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佚又笑,道:"你还记不记得,你问过我,那千颗棋子是怎麽寻回来的?"柳听竹道:"没错,不过你没有回答。"
赵佚笑道:"动用了一支军队之力,没日没夜地寻找。"微笑地看著柳听竹,道,"他可以斗得过十个高手,二十个呢?三十个呢?一百个呢?"
柳听竹脸色微微地变了变。却冷笑道:"皇帝都是爱杀谁便杀谁的罢,哪有什麽理由。"
赵佚微侧了头,饶有兴致地打量他。那眼光直要看到柳听竹心底去似的。"你还是很关心他?"
柳听竹道:"没有。"
赵佚笑了笑,不再说话。站起身,道:"你休息吧,明日里我带你出宫玩去。"
57
一条街上都是大红的花灯。很喜气的红色,红得让人从心里能透出暖意来。烟花一簇簇地炸开,炸成万千的碎片。
柳听竹去摸一个红色的花灯。他的容颜很宁静,眼神很温柔。"我喜欢这种颜色,很温暖。"
赵佚看著他。柳听竹在笑,笑得很美,笑得眉梢眼角里,都洋溢著那股的暖洋洋的红色。他没有喝酒,眼里却有醉了般的微醺。花灯的红光柔和地照在他面上,白玉般的肌肤染上了一层珍珠红的珠光。
赵佚伸出手,去碰他的脸。大红的花灯里点著红烛,离他的脸很近,他的脸也微微地有了些暖气。
"你笑起来很美。"
柳听竹微微地侧著头,眼神里有三分天真,三分狡黠,三分怨恨,还有一分迷茫。"萧书岚这样说,我懂。可你......你知道我是什麽,你为什麽还说这麽多余的话?"
赵佚凝视著他。"你当真不懂?"
柳听竹摇头,有些迷离地笑。"不懂,你们人的东西太复杂,太多变,我弄不明白。我也不想再弄明白了。"转动著眼珠子,道,"我想喝酒。"
一旁有个酒铺,柳听竹就走过去,要酒喝。小二端了酒上来,赵佚叹了口气,坐下了。一旁侍候的李忠和侍卫也只有垂手侍立在後面。
柳听竹倒了一杯喝了一大口,立时皱起了眉头,一口吐了出来。"好酸,难喝。"赵佚见他一张脸通红,呛咳不止,一面倒了杯茶递给他,一面笑道,"你以为这是宫里的酒?这是劣质的老酒,你哪里喝得惯。"又瞟了他一眼道,"不会喝,就不要喝。你以为喝醉了会很好玩麽?"
柳听竹瞪了他一眼,也不用杯子,抓起酒壶,就咕咚咕咚地灌了下去。一时间脸色涨得通红,一双眼睛也是水光荡漾,赵佚看得一阵心摇神驰,微笑道:"你喝醉的样子很好看,但你喝酒时的样子是很可爱。"
柳听竹又要了酒,赵佚看著他这般喝,淡淡道:"有句话说,借酒消愁愁更愁,难道你不懂?"
柳听竹摇头道:"我不懂,我只觉得心里很烦很乱,喝了酒就不会了。会把什麽都忘了。"
赵佚笑了笑,示意侍卫把他手中的酒杯夺了过来。"很快,你就会把什麽都忘了的。"
柳听竹本已把酒坛捧起,听了此言,脸上愀然变色,酒坛砰地一声坠在地上,摔得粉碎。
赵佚视若不见,只淡淡地道:"你也喝多了。别逗留了,回宫吧。"
柳听竹抱著一只花瓶,走到竹林之中,这夜却没有月亮,只有些稀稀落落的星子。他有些不习惯,没有月光,总觉得有种不安的感觉。
一弯溪水里,遍种莲花。这莲花乃异种,看起来很像寒月芙渠,但却不是。柳听竹微叹了口气,把那只青玉的花瓶搁在溪水中一块白石上,瓶中有一枝花,却是那枯萎了的寒月芙渠。
柳听竹弯下腰,嘴唇贴了那焦炭般的花瓣,喃喃道:"是我对不住你,害你变成现在这样子。这里灵气汇聚,也许能让你再活过来。"
身後竹林沙沙作响,这夜却并不觉得有风。柳听竹浑身一震,他以为赵佚跟他一道回宫後便不会再过来看他,但......回过头去,!啷一声,他的手把花瓶撞倒了,寒月芙渠也飘到水里,晃晃悠悠的。
"是你?"
