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公子才不是穷酸,也没倒贴上你的严郎!"打从进门开始就不自在的锦衾沉不住气了,冲上前反驳,在我看来,倒像一只小型犬抢在主人面前对着他人"汪汪汪"的吼着。
"这位小哥真是忠心护主!"如娘娇笑一声,香风微动,便伸出小心保养过的食指在他额头轻轻一点。
几曾识过这风流阵仗的锦衾大是飞红了脸,拉扯着我的袖子便藏至我身后。
"是我主动倒贴还不行吗?"严景隆无意与锦衾一般见识,只是大笑,忽又陷入沉思,散漫而清亮的眸子散发出一种名为"回忆"的淡淡香味,"在客栈见到云老弟的背影时,让我想起一个许多年前见过的人,回过神,已不由自主的冒昧打扰了。"
"哦?是怎样一个美人,竟让严郎思念至今?"女人的天性让如娘先开口。
严景隆执起一只酒杯,轻轻的用指尖摩娑着杯沿,眼睛直勾勾的盯着杯中美酒,好像可以从中再次看到想见的人一般。
雅间这一瞬仿佛和外间那种奢华淫糜,酒色醉人的空间分裂开来,陷入了一种难以言明的气氛中,有些压抑,有些迷蒙,还有些恍惚。
"当今圣上在十年前曾经南巡,途经衢州龙游停留过三天,这三天里他没有踏进行宫半步,而是居住在天机谷。"
"天机谷?就是那个名动天下的天机谷?"如娘轻掩樱唇,惊呼,"天上神仙府,人间帝王家。海外东胜洲,中原天机谷。"
"当时我跟着爹随皇上在天机谷内度过了一生中最难忘的三天。第一天夜里我迷了路,摸摸撞撞的沿着小溪想回到自己的居所,就这样在无心亭遇见了那人。他于亭中,一袭青衫,凉风拂过,羽衣飘飘,遗世独立,仿佛就像女娲补天时遗下的灵玉,与皎月一争清辉,看到他的背面时,我便如此想。"
"背面?难道你没有看见正面?"如娘也似沉醉,茫茫然问。
"当时他在吹笛,莹润玉指如盛开的繁花般在翠盈盈的竹笛上轻舞,笛声如天际仙音,令天地为之低亢,万物为之失色,溪边所有娇花似为所感,纷纷落下。疏影横斜,暗香浮动,有美一人,落花独立,技压天下,惊才绝艳。一曲吹毕,他款款而去,我欲追时,却为足下石子绊倒,跌入溪中,如此丑态,却换来与他半面之缘,一生大幸。"
"那半面......如何?"如娘睁大眼,咬着下唇,揪着自己的衣袖,切切的问。
"他似是听见我落水的声音,微微侧首,便转身迤逦而去,虽只见了半面,我便已发现。我错了,补天顽石怎及得上那集天地灵气的眸,暗淡的月色怎可与他那抹微勾的唇相提。这剪倩影便如刻在石上,成为我一生中的绝景。"
"那人......是谁?"如娘的纤纤玉指已绞紧胸口处衣裳,似怕心脏就此破胸而出。
"那日后我问遍周遭之人,皆无所得,即使日夜守在无心亭畔,也终不得再见那人一面,便被带回,直到天机子门下三弟子风入衣进京,我与他八拜之交后,才在一次酒醉之时问出,那人,名唤,浓。此后,无论用何种方式,也无法问到任何消息。"
"呼..."如娘抚心长叹一口气,"世上竟有这般人儿,真是仙子下凡!"
