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飘飘的小船游荡在清澈的湖面上。小谦戴着新买的草帽,对我嘻嘻地笑。
"好不好看?"他快乐无忧,狭窄的小船被他摇得上浮下沉,左摇右摆,我无聊地抓着鱼杆,我在想,为什么这家伙特别喜欢钓鱼?
他终于安静下来,因为他发现有鱼上钩了,明明用的是一样的铒,不知为何鱼就是喜欢跑到他那边去。是我技术太差?还是他用了什么不为人知的手段?
死而无怨,愿者上钓,在道上得罪他的人,也似这些鱼,一条一条,被捕捉上来,整齐地摆放在烈日下,死了也不知道发生什么事。
可怜的鱼。
因为有人喜欢吃鱼,所以它们永远也无法摆脱这种不公的命运。我不是世界卫生组织环保成员,但我对自己现在做的事情感到厌恶。
钓完鱼还有什么娱兴节目?小小的岛屿上,既没有七彩纷呈的夜生活,也没有可供挥霍的高级会馆,但小谦总有办法找到消遣的方式。他本能地就晓得要如何玩乐,这本领要不是黑道老大首要课程,要不就是天生的。
我对着面前的电视机,左按右按,来去都是那些内容,哪个台都无所谓,根本没有心情看。还不如看现场表演。小谦左拥右抱,做秀似的,他也不介意我坐在他对面包公般的黑面孔。
"怎样?哪个正点?"即使在场有数十双眼睛盯着他,他也不避嫌,勾搭着怀中的美女,他十分有风度地对我眨眨眼睛:
"别说我不照顾兄弟,你喜欢哪个?让你先选。"他把手里的女人全数推上前来,她们你推我撞,咯咯地笑个不停。
青春美艾,面前的女孩子看起来也不过十六七岁,自甘堕落,还是有不得已的苦衷?但为什么她们笑得那样开心?看来现在做哪行都得要有职业道德。
小谦的私生活混乱不堪,我装什么惊讶,不是一早就知道吗?看着他身边一众沉默的保镖们,或许我同情他们的时候,他们也同情我。
"喂,你看哪里去,美女在这边啦。"小谦多喝了几杯,情绪特别高昂,他逼到我的眼前,一叠声地要求:"快选快选,我等不及了!"
我瞪他一眼:"这么急就去厕所自行解决吧,碍着你风流快活真不好意思。"
小谦暧昧地笑着,他说:"你想说我是禽兽?哈哈哈......得了吧你,男人哪个不是禽兽,别跟我说你不喜欢女人!"
我惊呆在地,只好闷不作声,坐回去继续看我的电视,别问我电视里演的是什么戏,我已经气得发晕什么都看不见。他要搞什么不行?床上七十二变一百六十四式,由上而下,从左到右,我管他飞天循地东南西北中发白。
关我什么事?我喜欢不喜欢女人又关他什么事!
小谦并不体谅我的心情,他以为我只是不好意思,他说:"是不是不喜欢这种类型?得,我立即把岛上最好的全部叫来给你选。"
这疯子说得出做得到,他拿起电话,我已经忍无可忍,跳起来阻止他:
"算我怕了你,赶快办你的正事去,别来管我!"
"不管你?怎么行。"小谦一脸不爽,他推开挡在面前的女人,一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因着三分醉意,他的步履有点不稳,口齿有点不清:
"我怎能不管你?你是我唯一的兄弟,这个世上没有人和我的关系比你更亲近,我们是自己人,你说是不是?快说!是不是?"
是的,没有人和他的关系比我更亲近,这个多疑冷酷的人物,极度疏离的人际关系让他谁也不信。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他意外地迷信血缘?
从没有一个时候,我和他离得这样近。近得可以看见对方眼中的秘密,他清亮的眸子闪过狡黠的光芒,半醉半醒的小四依然保持着凌厉的警觉,他死死地盯着我,不停地在我变幻的表情中寻找答案。
他不是小谦,我那胆小怕事的可爱弟弟。他是小四。我对自己说,不不不,我怎能否定他,在那一刹间的目光交会,我有点混乱。
他是沈翰谦,是沈翰谦。不会错。
"阿翰,为什么不回答?"小谦更近地逼视过来,"和我在一起有什么不好?我不会亏待你的。"
我也相信他不会亏待我。
所谓的兄弟共享,手足情深,表现在那些保镖身上,表现在那些女人身上,表现在平日毫无节制的花费上。除了找一大帮人来保护我,除了可以爽快地把自己当作玩物的女子拿来与人分享,他还擅长什么?
因为是"自己人",所以他才那么大方,这就是他表达的方式,已经是他最大的让步,是他所可以付出的全部。
我无言地与他对视,最后我拍了拍他的脸,说:"你醒醒吧。"
一手把他推开,我独自回到房间里,余下的时间他要如何处置也可以,但我不想再作观众。
我需要更多的时间,去思考小谦的话。我们是兄弟,这个无容置疑,但我们这样算是兄弟吗?
思前想后,烦来烦去,更烦的事又来了。房间大门被人推开,刚才大厅里的其中一个女孩直直地走进来,她笑得春风怡人,含情脉脉,我马上从床上坐起来,问:
"你进来干什么?"
