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然,甚至可以说是木然的语气,真叫人不知该对他说什么才好。萧清竹不知自己是该抽气惊叹还是叹气感慨。
"可是何祈竞对我说他有喜欢的人,还说他喜欢的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我......"宫毅思考了一下,又流畅地说:"我当时隐约觉得他可能是在说我。但是,我不敢那么自恋。我装糊涂,‘噢,是贺雪呀。嗯,她是个不错的女孩子。'他听了沉默几秒,说:‘算是吧'但是后来他又说自己说喜欢贺雪只是开玩笑。开玩笑,什么都是开玩笑,那我算什么?他那暧昧的态度,他那句远在天边近在眼前,都让我没办法断了对他的指望,结果拖到今天。今天中午,一切都谈开了,在我的逼问下,他说......"
"一定要说有的话,是贺雪"
喜欢的人,一定要说有的话,是贺雪。
这种时候语气应该要悲怆一些吧,为什么宫毅的语气却淡如凉茶?
"既然从头到尾都是贺雪,他为何又迟迟不肯将我们之间的窗户纸捅破?叫我患得患失了一年,深陷泥潭无法自拔。他该早告诉我一切只是他不屑去记忆的一个玩笑。不过,现在说,也不算太迟。"
话说到这里,宫毅就没再多说什么。
萧清竹有些后悔,觉得早知是这样自己还不如不要听了。想了一想,她还是忍不住问:"毅哥,你爱他的理由,只是因为他是第一个对你说‘我爱你'的人吗?"
言者无心,却最易伤人。
心里一个哆嗦,宫毅有些慌神。
为什么爱何祈竞?
如果爱他的理由是浅薄的,那是不是就意味着那些"爱着"的经过就可以全部被推翻?
看到宫毅不知所措的样子,萧清竹喃喃着:"我以为何祈竞人挺好的,没想到他竟是这样的人......"
"错不在他!"
都到了这份儿上了,宫毅却还是忍不住护着何祈竞。
也怨,也失望,却还是......护着他。
折完了纸鹤的那天中午,宫毅拎着装纸鹤的袋子去买玻璃瓶。
秦远流陪着他,一面走一面碎碎念:"你说你到底是为了谁呀?这么穷折腾!"他抓着宫毅的手臂,"啊啊,你这个‘甲醇',学小女生叠纸鹤!"
"我......"宫毅原想和他贫两句,却又没了兴致,只是看着远处,"我也就折这么一次。"
再也不会为谁这么劳心劳力了。真的,太累了。
看着脚下或完整或破碎的彩砖,宫毅用凉凉的声音说:"这东西送出去,也就这么着了。他要扔要烧都随他......"
说得倒像是满不在乎似的。
"折给哪个女生的啊?"秦远流又问。
宫毅听了用力扳一扳脖子,听见自己身体里的响声,像是竹子拔节,"何祈竞。"
喜欢的心情像是拔节的竹笋,总有一天是要钻出地面的,与其压制,不如任它生长,给自己一个痛快。
秦远流听了不太能理解,"折给他?"
"是。"宫毅抬头看看天上白得惹人厌恶的浮云,"我喜欢他,你不知道吗?"
漫不经心的语气,似假还真。
但是秦远流的态度比宫毅更自然--"这样啊,看来传言是真的。"
"什么传言?"宫毅很在意别人的背后暗箭。
"说......你和何祈竞是那种关系。"
!
"不,你们只说对了一半。"宫毅刻意做出一个苦笑,"他喜欢贺雪,我是单恋。"
"哦。"
秦远流挽着宫毅的胳膊过马路,宫毅走路不看车,他得看紧他。
远流你怎么一点儿也不避讳?
宫毅看着秦远流透着一点戾气的眉心,轻声说:"传言,我都没听到。"
在我不知道的地方,究竟还有多少个版本的传言?
"就你那个脾气,谁敢让你听到?"
