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陌被她说得大为羞惭,只能硬着头皮分辩:"陛下能有今时今日地位,柳大人功不可没。您凭着一片真心,为陛下做了许多事,子陌万分钦佩--"
葵官不等他说完便打断:"任清野对你说了什么?"
子陌支吾不能回答。
葵官恨恨地跺脚,大声道:"那只多嘴的东西只会四处拆我的台!你要是信了他的,那才叫蠢!"
"任大人怎会、怎会欺诳于我?"回想任清野那时的样子,实在看不出有半点作伪。
"他不是欺诳,只是自以为是。"葵官情绪平复了些,慢慢步下石阶,子陌小心翼翼地跟在她身后。
"我会出来闯荡,多半是为自己。柳葵官之于陛下,是利益共同,我帮他做事,他则回馈我想要的。换了个人,我不信任也不愿做到那种地步,但非为对他情有所钟,而是没有比他更值得效命之人。先是伙伴,之后......"她回头朝他露出一个惨淡笑容,"是我逾越,陛下没有做错。"
子陌全然不信。"怎么可能!你一个女子,若不是为了心爱之人,怎甘心作践自己,去奉承全无感情的那些男子!"
柳葵官面色一冷:"秦大人是在拐着弯子骂我下贱吗?"
子陌慌了手脚,急忙摇头摆手。"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觉得女儿家都重贞操--"
"迂腐。"她轻蔑地看他,一如睥睨身边的所有男子。"女人怎么了?身为女子难道便低人一等?我柳葵官哪一点做得不如你秦御史?国库赋税管得井井有条,大把大把的男人跪在脚底随便挑,找到了能怜我爱我的伴侣共度此生,更没有在暗地里被人日夜诅咒!秦子陌,想要看不起我,你还早十年,好好请你们家陛下调教你与人相处之道吧!"
理直气壮地斥责完,葵官扔下一愣一愣的子陌,登上马车,扬长而去。
望着疾驰的车架,子陌忽然觉得失落。
照常理来看,明明一个芳心早许,一个负尽深情,为什么可以做得这样云淡风轻而又理所当然?
总是跟不上他们的想法。
越来越深刻地感到,陛下、柳大人、任大人,还有他们身后的一干文武大臣,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自己以为已经靠得很近,以为已经融入其中,其实却只在外头,懵懵懂懂地看着。他们的心思行动,总与他设想的相差甚远。
或许宫廷深院走出来的人,与自己这种凡夫俗子,永远都无法心意相通。以为总有一日能够相互了解的想法,本身就是奢望、是僭越吧。
一直把旁人对于他出身寒微的议论,当作是耳边风,却渐渐地,有些在乎起来。
"真的要走?"
"有什么办法?留在这里也是徒惹伤心。"
"眠花宿柳夜不归营,这就是任典客的伤心?"弄得老丞相告状到他这里,明里暗里暗示两人行止调和一下多好--什么屁话。
"伤的是心,于身体无碍嘛。"任清野理所当然地说着一贯轻浮论调,走到书架前随手取了本书来翻。
"这般浪荡,莫怪葵官不选你。"从前对他行止从不置评,现在有了想要专心对待的人,方觉此种态度,实在大有可议。
"葵官不选我,是因为将两个聪明人送做堆实在太过奢侈,还不如各自找个平常点的,也好福泽后世。至于浪荡,豪门子弟个个如此,只是臣做得惹眼些而已,像陛下这般的纯情男子,才真是世上难寻。"
修衡不悦地道:"你又想说什么了?"