她只是笑,也不说话,一边开始脱衣服。
"出去。"我说。
她脱光了还不够,上前两步,自己爬上床来。不用细想也猜得出沈翰谦指使她来干什么,我只好自己跳下床去,打开大门:
"出去!"我又说了一次。
她躲在被子中不停地笑,我想我的反应在她的客人里一定实属仅有,我不知道她到底是不是明白我要说什么。
"我叫你出去。"我看着她。突然有点疑惑:"你是不是听不懂英语?"
女孩并没有特别的举动,她用漂亮的眼睛静静地瞧人,好一会儿,才从嘴里吐出一串古怪的发音。这次轮到我听不懂她说什么,我想这女孩定是本地人,因为她有着标志式的棕色皮肤,浑圆的胸脯和健美的大腿。
明显的卡萨里风光,她有着如岛上阳光一样明媚的笑容。
既然她不肯走,只得我走了。
我离开房间,关上大门,不过这样还不行,我用装日历的细盒子卡在门把上,我不是有意要非法禁锢。明天我会放她出来。
内厅中一个人也没有。忠心的保镖们全部守在外面,我无奈地躺在沙发上,打发难以入睡的夜晚。
怎样也睡不着,耳边不停地回响着车子飞驰过去的声音,有人坐在车上,因为速度太快,看不见他的脸。
我睁开眼睛,声音便停止了。
已经不止一晚,我不断地听到熟悉的引擎声响,一声接着一声,似一种催促,也似一种呼唤。我想回去,但我不知道我可以如何回去。
被人追杀的日子,没有选择,只得拼命地逃,不过于麦小龙来说,他不过是在享受着精彩的亡命生涯。他的乐观毫无理由,一切映在他眼中都是那么的可爱,连困难也变得充满娱乐性。
只要在小龙身边,再复杂的事也变得简单。
没有了我,小龙过得如何?或许还是一直在逃亡中。少了一个累赘,应该更加轻松愉快。我闭上眼睛,我不知道我是不是该替他高兴。
英雄一生总得干一次大事,他思想中了毒,才会冒死劫了小四爷的金子,还连累了我。为什么我会遇上麦小龙?如果不是他,我的生活一辈子也不会改变,这样的话,后面的一切也不会发生。
包括我遇上小谦。
13
小谦极度缺乏安全感。
他也有很多不同地方的居所。他喜欢转换不同的环境,哪里对他来说都一样。每个地方住不长久,这种习惯让我想起麦小龙。
我失踪时间已经长达一个半月,外面的世界早不知变成何等模样。小谦也有事做,屋子里面只得我一个是闲人。我想我该干点什么好呢?
其实我应该考虑的是,小谦他会允许我干些什么?
看见我一脸苦闷的样子,小谦就特别地关心。他问:"阿翰,你是不是很不习惯?放开点啦,我开始的时候也是这样,迟些吧,迟些就好了。"
他竟拿十五年前的自己跟十五年后的我比,我说:"我不想再呆在这里。"
小谦没有说话,只笑笑,他说:"不想呆在这里也行,你想去哪里?我陪你去散散心。"
他不是听不懂,他只是不答应。
我有点泄气,如果不能摆脱这种状况,那去哪里又有什么不同。小谦倒热闹地在计划着:
"不如去斯斯密达尼,可以包一整个湖来钓鱼,拉尔曼也不错,我们可以去冰宫砌雪景,再不就康加维柏纳,我在那边有房子,喂,你到底想去哪?"
"我哪儿也不想去。"
"是你说不想呆在这里的。"他听到我冷淡的回答,有点不愉快,一张地图啪的一声摊在面前:"快选!"
他的霸道来得毫无道理,我转过头去,正好看见他怒气腾腾的样子,我似乎觉得,想要逃离这里的人并不是我。
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却怎也说不出口。沉默地僵持着,最后我只说:
"我想去卡萨里岛。"
他得意地笑起来:"早说,不就卡萨里吗?我最熟那边。"
"行!我们明天就去。"他兴致勃勃,我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
"你说什么?明天?"
"你想现在?也行。"
不是吧--
我是不是在做梦?当私人直升机特有的噪动声啪啪啪地萦于耳际,在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中午。
我站在机旁。机翼扫起的风吹得衣服飕飕作响。
我问:"真的要去?"
小谦一手拉起我:"你当开玩笑?"
"可是我没有心理准备。"
"神经病,去旅行要什么心理准备。"
是吧。但我没有什么旅行经验。对我来说,这真是大件事。我最远的旅行也不过是跟学校去到邻县作夏令营。
"沈翰云,你干嘛?"小谦一半的身体已经登到机上了。看见我还赖在原地不肯动。
"不行,我怕我会晕机。"
"我都没晕你晕什么。"
"你又不是我。"
他愣了一下,突然发起脾气向我大吼一声:"快上来!"