"哈哈,也是。"
无论多大的事情到了秦远流这里,似乎都能被他几句话解决。在这一点上,他和何祈竞惊人地相似!
宫毅还是忍不住试探:"你不觉得我很奇怪?"
他还以为秦远流会觉得他很恶心。
呵呵,秦远流给了他一个大大的白眼。
"有什么呀?不就是喜欢上个男的吗,这早就不新鲜了。你这个龌龊之王喜欢上男人是正常。你要是像正常人那样喜欢上哪个女的,那才是不正常!"
真是叫人不知该喊"理解万岁"还是喊"我杀了你"。
"再者,你又不是喜欢上我了,我怕什么?"
晕,不愧是自扫门前雪的秦远流!
看来,我一直在意的,我的性取向,似乎不是那么被人注意呢。不,因为他是远流,所以不会介意。对一般人,我还是小心为妙。
这天中午,两人跑了好多家店,却还是没有找到能容下一千只纸鹤的瓶子。最后,宫毅买了一个蓝色的玻璃花瓶,站在路边,看秦远流将那一千只纸鹤倒进瓶中。
"远流......"
回学校的路上,宫毅出声唤秦远流的名字。
"嗯?"
"......"宫毅抱紧瓶子"谢谢你。"
谢什么?谢他在何祈竞离开时拉了自己一把,谢他陪着自己,谢他包容自己,谢他陪自己满街跑,谢他不避讳与自己的肢体接触?
该谢得太多了......
当爱情成为水中月,无法触摸时,不如......不如去关注那如水边芦苇一般实际的友情吧。
秦远流不自然地嘀咕:"跟我说谢谢......‘甲醇'。"一面说,一面紧紧靠着宫毅......
体委跟老师软磨硬泡,蹭来一节体活课,男男女女都跑出教室,要在本学期的最后一节体活课上玩个痛快。
宫毅却没有出去。
缩在角落里,默默地盯着讲桌旁的课桌,思绪如枯叶一般凋落,落到心的某个位置,化为一张唱片,吱吱呀呀地唱起来。
唱的是什么?
无非是,离愁别绪。
有一次,你被老师调到讲桌旁去坐。那是我们第一次相隔那么远。我听不见你的声音,看不见你的表情,很寂寞。今后,我们将长久地分离,我该怎么办?
你要是能多陪陪我该多好。我知道这只是我的奢望,但是......
宫毅闭上眼睛,静听心中落雪似的沙沙声。心里好静好空,什么都没有了。
就在这时,何祈竞推门而入。
宫毅睁开眼,刚好接上何祈竞向他投来的目光。
"你在做什么?"
"发呆。"
一问一答之后,何祈竞来到宫毅身边。
宫毅翘着二郎腿,手肘往桌上一拄,以手支着额头,一付高傲的模样,看上去居然想躺在躺椅上颐指气使的西太后!可惜他是男的。
"坐吧。"他吩咐道。顺着他手指所指的方向,何祈竞拉过一把椅子。
宫毅叹了一口气,淡淡地问:"怎么不去踢毽子?"
"没意思。"
话头儿到此就断了,两个人静静地坐了一会儿。
何祈竞就这么老老实实地陪宫毅坐着,这实在少有。
宫毅半睁了眼睛,想看看何祈竞是怎么了。
怎么也没怎么,何祈竞就是陪着他而已。
何祈竞......
宛若一截渐凉的香灰,一粒河底的细沙,一片残缺的枯叶,宫毅的语气低沉而萧索。他说:"把你的手给我。"
然后他轻轻握住何祈竞递过来的手。
那是一只并不特别温暖的手,但是宫毅却闭上眼睛,梦呓一般,"果然......和梦中的一样温暖。"
梦......
