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竟然问我有没有事?"我的声音平不住激动的余韵,有点含糊不清,我说:"你做了这种事居然还敢问我?"
小谦似乎终于听懂了我的意思。他凝视我,好一会儿,才冷笑一声,他的语气里满是嘲讽:
"沈翰云,你一早就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现在摆这什么脸色给我看呢?得!我可以保证以后永远不再在你面前‘做这种事',但你看不见就可以当事情没有发生吗?这不过是自欺欺人。"
"为什么?"我咬着牙问:"这是为什么?不杀人你就活不下去吗?不要告诉我杀人就是你生存的目标!"
"怎么我说的你就是不懂呢?"小谦一副息事宁人的样子,他把枪丢开,举起双手:"好啦好啦,这次是我不对,我们别为这样无聊的事情吵架好不好?"
无聊的事情?这是无聊的事情?我简直以为自己刚从西伯利亚放监出来。
窗外啵啵啵地响起了直升机划破空气的声音,门外已经有沉默的保镖在等候,小谦看了看时间,他说:
"我们该出发了,别老把不开心的事放在心上。"
这个人一点也没有觉悟,他不过是在敷衍我。我该高兴才对,他尚肯敷衍我,如果我不识时务,他也随时可以用枪头对准我。我受不了他,我也受不了呆在他身边,窗外的飞机还在啵啵地响,只听到这个声音我就厌恶得不得了,它总是把我带到讨厌的地方去,我恨死这一切。
"我不会跟你去,沈翰谦。"我说:"我不会再跟你去任何地方。"
小谦顿了顿,他的脸上没有表情,用与刚才同样深思的目光静静地看了我一会儿,然后一言不发地走掉了。
说那一番话是不明智的。因为我根本没有能力可以与小四爷作对,就连闹脾气的资格也没有,他不需要亲身来请,自有人会把我送到机上去。
这一次的旅游终于变得面目全非,没有人可以感受到旅行应有的快乐气氛,飞机还未升空,已经陷入了低气压,以前小谦心情不错的时候还会偶尔说上几个自以为幽默的笑话,现在他不作声,机上更加没有人敢轻吭半句。
他依然坐在我的身边,依然保持一个特别的距离。他脸上的墨镜掩盖过他冷漠的眼神,紧抿的嘴唇更昭告天下他招惹不得。
无声的坐了超过二十分钟的路程,飞机便降落在宽大的私人停机坪上,我们根本没有离开卡萨里,兜来转去还是围着这个岛在转。
小谦一到步就闷声不响地跳下飞机。
他身后的保镖自然跟着看向我。我回瞪着他们。
不用他们动手,我自己也会走。
门前早有众人在等候,放眼看去,站立两边的侍从穿着一式制服,一路排至大门十米以外,来人看见这般排场,还以为住在这屋子里面的是阿拉伯石油大王。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站在大门后面,静静地微笑着迎接小谦。他说:
"好个小四,我不差人去请你你也不来了是不是?"
小谦伸开双手,便是和老头子一个亲切的拥抱,他说:"干爹你说的是什么话呢,我不是时常都来看你吗?"
老头呵呵地笑着,随后向我扫来的视线却一点笑意也没有,他看着我:
"这位......"
小谦扭过头来看我,想也不想便把我勾搭过去说:
"是不是很像?我们可是兄弟,亲生的那种!"说完还报仇似的在我脸上狠狠一吻,在我来得及推开之前他已经放开我径自走上前去,还不停嘿嘿嘿地冷笑着。
老头嘴边的笑意不灭,只用尖锐的目光冷冷地把我打量一遍,说:
"小四,不过是没见几个月,你怎么就送我这么大的意外?"