我便上机了。或许说是被押上去的更合适。
我身后的一群人,他们看的可是小四爷的面色。
明明长着一样的脸,我却一点威信也没有。
连去个"旅行"也这般阵仗,只保镖一众已够新开一团。不过我猜也没有哪家旅行社敢接我们的生意罢,在晕机之前看见他们凶神恶煞的样子都先晕死。
不论走到哪里都像被人劫持,难得身边的人还一副春风得意的嘴脸,小谦什么地方没去过,却兴奋得似小学生第一次出远门,一路上口若悬河,挤在我身边指东指西,样样都拿来说上一番。
最后他强调:"阿翰,你高不高兴?我第一次陪你到这么远的地方。"
以前他都是一个人去,现在多了一个人,怎么看都是他比我更高兴。
到了中转站,换乘专机,山长水远,我真后悔当初为什么不说去澳门就算了。
小谦兴高采烈,到哪都要坐我旁边,近得不能再近,还抓住我的手。这是他十岁以前的习惯,不过十五年后做这样的举动实在不算平常,可能是我心里有鬼,我对于过分的亲密总是莫名地过敏。
好几次借故抽回手,下一分钟又被他握过去,这样来来回回好几次,连坐在对面的保镖们都觉好笑--如果他们可以笑的话。
我无法看到他们的表情,他们无论阴雨晴天都喜戴着一副墨镜,那是指定的道具,水陆两用,方便掩饰喜怒哀乐,和多余的同情心。
小谦不容自己被任何人拒绝,在他的地方谁也不能逆他的意思。而他的意思却随时改变,这一秒还天朗气清,下一秒就可以是黑色风暴。
他的心情捉摸不定,不过这一刻似乎出奇地好。
他不知哪来的笑话,说完一个又一个,完了自己哈哈地笑,一边留意我的表情,一边不停确认:"你有没有在听,我刚才说什么来着?"
"你说那个人被你折磨得快死了。"
"我刚才都不是这样说的。"
"反正我听到的就是这意思。"
"我只是吓吓他啦,谁知他那么经不起折腾。一下子就挂了。"
"如果只是吓吓他干嘛不用玩具枪?"
"那多没意思。"
我不得不转头看着他:"这就是你要说的笑话?"
他挑一挑眉,问:"怎么,不好笑吗?"
我倒睡在宽阔的座椅里:"睡吧。"
"一大早的,睡什么。"他皱眉。"我说别的笑话给你听。"
这种笑话听了只怕会作恶梦。
我坚持不理他,他也没什么特别的举动,十分意外地,他乖得不得了,自顾自无聊地呆了一阵,只好学我在躺椅中安睡下来。
长途的旅行没有目的没有计划,他好像随时可以抛开这里的一切,但也像永远挣脱不开这里的一切。
或许他只是需要一个理由。
我在无声之中张开眼睛,小谦沉睡的脸就在眼前。他的表情那样地柔和,就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小谦。"我轻轻地叫他。
他没有回答。
"我们永远也不要回来了,好不好?"我握起他的手。声音几不可闻。
他还是没有回答。睡梦中模糊地沉吟一声,他似乎在作着一个好梦,嘴边有满足的笑意,浅浅地荡漾开来。
飞机准时降落在卡萨里,这个偏僻的小岛之国,有着简朴的风景和明媚的阳光。
小谦早就醒来,他啧啧地享受着温柔的太阳,戴上一副墨镜。
现在墨镜一族之中只得我一个是外人。
我拒绝戴上这样碍眼的东西,像个标志似的,又不是盲人出游,一个跟一个。
不过小谦不理解,他问:"为什么不要?太阳很猛呢。"
"我怕看不到路。"
"怎么会。"
小谦把墨镜摘下来,又戴回去,摘下来,又戴回去,这样玩了一阵,最后干脆把它丢掉了。
他带我周游小岛风光,他说得对,这里他熟得离谱。我问:
"你以前在这里住过?"
"怎么这样问?"
"这岛上有几棵树?"
小谦愉快地大笑起来,他说:"来,我去带你喝最道地的卡卡丝米茶。"
岛上的餐馆装修得别具一格,错落地建在小小的密林中,四面都有水声。
尊贵的小四爷一改常态,坐在异地的林间小舍,一扫往日骄奢浮夸,竟亲自招来侍者,叫起特色小吃来。
"这里的馅饼很好吃,我记得你和我一样,都最喜欢西柚味的。"他一边说一边微笑地看着我,眼睛亮闪闪,似乎逼不及待地要听到我感动的夸奖。
"如果可以换成芒果味的就更好了,我已经很久不吃西柚。"我说。
小谦的笑容马上隐去,他失望地问:"为什么?西柚很好啊。你几时变的?"
我随意地道:"改变口味只是件很平常的事吧。你一直喜欢西柚?"
他不作声。
尴尬地晾在一旁的侍者奇怪地瞪着我们。
"那就一个西柚一个茫果好了。"我对侍者说,他速速记下,刚要转身离去,小谦插进来说:
"不,要两个芒果。"
"最好别勉强,"我不怀好意地说:"我记得你小时候最讨厌芒果。"
他笑笑:"也是时候改变一下了吧,或许我现在会喜欢也不一定。"
"那呆会儿就别吐出来。"我说。
他不以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