"三千佳丽都抛却,只落得个求之不得,辗转反侧。"任清野随口编个小调,闭上眼哼哼起来,边哼还边拿书敲着拍子,颇为陶醉。
"死小子,你给朕正经点!"修衡恼羞成怒,抓起纸镇往他身上砸去。
任清野险险避过,纸镇打到旁边摆设,上好的鎏金铜器被砸出了个凹槽。
"陛下就算欲求不满,也别在臣身上撒气。您为秦御史守身如玉这许久,要是坏在臣手上,岂不可惜。"
看他一脸坏笑,修衡反而平了怒意,泰然道:"朕改主意了,玄枵州你不必去,葵官那里缺个侍郎,明日就去补这个位置吧。"索性婚事也叫他去筹备得了。
任清野苦笑。"若如此,臣还不如辞官算了。"
修衡做个"请便"的手势。"你若辞官,可别指望我来追。"
"果然只有臣一个人是孤苦伶仃,孑然一身。"任清野语气中听不出感慨真假。
修衡淡淡地道:"有时候算计太多,并不是好事。"
一向都明白知道,任清野志向不在山林,看来洒脱,放不下的东西,却多得超乎想象。
"是啊,枉费臣还特地撮合您和秦老弟,想让葵官死心。谁知道渔翁得利。"事到如今,说出来也没什么关系了。
原来那些时候他二人走得亲近,是这样一回事。
修衡双手交握搁在颌下,语气中的警示与悠闲意态截然相反:"他固然单纯,可不是谁都能随便利用的。"
"臣现在已经是千古伤心人,哪有空管人家闲事。"
"你伤心还有处可逃,朕就算再伤神,也只能在他身边看着。"他断了辞官之念后,二人确实比以往更加亲近,但也仅止于"君臣相得"而已。子陌没有逃走,是因为在他身边才可以一展长才,不为别的什么暧昧理由。但是自己不一样。顶着温和仁厚的颜色,心中日日夜夜想的,只是怎样得到他而已。不敢贸然下手,不能连他的信任都失去,面对总在身边的那张脸孔,他熬得辛苦。苦苦强装的人君风范,还能维持多久?
伤脑筋的是,那日追葵官出去之后,他又不知为何与自己疏远了。不是太明显,却总可以在不经意一瞥间,发现他疏离的神色。那种神情教他看了更加焦虑,不知道自己哪里得罪了他,不知道这种情况是暂时还是会持续,总之日后的一切都是未知,他无法任如今的状况延续一辈子的,万一失控会做出什么事来,自己也不敢断定。
终究会被他讨厌的吧?就是为了怕他厌恶才隐忍到现在,但是要等到那个倔强的人心甘情愿,只恐遥遥无期。
"说到秦老弟,臣倒有一个想法,不知当讲不当讲。"
修衡自沉思中会神。每当任清野眼中闪烁这种光芒时,便意味着某种阴谋。但事关秦子陌,无论是怎样的消息,他都想尽数收入耳中。
"说。"
"臣很早的时候,就与秦老弟说过床弟间的玩笑话,当时只觉得他的样子,与其说是懵懂,倒不如说排拒恐慌。陛下您想想,秦老弟当时年纪甚轻,又是比普通男子还来得刚正古板的人,为何一听之下就能做出反应?"
修衡不自觉将拳头握得死紧。"你想说什么?"
"臣在想,是不是秦老弟早有意中人,或者是,"任清野故意顿一顿,瞧一眼皇帝阴森的表情又低下头去,小心翼翼地吐出四个字,"入幕之宾?"
28.
他今日穿一袭湖绿色长袍,领口袖口是常见的方格纹,白色里衣妥妥帖帖地从鸡心领露出些许,全身上下无任何佩饰--天气再热,他总是有办法穿得严严实实,冷着一张脸丝毫不见暑意。不知在家闲居时,又是怎生模样。
总之,他是穿什么都好看的。修衡在心中悄悄下个结论。
白皙的手腕在他眼前翻动,动作却不甚灵巧--必是不会做什么家事的人。手指修长但不柔软,有着常年书写留下的老茧,触感......印象中似乎是有些冰凉的。眼看就到盛夏,那时如果能被他的手触摸,还有那身光滑的肌肤......
"是这些么?"