"浓岂是那等俗仙!"严景隆皱眉道,"他,是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
我就着放在面前的酒杯儿瞟了一眼锦衾倒映在酒面的影子,发现他居然一本正经,毫无破绽,不由得放下心来,事后问到,他竟理所当然,得意非凡的答:"严公子一说我便猜着那人应该是少爷了,试问,天下间还有几人可以像少爷一样,只见着半面,就让人终生难忘!"¢自由¢自在¢整理¢
打破这种气氛的是崔铣,只见他转头,望向门外:"今年的桃花娘出来了。"
雅间的门造的极大,无论在房中哪个位置皆可透过珠帘看见楼下高台之上的彩衣女子。
"如娘,今年的‘雅淡清桃'如何?可比得上你这去年的‘烈焰红梅'?"严景隆已从回忆中清醒,调笑道。
"听君一席话后,如娘怎敢再妄谈颜色!"如娘却似未从震撼中回过神。
门外传来一片吵闹,转移视线便可看清喧哗中心。自 由 自 在
"这位姑娘长的真水灵啊!"出手轻薄一位黑衣男子的劲装大汉被黑衣男子身边的黄衣公子赏了一拳,似乎因为打在要害,哼都没哼一句便倒下了。
"你说谁是姑娘?"出手的人声音清脆,听来的确是女儿家的嗓音,"天诛!"
"你何必因为他没有发现你才是女子而恼羞成怒,"被轻薄的黑衣男子竟有一张绝丽魔魅的容颜,声音似耳边细语般甜蜜,"你不是早就习惯了吗?站在我身边,怎会有人把你当女人?"
"我只是教训一个不长眼的色胚而已,"黄衣少女愤愤的收回手,"连男女都分不清,调戏你这个臭男人,分明是不把我这个货真价实的美女放在眼里!"
"你这个女人真麻烦!又要男装逛青楼,又不许别人忽略你是母的。"另外一个红衣少年不耐的说完后就被黄衣女子一脚飞踢。
"凭什么我这样的美女穿男装就没事,夜那个家伙明明是男的还会被称为姑娘?天理何在啊~~~~~"黄衣少女恶狠狠的瞪了黑衣男子一眼,然后用力踩上了那个被她揍晕了的大汉的背部。
"你死心吧,所谓天理这种东西,是为了我这种美人而存在的!"黑衣男子双手环胸,极为自得的回答。
正要反驳的黄衣少女却没发现足下的壮汉已醒来,便被他用内力震飞,向雅间跌来。
黑衣男子和红衣少年见状身形同时一动,便飞身冲进雅间扶起黄衣少女,红衣少年在进来之前还踢了壮汉一腿,将他踢至楼下,看情形,肋骨是少不了要断上两三根了。
眼见这一片混乱,我本以为与己无关。谁知那黄衣少女甩开身边两人的搀扶,突向我扑来,一呼一吸之间,她便已扑至我的身上。
"阿巽,你是阿巽吧?"少女热切的口吻,亲切的眼神滚滚而来。
我微蹙眉,眼前这人究竟是谁?我并未见过啊,况且我已易容,她怎么认出?
"我找你好久了!"少女那急切的表情不似作假,给我的感觉出乎意料的也并不陌生,然而我却实在不记得见过她,十年前严景隆那半面之缘我尚记得,更不可能忘记面前这个有着熟悉感的少女。
"姑娘恐怕认错人了,在下云破月,并非姑娘所寻之人。"
原该疑惑的少女却舒展眉宇,爽朗的笑着:"那我找的就是云破月,名字可以改,外表可以变,但我有自信,即使人海茫茫,我也一定可以认出你!"
"说什么大话!明明是靠定风珠的感应才发现的。"黑衣男子毫不留情的吐槽,一把将少女从我身上拉扯起来,动作粗鲁,但下手却温柔。
"请问姑娘找云某所为何事?"我不解。
"也难怪你会奇怪,这件事可是六月天里冻死一头绵羊--说起来话长!"少女得意的一手持杯一手举筷,敲将起来,"得个零叮咚,听我~~~~慢慢说来,说前缘,道前缘,你我二人有姻~奇缘"话未说完,少女便被红衣少年威胁的白了一眼,自动自发的改了口中的词,悻悻的放下杯筷,"话说六十年前一个风雨交加的夜里,伸手不见五指,我与你的前世命运般的相逢,我俩一见如故,两情相悦,结为...兄妹,期间经历了无数可歌可泣可悲可叹惊天地泣鬼神的人间惨剧,我们有缘无份,终究是天意弄人,只能挥泪而别。你说你三十年后会有一次情劫,所以三十年一到,我就飞奔至你的身边,在这里,我必须强调,我可没有抱着那种‘你的情劫说不定就是我'的心态哦,绝~对~没~有!当时见到你时,你已经快挂了,呃...就是快死了,我来晚了一步,只好与你在三生石上定鸳盟......"