"这真是说来话长。"小谦从嘴里发出哼哼的声音。此两人并不理会我,已经远远地走在了前面。
我像个多出来的闲杂,有幸与黑道领头人物会晤已经是天大的面子了,还指望人家亲身前来招呼不成?保镖们个个侍服在旁,他们看我我也看他们。不把他们送到舞台上去表演真是浪费,一个一个数过去,那表情一致得就像他们才是亲生的兄弟。
我到底算什么?客人不似客人,人质不似人质,有茶送上来就要喝,有饭摆过来就要吃?我坐在的沙发上盯着对面热谈的两人。他们也不怕有什么私隐被我听了去。
"小四,最近你那边没什么事吧。"老头儿仔细地打量小谦,那亲昵宠爱之情直如恨不得直接用双手把他庇护起来一样。
"没,在我的地头上能有什么事。我搞得定。"
老头咧开嘴,爽快地哈哈笑着,看他的样子真是爱死了这个不可一世的干儿子。
一个风烛残年的老头子,还能有多少岁月?就算给他用之不尽的财富也敌不过深居孤岛的寂寞。这里森严密闭得十年不见阳光,怪不得他望穿秋水的就等着别人来看望他。
像他这样的人不会有儿女。不是不想要,而是不能要。走得这条路就要做着最坏的打算,难保哪天仇家杀将上来,第一时间就灭你满门。他不可以为敌人制造这样的机会。
当然,再坏一点的是人家还没打过来自己窝里就先反了。远的不说,小谦前头那枉死的三兄弟便是最佳例证。谁说黑道老大容易做。先来上演心狠手辣六亲不认,必要时还得手刃血亲。
亲生的尚且如此对待,不是亲生的就该死得更没有怨言了吧?
可怜郭氏那三条死不冥目的鱼。
他们聊的无非都是打打杀杀,杀杀打打,那如何打如何杀的招数我听了都可以回去写成一本书了。间中也有我听不懂的,诸如什么例会,诸如什么私货,还有杂七杂八古古怪怪的专业名词。
我一直坐在那里,他们就一直说,在他们有意要结束话题之前我显然哪里也不能去。我现在的任务是被人监视,他们也被我监视。
老头有意无意的目光总是扫到我身上,他一心二用,可以同时与小谦讨论黑手攻防,同时对我剖面研究,我也毫无礼貌地直盯着他。即使他再讨厌我,量也不会在小谦面前一枪把我打烂。
天色渐暗。他们说了一天还不累,明明只是几个月没见却像失散了几年,为什么那样无聊的话题可以拆分细说得这么冗长?
我游走的目光落在旁边巨大的装饰画上,那夸张的油彩飞舞地覆盖过整张画布,中间显示出一个精美的圈腾。鲜艳的颜色以赤红为多,就像你在变态杀手家中必定可以看到恶心的剪贴图片,黑道老大喜好的画面也那般配合风格地血腥。
入夜,小谦自然没有离去的打算。他在这里自由得就和自己家中无两样。想必是时常在这里小住惯了的。
怪不得他对这小岛如此熟悉,说是在这里出生的也绝对无人敢质疑。
我和小谦还在冷战中。正确来说,是我一个人和他在冷战中。
小谦根本就把前尘旧事忘记得一干二净,晚饭的时候坐我旁边又继续说起了那些自以为好笑的笑话,他心情转好,便开始多话起来,老头子于席中不知被哄得多么的开心,不住地轻拍着宝贝干儿子的肩。
这也是缘份吧。我就从来没有讨好别人的本领。小谦从小就懦弱怕事,却得到更多的保护。
不过今天的小谦已经不需要保护了,还有谁敢欺负他?除非嫌命长。
在这边住过一晚小谦便要与老头子话别,有什么好不舍得的?不是说好每隔几个月便会来这里看他一次吗?这老头活像个深闺怨妇,拉着小谦的手欲把他看个一千次一万次。亲生的也不过如此罢了。
小四深得宠爱真是好事,个个黑道老大都罩他,怪不得他可以这样横行无忌,无恶不作。
我们常常说的一句话是:这不是我的错,这是社会的错。
小四也可以说,这不是我的错,这是那该死的命运的错。这样想的话,就餐餐吃得香,晚晚睡得饱,天天过得好。
就算我不理他,他也有一堆话要说。小谦在回程的机上不停回想岛上的风光,再度发挥他的短话长说的本领,他的魂还留在卡萨里,我明明不想听,也要被逼遭受恶意广播,我看着他一个人说得那么兴味盎然,突然明白,其实他也只不过是个孩子。
一个长不大的小孩子。
即使有着成熟的躯体,灵魂还留恋着过去,他有一部分的人格停在十岁没有得到补完。
他时而天真时而暴戾,无法掌握的情绪操控着他所有的行为,他的灵魂里面藏着两个人,一个是小四,一个是小谦。
因为得不到回应,他便挖空心思翻些前朝旧帐,企图勾起我们小时与之共处的温馨回忆。他总是这样说:阿翰,你还记不记得......