抬眼见子陌捧着一堆奏折,不太高兴地问着。
"啊?哦,是是,就是这些。"他自旖旎思绪中猛然回神,慌乱中打翻了茶杯。倾泻而下的茶水将他袍子下摆打湿,不能掩饰的反应也随之清楚呈现。
心下暗叫不妙,艰难抬头,子陌却已移步走向隔壁书案。
修衡瞅着他发红的耳根苦笑:这种事,也不能全怪朕吧。
端详他全神贯注的样子,不禁又想起初见时情景。
生麻布做的丧服粗陋而显眼,冷淡却慑人心魄的侧脸上,没有悲伤的痕迹,只是静静站在书架前整理故主遗物。以为自己已然身登储位,再没人敢不将他放在眼里,却为少年的从容与胆气暗暗折服,从此心中记住了这个人。
纠纠缠缠到今日,对方半分颜色未给,是他自投罗网,无可奈何。
总是忍不住想起任清野离京前的言语。
意中人。
入幕之宾。
心中明白他任清野只是自己情场失意,也想看别人与他一样痛苦而已,不能听信。
说了不相信,说了不去想,却不得不承认,疑惑一旦提出,便总在心头萦绕不去。
未意识到之前,已对着眼前人将话问出口。
"秦卿......有喜欢过的人么?"
子陌动作一顿,显是听清了他问话,却又一语不发地埋首公务。
修衡失望地垂下肩膀,对着砚台发呆。
他这个反应,算是讳莫如深么?
不是说秦子陌非要冰清玉洁才对得住他情有独钟。正常男子长到二十多岁,都有情欲渴望,自己抱过许多女人,哪有资格说他什么。说到男人,撇开他脱俗容貌不提,但是这副刚直个性,只要相知得深些,欣赏者必不乏其人,若只有他楚修衡一人动心反而怪异,他初到京城时年纪小又无依无靠,有人想占便宜也在情理之中。是的,他都懂,果真如此,自己心中也只有怜惜,绝不会有半分轻视之意。
甚至就算并非被迫,而是心甘情愿委身于某男子,之后二人终于不能在一起,他为那个人守身,不愿再涉足红尘情爱,他心中定也只又是遗憾又是敬他,断断不会有所怨恨。
情天恨海,孤老以终,确像是秦子陌会做的选择。修衡看着眼前奋笔疾书之人,双眼溢满温柔。如能被他这样对待,自己就算是即刻死去,也心满意足。想到这一层以后,不觉嫉妒起那个想象中的人。
如果有这样那样的过往,为何他从来不说?自己的心情早已明明白白昭示他面前,他性虽峻切,却绝不是铁石心肠的人,如何忍心看自己对他如痴如醉,不给一点回应?
是不是自己还得不到他的信赖?
还是伤得太重,没有办法对任何人提及么?
修衡转念摇头,就算他说了自己早有心上人,自己难道就放得下了?
胡思乱想着,殿外脚步声唤他回神。
"参见陛下。"
"什么事?"来人看一眼旁边,还没等皇帝开口,子陌便搁了笔,行礼离开。
"说吧。"
修衡颇为眼前人的打乱气氛而不悦,态度上自然多了些不耐烦。岑郎中瑟缩着答道:"启奏陛下,废太子侧妃葛氏昨夜病故。"
"哪个废太子?"先皇废立过的太子至少也有五六个,他怎知道在说谁?
"呃......是最后一位,修循殿下。"
原来是楚修循。修衡储君之路的最后一块绊脚石,秦子陌侍奉过的东宫故主--记起来了,那个唯一活命的葛氏。"既然已死,埋了便是,这等小事来告诉朕做什么?"
"陛下息怒。葛氏临终之前有一封书信,托春官府呈交陛下,说是极其紧要之事。"岑郎中慌忙趋前几步,将攥在手中的信封举过头顶,修衡扯过来拆开,信笺上只一行小楷,他看了心头大震,脸上却不露半分颜色。
"朕知道了,下去吧。"
等到臣子惶恐退下,强装的冷静骤然崩溃。
秦子陌十五岁受保荐进京,安插的位置便是太子侍读,算来相处时间当不算久,但秦子陌为他甘冒杀身之祸殓葬戴孝,不惜为一个死人面忤新太子,二人的交情是怎样的程度?