"少乱讲!"红衣少年不悦的打断少女的话,"她答应你的前世将一样东西交给你,就这样,完。"
"各位说的未免无稽,恕在下难以置信。"我摇了摇头,只觉得,他们的话若是信了,一个头便要两个大。
"你可以去问你师傅!"黄衣少女笑嘻嘻的回答,从腰间取出一颗拇指大桃红色的夜明珠,"这就是你的定风珠,不过,自从半个月前,它就变成这种颜色了,阿巽啊,你又命犯桃花喽!"
第8章 入梦
若不是手中那颗"定风珠",我必定以为刚刚只是作了一场无稽之梦。
前世?师傅也知道?要回谷问吗?我摇头,所谓的什么前世,与我无关。
少女在将手中之物交给我时认真的问了一句"阿巽啊,你动心了吗?"后,随即便被黑衣男子和红衣少年以极度不悦的表情一左一右的给架走了,徒留下一句哀号"你们这么急干嘛?说不定这次我有机会啊~~~"
"咳咳..."严景隆清了清嗓子,"云老弟,该不会你是遇上仙家了吧?"
我无言,推开窗。自 由 自 在
窗外是金明池,我端详了手中的桃色珠子,隐隐知道这曾是自己的贴身之物,垂下眼帘,拂袖将它随手扔进金明池。转身时毫不意外的看见了严景隆惊的合不上的嘴,崔铣挑的老高的眉,如娘睁大的几乎要掉下来的眼,锦衾小脸上挤成一个大大疑问的五官。
我启唇,浅笑,吐字:"子不语怪、力、乱、神。"
"云老弟,我真是要对你刮目相看了!"严景隆不住的摇头叹息。
"破月兄果非常人,崔某钦佩之至!"崔铣用他那书有颜真卿真迹的折扇挽了个扇花,细细望着我,眼神中含着玩味和深究,"只有对现今人生毫无迷惘,深切知晓自己所需且有着重要目的的人才会断然拒绝前世的诱惑。"
"大丈夫当世,只谈今生,何苦为前世所累。"我心一沉,这崔铣好利的眼神,好密的心思!
"阿铣,来,吃酒!"严景隆按住崔铣的肩,递上酒杯,化去尴尬。
"难得三位公子赏脸,如娘便舞一曲,以助雅兴。"如娘也极为知情识趣的甩开水袖,在雅间内舞将起来。
不愧是"忘忧"的梅花娘,一舞水袖动四方。
青丝飘飘,红裳渺渺,远观如烈焰滔滔,不可企及,近看是佳人在抱,诱人情肠。
我收回与崔铣交缠的视线,专心的欣赏起如娘的水袖舞。
月正当中,我拒绝了严景隆殷勤留宿的好意,与锦衾回到客栈。一则是因为不惯,二则是不想明日梳洗起来以后发现枕边人竟一命呜呼--六师兄现在固然不会对九王爷怎么样,可对那些烟花女子却不会手下留情。男人的嫉妒可不容小觑,还是少添杀孽为好。
"公子,"锦衾侧着头,斜着眼,小心翼翼的看着我,长长的睫羽微微翘起,在额前留下的几缕发丝间翻飞着,"为什么要扔掉呢?"
我不出声,看着他瑟瑟的又缩了回去,好像被训斥的小狗般缩起身体,然后开口:"因为,没有必要啊。"
果然,原本蜷成一团的小狗在听到我的回应后立刻露出明亮的眼神,眨啊眨的,表示想知道更多。
"那二男一女并非寻常人,所说之话...应该属实。只是对我而言,此刻辅佐王爷登上九五之尊才是要事,此时不愿为前世分了心。"前世啊...隐约知道,那是一段惊心动魄的过去。
严景隆派的牛车停在了客栈前,让锦衾打了一贯赏钱,我回到自己的房间,掀开隔间的帘子时,一愣。
一颗拇指大的桃红色夜明珠正静静的躺在桌上半开的锦盒里,吞吐着温润的光芒,仿佛情人间无处不在的甜蜜媚眼。
我慢慢的移近,将定风珠握在手心,不出意外的听到身后幽幽的嗓音。
"就算你讨厌我,也不可以再把定风珠扔了,在危机时刻它可以救你一命,这次若不是因为夜是水龙...反正不要再扔了。既然你讨厌我,那我便不再出现在你面前就是。"
不知为何,脑中清楚的浮现出一张泛着委屈和不甘心的小脸。
"不用理睬他!"冷冷的声音,硬硬的安慰,这个应该是那个红衣少年。
转过身,却只看见锦衾正掌着灯进来,我微微一叹,将定风珠收进随身的锦囊。
其实,我不想伤她的心啊,不知为何,只是不忍。
"少爷,我打了热水,你早点梳洗安歇吧!"