站在竹林里的,是萧书岚。一瞬间柳听竹有些恍惚,仿佛是当日在深山里,在竹林深处见到萧书岚一般。只是,那时候他的眼中是惊豔,如今,他眼中却是掩饰不住的痛楚,仿佛要烧灼起来的痛楚。
柳听竹慢慢站起身。他本是赤了脚坐在水边,这时两脚还是踏在水里,衣襟下摆也全湿了,他也仿佛没感觉似的。
"是你?......"
萧书岚的脸在暗淡的星光和竹叶掩映上,看起来很瘦削,也很憔悴。比那时候,他从雨烟那里日夜兼程赶回来时,还要憔悴。
"我一直在找你,却一直找不到你。"
柳听竹轻轻地笑了笑。笑得如同星光轻淡。"你既然走了,还回来做什麽?"
萧书岚眉心蹙得越来越深,盛满的是痛楚,和悲哀。"听竹,走吧。我不明白你为什麽会在这里,但你至少不是心甘情愿在这里的。跟我走吧。"
58
柳听竹突然笑了起来,是那种压低了却又尖利的笑声。"那我以後要杀人,你会怎麽办呢?听之任之,还是如上次那般......把我丢在那里,任人宰割?"
萧书岚打断他的话头,咬著牙道:"我回来了,那时人已经散了,我找不到。打听也没有任何结果,只说是一名白衣男子把你带走了。我一直奇怪,我用尽一切方法打听也毫无头绪,原来,原来带走你的你竟然是......"从腰上拔出青龙剑,道,"我记得你曾说过,这柄剑是来自宫中。想来你跟皇室也有关联。你不愿说,我也不问。"啪地一声,将青龙剑掷在地上,道,"如果你恨我,你现在可以杀我。如果你还喜欢我,就跟我一起走,别的再也不必理会了。"
柳听竹躺了下来,躺在草地上。柔软的青草跟他的青衣几乎看不分明。"这里我爱怎麽吃人都由得我,跟你在一起,我可成不了仙。"
萧书岚顿了半晌方才开口,声音更是沈滞。"听竹,你别再骗我了。我已经问了莫离,他什麽都告诉我了。"
柳听竹本来两脚放在水里踢打著水面,这时猛然一僵。只听得萧书岚缓缓地说道:"我什麽都知道了。知道吃人的并非是你,而是那株寒月芙渠。知道......其实从我们相遇那天开始,我就已经断了你的成仙之路。"
柳听竹骤然坐起身来,双手紧紧地揪著一旁的草茎,揪得手心里都湿润了。"你既然知道,还来找我做什麽?"
萧书岚低叹道:"听竹,这里不适合你。回山里吧,我陪著你。"
柳听竹微微地笑了,笑容在水波里闪烁。"我一心想要回山里时,你偏有这般那般的事,一直拖延。现在......你却又一心想著带我回去。可是,我现在哪里也不想去了,这里也好,山里也好,我已经不在乎了。"
萧书岚一字字,自齿缝中吐出三个字来:"为什麽?"
柳听竹笑著,自水里拾起那枝寒月芙渠,放在白石上。一株水淋淋的漆黑的花,看来煞是妖异。"为什麽?萧书岚,你看,没有你,我不也过得很好。这里很美,有很多翠竹,有像寒月芙渠一样的花。我迷恋人血的味道,在这里我要多少就可以有多少,我跟你在一起,你总是为这个骂我,甚至想杀我。没有你,我会过得更好。"
萧书岚凝视著他在星光下淡淡生辉的脸庞。"你快乐吗?"