"会考那天早上我梦到你了。梦里,你轻轻握着我的手,没有言语,就那么握着。仿佛......已经握过了前生前世,正握着今生今世,将握到来生来世。梦里的你很平和,不说‘我晕',不打混,不敷衍......很好,很好......那是我第一次梦到你。
"我想这是冥冥之中谁给我的指示,让我专心守着那样一个梦,不可以再奢求更多。
"现实中你的身边有贺雪,有齐晓云,有太多太多的人......但是在梦里,只有我们两个。只有你,握着我的手。"
宫毅沉浸于梦境中,声音轻得几不可闻。
"梦里的那个何祈竞,只属于我。只看着我,只对我好。他甚至都不属于你。然后我就明白了,我梦里的这个人,是冬天时候的你。冬天的时候,幸福离我只有一个指尖的距离......那时的何祈竞,对我很好,很疼我......我该去爱他的,你的事情我该放手,我应该去爱他,去爱那一个梦,那就好......"
宫毅的表情就像是他要被那个梦带走了一样。
"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实现你的梦。"
何祈竞郑重其事的语气反而让宫毅笑了。
冷笑。
实现?怎么实现?
"何祈竞,你能给我多久的幸福?你的心,在贺雪那里。你实现不了我的梦。梦,就只是梦......你不要再做滥好人了。"
温柔过头,可就是滥好人了。我明白,你只是想照顾好你身边的所有人,你并没有别的意思。但是,你这种出于友谊的关照,会伤了我的自尊。
"你不必委屈自己。你没有那个义务。我没关系,男人,没有爱情也活得下去。爱情,哈,纯粹是无聊的玩笑。我明白,像我这样的人,注定孤独,我是命犯天煞孤星。你们的热闹不属于我,我只能一次又一次被你们留下,什么也得不到。除了语文,除了文学,我什么也没有。这就是我的宿命,我本是不信命的,但是认识你以后,由不得我不信。
"没有人会爱我,像我这样肮脏的人没有好结果。这样也好,这样的无意义的生活......我这辈子也就这样了。别说什么以后会有人爱我,那只是一张空头支票。"
他不停地说,不停地否定自己。是的,在被别人否定之前,自己先否定自己,这样,就连痛苦也会少很多,自己先否定了,旁人就没有什么话好说......可是,谁来承认我吧,一次也好,说不是没有人要宫毅,说我需要宫毅......没人会这样说的,我就是这样一个多余人。
闭着眼睛,絮絮叨叨,自己撕扯自己的自尊,虐心。在自己的世界里演独角戏。
何祈竞听他说了半个小时,也就和他握了半个小时的手.
末了,宫毅消停地睁开眼睛,茶褐色的双眸叫睫毛给遮住了,看不出喜怒哀乐。
他只拿眼儿瞧着地面。
我又说了一堆废话。
"喂,吃薯片吧。"何祈竞斜了身子,伸长胳膊去取他放在自家桌上的薯片。
在他的印象里宫毅是极喜欢吃薯片的。
"没胃口。"宫毅似是发泄够了,像个废电池似的没精神。
然而何祈竞拿出了哄小孩儿的劲儿,抽出一片薯片来,"尝尝吧。"
被他缠得没办法,宫毅像鳄鱼一样张大了嘴。何祈竞要是记性好,应该记得宫毅有咬人的习惯,但是他没有缩回手。宫毅用力向薯片和薯片后的那只手咬去,没咬到何祈竞,只有薯片在口中碎裂的声音,像是被鳄鱼咬断的小舟。
这时的宫毅一脸不甘心的表情,像个孩子似的。何祈竞便笑了。
要是一直这样该多好呢......
"好吃吗?"
"还行。"
"再来一片吧。"
"不了。"
"再来点儿。"
被何祈竞强喂了五六片薯片,宫毅的心情稍稍好了一点儿。
要是一直这样该多好呢......
但是下课铃还是响了,同学们涌入教室。
"喂,你们俩那头都快贴一块了,又商量什么损招呢?"班长一边嚷嚷一边向这边走,"哇,薯片,我也要吃!"