我什么都记得,我的记忆力比他想像的要好。十五年前的一切历历在目,更遑论两天前的事。
飞机已近终点,越过熟悉的城市上空,我望着下面被分割成小块的土地,这就是他们不停争夺的目标,争到了有什么意义?生不带来死不带走,从高处看去还分外的渺小。一点实感也没有。
"看不看得到?"小谦见我全神贯注盯着下面看,便用手指来指去:"这里是英雄会馆,那边的是雌沙湾,还有还有,那长长的一块拼起来的就是东区!"
好像我是地理白痴,他逼不及待地要为我补课,他说:
"东区有十九条街,有四个要段,每个段都有我的人在管理。"
"管理?"我忍不住要讽刺他:"真专业的一个词。"
这种时候,用强行霸占,或拦路打劫之类的才比较合适吧。
小谦抿着嘴笑,他喜欢看我的反应,无论好坏,我肯说话他就高兴。
"阿翰,别看这东区小小的无甚作为,它可是本城重要的据点,你有没有看清那十九条街的分布?每个段口都交错相连,层层深入,路路相通,除非警察局全员出动,否则要堵死东区完全没有可能,所以道上的兄弟们都喜欢东区。"
物以类聚,积小成多,几个小混混合起来便可以把罪恶加倍,原来他们都喜欢东区,怪不得东区的恶势力有增无减,你要寻人?去东区吧!你被人追杀?去东区吧!你想做黑社会?去东区吧!多年的经营,东区品牌俨然成为典范。
东区,麦小龙也喜欢东区。原来还有这种文章。
那错综纠缠的十九条街,有着错综纠缠的无数故事,由小四在"管理",那定是惨剧居多。
"看,这十九条街多么繁盛,它们将会有无限的发展机会,因为它们都是属于我的!"小谦像发表演说般宣布着,见我无动于衷,接着又加一句:
"阿翰,我把整个东区送给你好不好?"
我觉得好笑,我说:"求之不得,记得附上地契。"
小谦明知我又在调侃他,但他心情实在好。
"阿翰,这里以后就是我们两兄弟的天下,想想都觉得兴奋,你高兴不高兴?"
"天黑了,早点睡吧。"我别过头去。
小谦看看窗外:"才下午三点多,天黑?"
飞机已经安全抵达。整个旅程到此为止。
我步下飞机,抬头看着蔚蓝的天。
发生在卡萨里岛的一切,终于都结束了。
而发生在东区的故事,却还有很长。
东区十九街15
回到大屋的日子,和以前不太一样。
现在小谦开始允许我离开固守的范围,到外面去了。
不过这一点也不值得高兴。从原地禁固到移动禁固,对我来说,这两者的性质根本没有改变,一样的叫人心烦气燥。
而且现在我变得时时刻刻都得看着他的脸。小谦去到哪里也喜欢捎上我,就像携带随身物品般的习以为常,他说:
"阿翰,你是时候该了解一下道上情况了,我希望你可以早日上来帮我的忙。"
"帮你的忙?"我疑惑地看着他,我几时报名要当黑社会来着?我说:"你最好快点死了这条心!"