柳听竹顿了一下,低低地笑了笑。"快乐?我的快乐从遇到你那天开始,已经不存在了。如今......我只要自己不会不快乐就心满意足了。我没你们人要求那麽多,想了金银又想权势,想了权势又想美人,想了美人还想长生不老。人哪......真是贪心......像你,萧书岚,你既想做大侠,保全你的道义。你又想要我,我知道你很喜欢我,很喜欢。可是我跟你的侠义不能两全,你却贪心地两者都想要。上次......你把我抛下了。你知道那时候我是什麽样的情况吗?"柳听竹笑著在脖子了一比,道,"我当时真的非常非常希望你先前就把我一剑杀了,把我的头砍下来。我被关在囚笼里,真的就像动物一般被当著千百人的面让人看......"
"听竹,你恨我,也总比对我一无所觉好。跟我走吧,你呆在这里,也活不了多久。今年的七月七,那是你的大限,当今的皇上是不会容你继续这般活著的。"
柳听竹盯著他,眼中忽然现出一种奇怪的表情:"那莫离究竟跟你说了些什麽?"
萧书岚道:"你是祸国的妖邪,须得将你在七月七那日斩於青龙剑下,方可保得社稷平安。如今是时辰未到,所以才留著你,任你逍遥。你真当那皇上是真心对你好吗?"
柳听竹眼中竟有一丝笑意。笑得有些莫测高深。"我在你等世人眼中看来,固然是幼稚无知。但谁对我好,我还是知道的。皇上犯不著这般对我好,若是只要斩我於剑下,他大可像你等一般,将我锁在笼中,只等七月初七便罢。他也犯不著替我收回棋子,助我化回人形。他更犯不著穷尽人力在这里修处跟我那山间极相似的花园,讨我欢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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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书岚闷声打断他道:"也犯不著带你出宫游玩,看花灯,是麽?"
柳听竹一怔,道:"你看到了?"
萧书岚道:"来夺我青龙剑的几名高手被我杀了,其中一个我发现是太监,自然而然便联想到皇宫。一路赶到京城,却不意在集市上见到你。我见了陪同你的白衣男子,方才恍然大悟,难怪我寻了这许久却无所得,原来当初救走你的竟是当今皇上。"
柳听竹笑道:"於是你便深夜入宫来寻我?真是艺高人胆大啊。"
萧书岚道:"皇宫守卫森严,高手众多,但既知你在宫里,舍命也要闯进来。"朝柳听竹走近了一步,柔声道:"走吧,听竹,留在这里你只能是死路一条。那把青龙剑,我会毁了它,以後你再也不用害怕我。你要怎麽样,都由得你,好麽?"
柳听竹不再笑,只是安安静静地注视著萧书岚。"你比那皇上还可恨,他从未隐瞒过他想做什麽,你却总是骗我。我要怎麽样都由得我?我要杀人,你由得我?萧书岚,别把我想得那麽傻,跟你们相处得久了,学到这些尔虞我诈,实在不难。再假以时日,定可学得青出於蓝。"
萧书岚见他眼中一片清明,已浑无方才恨意,心中忐忑,更放柔了声音道:"你说,谁对你好,你是知道的。难道我对你,还不如那皇上?"
柳听竹笑了起来,笑得连眼睛都弯成了月牙。"你们谁不是有所图的,你是有私心,有我时就想著你的道义你的未婚妻,我不在了你才觉得後悔。我再给你机会,结局还是不会变的。人妖殊途,这个道理,我现在总算是明白了,也不知道是不是迟了些。唉唉,做人真累,整天算计来算计去的。至於那皇上......"嘴唇微撇,道,"他对我是不错,最後还不是得一般为了江山社稷而杀了我,如今他做的也不过是补偿罢了。"
萧书岚听得心里一阵阵发凉,柳听竹把这些竟看得如水晶般透亮,淡淡带著笑地说将出来,却让自己是说不出的惊心。
柳听竹摊了摊手,道:"所以,到哪里还不是一样?"