我点了点头,让锦衾服侍更衣后便上榻。
朦朦胧胧间,进入梦境。
眼前之人,似我,又非我。
颦眉浅笑,一语一行,尽是风韵天成。
他面前的正是那少女。自 由 自 在
两人之间是一盘下至中局的弈棋。
"阿巽,我们可是说好了,若我嬴你一子,你便让我亲一下,嬴二子,便让我亲两下。"少女兴高采烈的声音与刚才的受伤截然不同。算不上绝色的容貌却因为无限的活力而呈现出古玉般的润泽光华,在身边那人的对比下,也不曾失色多少。
白衣男子原本如镜中幻像的绝尘表情因为少女的话而清晰浅笑:"他们可是会生气的。"
即使未说清楚,我却在瞬间知道,"他们"指的,就是那黑衣男子和红衣少年。 ¢自由¢自在¢整理¢
接着眼前一花,男子和少女翩然不见,剩下的是无尽的虚空和混沌,然后,渐渐有了光,如流萤,交缠飞舞着。
一白,一黄,一红,一黑。
四道光源流星般飞撞向正中央那个发着炽热光芒的火团,如飞蛾扑火,一遍又一遍,一遭又一遭。
不知过了多久,陆续飞来另外七道流萤,反复的,亘古的,将火团撞破,让飞溅的火屑洒满整个空间,飘浮充斥如星尘,原本黑暗混寂的空间明亮了起来。
我猛然睁开眼,从梦中逃出,发现自己惊出一身冷汗。
"做梦了吗?"上方响起懒洋洋的声音,不可思议的充满魅惑。
"六师兄?"待眸子渐渐熟悉了黑暗,才发现,靠撑在我枕边的双手悬空起身子压迫在我正上方的六师兄原本冷艳的脸庞略略散发出情色的味道。
呼吸一窒,我映着泠月,承受那落下来的吻,带着一贯的狂热和独有的温柔。
相抚以唇,相缠以舌,相濡以沫。
嗅着六师兄衣襟间用天机谷香草调成的清香,似乎回到了幼时,莫名的觉着安心,竟睡在他的怀中,甚至一夜好眠,不再入梦。
第二日,是在锦衾的叫唤下醒来,身边只剩下余温和淡香。
锦衾趴在我身上像猎犬般四处嗅着,还自言自语:"奇怪,奇怪!"
"嗯?"我挑眉。
"少爷身上的香料我怎么从来没有闻过?也不像是昨儿个夜里在‘忘忧'染上的啊!"
"这种小事我怎么知道。"陡然想起这香料是当年我应六师兄之求特意调制,天下无双,不知该怎么回答,便只好沉下脸训斥锦衾。
"是。"锦衾耷拉下脑袋,小声嘀咕,"怎么像背着夫人偷腥的相公一般?"
装作没听到,我梳洗完后便在房间用早饭。
看了看桌面,王楼山洞梅花包子、曹婆婆肉饼、赤白腰子,还有饭后的香糖果子、蜜煎雕花,我摇摇头,敢情锦衾一早就上街去买这些了?
"你回过头吗?"我夹起一个翡翠包子,问旁边的吃的正欢的锦衾。
"唔......啥么?"嘴里被塞的满满的锦衾不解的抬头。
"我一生命定,总是往前直走,从来不曾回头,所以也不曾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对我而言,要行的路只有一条,以前是这样,以后也会是这样。"
"少爷以前从不会和小锦说这些呢!"好不容易咽下喉中美食的小脸上满是感动,"对小锦而言,只要跟着少爷走就行了,管他错过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