"拿去吧。"何祈竞不以为意地笑。
头都快贴一块了?宫毅忍不住想笑。
"真少见呢......"他呢喃着,一低头就看到两人相握的手,"你居然哪儿也没去,陪了我一节课......"
"......"何祈竞瞧着宫毅可怜巴巴的小样儿,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幸而宫毅还是笑了,虽然那笑容是那么无力,"何祈竞......谢谢你......谢谢你陪我这么久。"
"何必谢我。"何祈竞站起来,"我去上厕所,你去不去?"
"你自己去吧。"
宫毅看着自己被何祈竞握了一节课的手,目光里透出几分凄凉。
什么都不要想了吧。什么都不想,才会比较轻松。
正这么想着,班长扑过来,"毅哥,你们刚才聊了什么呀?"
"也没什么。"
"你们俩刚才看上去,老像一对儿了!"
我们像一对儿?
不是那样的......
"不是那样的。"宫毅握了握拳头,挤出一个微笑来。
放学的时候宫毅没立刻把纸鹤送给何祈竞,文如站在何祈竞旁边呢,他怎么好意思送?
夏天的傍晚,云霞凄艳。三个人并肩走着,看似亲密无间,但是在宫毅与何祈竞之间却有一条无形的天堑。他们两个人并不交谈,连眼神也不相交,咫尺天涯,形同陌路。
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起,他就发现自己与何祈竞无话可说。不,如果是单方面的倾诉的话,他一口气说上几万字也不成问题,所谓的无话可说,是指他们无法你一句我一句地交谈。也是,两个思想观念完全相反的人本就该谈不到一块去。宫毅以前是不肯正视这一事实的,但是自从某次两人一道回家后,他也就不得不承认了--他们,无话可说。
那次,他是一路走一路没话找话,真是累到吐血。明明自己是期待与何祈竞独处的,但是在那种情况下,他又希望齐晓云在场,好让自己与何祈竞的相处能变得自然一点。
我也真是够可悲的了。
这样胡思乱想着,也就快到平时分手的地方了。宫毅在心里背了一遍自己要说的话,看看周围。街上只有卖菜的小贩和稀疏的行人,没人注意到他们。天色已渐渐暗淡下来。
文如说自己有事,先走了。于是只剩宫毅与何祈竞两个人在路上慢慢走。
终于还是到了路口。
宫毅站住,转过身来。
要是此时起了风,那该有多浪漫?要是此时天边的云霞尚未失去光彩,那该有多动人?
然,在这纷扰喧闹的街头,没那么多浪漫可言。
"祝你考试成功。"宫毅笑着把袋子递给何祈竞。
"谢谢。"何祈竞小心地抱住袋子,等待宫毅接下来要说的话。
宫毅看着何祈竞胸口染上的一点墨水印子,慢慢地说:"这么久以来,给你添了很多麻烦,对不起。让你费心了......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只是......希望你今后能过得好,平平安安。今后我们也许就没办法再见面了,我想这对你来说会是件好事,没有我你一定会幸福。我也不想在期待下去了,虽然我真的很希望你能喜欢我,但是......你是直的。我也明白,我是一个不能去爱任何人的人,没有结果就是没有结果。以后,做陌生人吧,至少,做普通同学,我们,再也没有任何关系。然后,很多年以后,我们连对方的脸都记不得,这样最好。还是感谢你,给了我一个去爱别人的机会。谢谢你,允许我喜欢你。"
你挽留我吧,不然我们以后可就真的只能做陌生人了!何祈竞,如果你真的想他们说的那样有一点喜欢我,你就快点说出口吧!何祈竞......
潜意识里的声音蠢蠢欲动,几乎要达到让宫毅无法忽视的地步。
是的,一次一次说要离开,不过是希望那个人能挽留自己,只不过,自己太爱面子了,才会拒绝去倾听心底的声音。
何祈竞动动嘴唇,终于说话了:"我,你给我一个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