"你又说这种话了。"小谦嘻嘻地笑着,他说:"你不帮我帮谁?麦小龙吗?"
"这关麦小龙什么事。"我转开眼睛,不是我心虚,这个名字久不听闻,今天突然从旁人口中说出,不是不震动的。尤其提起他的人还是那样的不怀好意。
小谦的确是不怀好意,他故意挑这个时候跟我讨论这个话题,不是想暗示我就是想试探我,无论哪一样,都让人感觉不舒服。
"麦小龙知道你在我这里。"小谦说。
"他怎么知道?"我惊异地问。
小谦对我的紧张冷眼相看,他说:"你和他在一起这么久,竟还问这样白痴的问题?这小子的情报网在东区是出了名的,我当初小看了他,才会吃了他的亏。不过他得意不了多久,我自会叫他连本带利还给我。"
"你打算如何对付他?"我紧张地问。
"你想知道?"小谦神秘地对我笑而不答。
"放过他吧。"我说:"我会叫他把金子还给你。"
"阿翰,"小谦奇怪地没有发脾气,他变得很温柔,说:"在你接手我的地盘之后,我不希望再从你的口中听到这样天真的话。"
"我不会接手你的地盘。"
"别孩子气。"他一概当作听不到。
到底是谁孩子气?他这样一厢情愿,一意孤行,明知我没这意愿,仍然强行施予,是为了让我对他忠心不二?还是期望我会为他出生入死?
可怜的小四,身边没有一个可信任的人,才会压上这么大的赌注,情愿冒险依赖这徒有其表的亲密关系。
他的固执迟早害死他,我却坐困危城束手无策,不论是小谦,还是麦小龙,我都救不了,我连自己也救不了。
眼前车子穿过东区不知哪条街,一阵哗啦啦的玻璃碎声盖过了喧嚷的人声,小店里面急匆匆地跑出一个狼狈的家伙,鼻青脸肿只顾抱头鼠窜,后面追出一大群人,手上挥舞着奇形怪状的凶器。
街上行人纷纷躲避,大家见怪不怪,站到有利的位置观看闹剧,无人阻止。
小谦更不关心了,他不知看得多高兴,还不停地哈哈大笑。
深秋的风莫名窜进车内,我寒心地打了个冷战。
生活中最可怕的,不是遭遇不公的对待,最可怕的是麻木接受,不愿反抗,最后习以为常。
这就是小谦说的繁盛。如果无人打架,无人生事,安乐平稳,东区就不是东区了。
东区是一个势力的区域,无政府主义,崇尚暴力,乌烟瘴气。
住在这里的人天天过着战战兢兢的日子,朝不保晚,抬头见尽日出日落,是以一个比一个冷漠。
这不能怪他们,没有人比他们更明白生命的重要,在这里活着是件多么不容易的事,能生存到今时今日都应该立即上香还神。
夜里会听到莫名的枪响,不知远近,或远或近,也不知何人,或正或邪,或者没有人。很久以前东区就已经被警方划分为重点整顿的死角,不过说了这么多年,只见东区罪案频频反复,却没见警方真正捉到哪个幕后老板。
小谦说,这是当然的。东区治安再差也不会有人认真去管,所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别以为警察都代表正义,他们也怕被人寻仇。反正年年都有案破,交足功课他们一样有薪金,何必抵上性命来配合。
正邪之间其实最好沟通,小谦说,阿翰,你可知道黑道白道,最恶是谁?
我看着他。他不屑地笑,说,这个世界银行多过米铺,贪官大过忠良,他们不会跟钱过不去。
原来如此。
现在流行世界贸易,对外开放,正邪黑白又如何,只要互利互惠,一样可以互相共存,道上的自然是兄弟,警察里面的,是襟兄弟,总之四海之内皆兄弟。试想想这是个怎样的盛况,一方有难,四方支援,千呼百应,何其壮观。
看来还是在黑道发展有前途。我应该慎重考虑小谦的意见才是。我无意看向窗外,天色又近黄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