该死!为何以前从未想过!
29.
"气死我了!那个木析州的乡巴老以为自己是什么东西?大爷不过打伤几个小老百姓,没死没残的,他查什么查!"
"李将军,话不是这样说,秦大人既收了状纸,自然要例行公事查他一查。这事你若真犯过,向人赔个罪,在陛下面前认个错,也就了结,何必动肝火呢?"
"我就是看他那副鼻孔朝天的样子不顺眼,他以为自己多清高?还不是抬起屁股让陛下插的主儿!"
"你你你这是说的哪里话来?陛下不过赏识秦大人才华才委以重任,你怎可、怎可说如此不敬的话?"
"呸!狗屁才华!不就是耍下贱手段勾引陛下,搞得好好的女人不抱,去摸他一身排骨!他多少次在宫里待到半夜才出来,你又不是不知道!平民出身的就是不要脸......"
姓李的还待再骂下去,被另一人慌忙阻止。"李兄,你在这里骂骂咧咧也无济于事,还是好好想想怎样应对接下来的事吧!"
姓李的武官觉得奇怪。"陈老哥,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说话?以前咱们在一起喝酒,第一个损他的就是你吧?算了不提这个,我就是来跟你说一声,要是秦子陌那贱胚来你这里问我的事,你就推说不知道。"
姓陈的听得满头大汗,支支吾吾应了,送他到门口,胆战心惊地把先到一步的秦子陌从耳房请出来。
"秦大人,那个......李将军平时干了不少缺德事,下官劝了他不知道多少次,他就是不听,除了您刚才说得那件事,他有一次还更过分......"
子陌一言不发,冷眼看对方紧张的样子,静静听他怎样大义灭亲。
世家豪族间的朋友之谊,便是如此么?
最在意的,还是刚刚听到的那些侮辱。
自己到底还是个小器之人。虽下定决心,为人处世只教对得起天地君民,同僚或毁或誉,与他全无干系。但大概就如柳葵官嘲笑的,还太过稚嫩吧。没有做过的事被说得绘形绘影,怎样都无法一笑置之。表面上不过是敬而远之的孤立,背地里被说成什么样子,完全不敢想象。今天这样的场面,他宁可不听不看。
心里清楚了,即使再努力千百倍,在这个地方,永远都得不到旁人的承认和尊重。靠着祖荫世代为官者的眼光心情,与他迥异。在洋洋自得的满朝朱紫眼中,他不过是闯入者,是异己,之后再有一个值得大书特书的身份,便是皇帝陛下的男宠。有了这层特殊屏障加身,他们一边投鼠忌器不敢轻举妄动,另一方面则更有了肆无忌惮嘲谑詈骂的理由。
不确定所谓理想还能支撑自己多久。若一时的苦楚能换来国泰民安,那么再咬牙坚持一下无妨。可是这苦楚必然并非一时,只要仍然在朝,便极可能一生一世延续下去,而凭一己之力匡正朝纲力挽乾坤的美梦,也已随着少年豪情的消退,渐渐觉得不切实际起来。
堂堂朝廷命官,身家性命却都要托庇于人,且那个人庇护自己的理由,大半只是为了违背伦常的情感。不管二人间清白与否,"以色事人"的臭名,是定然难以逃脱了。
越来越觉得自厌。空有抱负却自身难保,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辛--这样的无用之身,哪里做得了什么大事?这样无能的自己,到底要不要勉强留在这里当个异类,一事无成,笑骂由人?
30.
"寒江流经实沈州一段,地势特异,自古以来连年大水,冲毁两岸堤防无数,百姓受灾者重,眼见汛期又至,臣请陛下着地官署,趁早调拨赈灾钱粮,以备不时之需。"
修衡点点头表示了解,朗声问道:"众卿以为如何?"
"启奏陛下,诚如伯须侍郎所言,赈灾钱粮宜速速到位,早做准备,才能度过饥荒。"
"臣以为,大水未必年年都来,若先聚敛起了钱粮,到时若无法派上用处,无异劳而无功。"
"堤防修得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