上床,宽衣而卧。
"潮,你觉得怎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潮!潮!"
熟悉的嗓音不住轻唤,宋潮音勉力挣开沉重艰涩的眼皮,眼前却朦胧一片,脑中也昏昏胀胀的,十分难受。宋潮音用力摇头,使自己清醒一点,再度睁开眼,似乎清晰了点。
"宋大哥!宋大哥!"
正焦急地呼唤着他的不是他最心爱的欧阳春是谁!宋潮音又惊又喜。
"小春!是你!你怎么来了!"
"嘘,别说话,你现在不舒服,别乱动。"
"没关系,小春!"宋潮音抱住他,"你答应跟我走了,是不是?我们再也不要分开了,好不好?"
"好,好!我们再也不分开。"
"小春!"
宋潮音深情凝视这张令他魂牵梦萦的容颜,叹息着将他紧拥入怀,低头寻觅他醉人的红唇。
红帩帐里,春情迷漫。
欧阳敏披衣而起,凝视着枕边那曾凝望了无数回的俊颜。唯有夜深人静,宋潮音熟睡之后,她才能象这样肆无忌惮地仔细打量他的脸!才能象这样不必在人前强装欢笑,故作坚强,让脆弱的泪水尽情释放!才能象这样诉说内心满腔爱意而不会遭到漠然的对待!
欧阳敏不明白,自己究竟哪里比不上弟弟?分明是她更聪明更美丽,家里家外都是最佳贤内助,多少人梦寐以求的理想妻子!为何他宁愿承受千夫所指,也坚持要那一份禁忌背德的感情?甚至不惜抛妻弃子,执意私奔!
两行泪沿粉颊缓缓滑落,晶莹的痕迹,宛若流星,一去不回。
欧阳敏轻抚红唇。
成亲近十载,宋潮音第一次主动吻她的唇,却是在神智不清之下!只是因当年他对欧阳春许下的那个可笑的诺言吗?这么多年,他做到了,他从未曾碰过她的唇!为什么?他既能对欧阳春守诺,为何偏偏向她发的誓言他却做不到?
他分明答应过,从此不再见欧阳春,从此与欧阳春恩断情绝!为何他做不到?
欧阳敏哭得肝肠寸断,泪零如雨,全数滴落在宋潮音的脸上、发间、唇畔。
欧阳敏俯身亲吻他的唇。
身为他的妻,她却只能如此偷偷摸摸吻自己的丈夫!
潮!不要怪她狠心,她已经再三提醒、暗示过他们,从芸娘事件、酒楼的信义之辩,到最后碧蟾书院里的男色批斗,她已经仁至义尽!是他们自己背天逆地,一意孤行!
"潮!我的潮!我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你走呢?潮!你放心,所有令你迷惑的因子,所有会引诱你走入歧途的障碍,我都会替你铲除!我爱你!我的潮!"
最后看了一眼熟睡的宋潮音,欧阳敏打开门,头也不回地走入茫茫冷雨中。
天仍未明,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
无声细雨绵绵下了一整夜。由于连日多雨,运河水涨三尺,更兼附近山头积雪完全融化,携泥带沙全涌入河中,水中暗流密布,水势湍急,河水表面却不显分毫,仍一派平静。
飞云渡,云飞扬,十里青娥送白帆。
人远行,逐别情,万里相随明月心。
"爹,继儿好困哦,宋伯伯什么时候才会来啊?"
"快了,就快来了,继儿乖,我们再等一会儿,好不好?"
"好吧。"
欧阳继睡意浓浓地应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