萧书岚朝东方望去,只见天色已微微泛白。心道再跟你争论下去,天一亮还哪里脱得了身?欺身上前,一把擒住柳听竹手腕,低声道:"我们先离开这里再说,这里对你并不安全。"
柳听竹想甩脱他,萧书岚握住他脉门的手略加了几分劲力,柳听竹只觉得透体酸麻,已软软地倒在萧书岚怀里。虽从前萧书岚抱惯了他,但此时另有一番别样感觉,涨红了脸道:"放开我,否则不要怪我不客气!"
萧书岚突觉握住他的虎口处如同雷击火烧一般,猝不及防,只得松了手。摊开手来,手上却又并无异处,知道是柳听竹做了手脚。见柳听竹笑吟吟地退了几步看著自己,一脸看好戏的神情,再一望天边更露晶明,心中焦急,喝了声:"听竹,得罪了!"
伸手凌空一抓,地上的青龙剑自鞘里脱出,握在萧书岚手里。柳听竹怒道:"你又用这个......"一言未毕,已整个人委顿在地。本以为萧书岚只待他无法挣扎便会停手,那青龙剑一抹青色光华,却悬在头顶上方久久不去。
"停手......停手......"
萧书岚见他在青光笼罩下挣扎翻滚,蹙眉咬唇,唇上留下一排细细齿印,知他难受,心中怜惜,却又不能停手。
只听一声哀叫,柳听竹已在他剑下现了原形。萧书岚收剑回鞘,将小狐抱起塞在衣里,小狐半睁了一对黑眼可怜兮兮地看他,萧书岚柔声哄道:"乖,不这样我无法带你走。"
眼光落在草地上那朵枯萎的寒月芙渠上,俯身拾起,塞在小狐小小的爪子里,道:"拿好了。"
几个纵跃,隐入竹林内。花园本建在临近宫墙的偏僻角落,赵佚知柳听竹无法逃出,并未派人严加把守。但饶是如此,萧书岚越墙而出时,也已是冷汗淋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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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竹轩外,铁铮踱来踱去,突然俯身,拔了一根草茎,对著日光翻来覆去地细看。
赵佚正坐在水榭里饮酒,这时道:"有何发现?"
铁铮走近几步回道:"皇上,这里有不少青草被削断,断处光滑平整,显然是被剑气切落的。此人必是个剑术高手,手中剑也必是切金断玉的利器。"
赵佚笑道:"结论呢?"
铁铮迟疑了一下,道:"回皇上,看切口大小,微臣想是青龙剑。也只有萧书岚才有这般凌厉的剑气,微臣见过他的剑,应当不会有错。"
酒杯已空,赵佚转动著手中那个玉杯,笑道:"柳听竹不管变成什麽都出不了这道宫墙,若非有青龙剑压制出他的妖邪之气,如何能把柳听竹从宫里带走?只是这萧书岚就把这大内禁宫,当作无无人之境了?来去自如,还带了个人走?"
诸葛一直侍立在侧,此刻听得一身冷汗,诚惶诚恐地开了言道:"是老臣不力,未能考虑周全,请皇上......"
赵佚笑了一声,道:"限你们七日之内,将人给朕带回来。要活的。若不然......七日之後,朕便要你们九族的人头。"
他说得轻描淡写,任诸葛大半生浸淫官场,也不由得魂飞魄散。从来君无戏言,一句话便能定了千万人生死,短短七日,这......
铁铮却恍如未闻,只盯著远处微露出一角的大红宫墙,喃喃道:"奇了,萧书岚带了一个大活人,如何能避开禁军的耳目出去?......来时他是一人尚可,柳听竹法力无法施展,也与常人无异,又怎能......"
赵佚听诸葛正在吩咐,叫人搜寻两个男子,笑道:"单身一人的也要看。"
诸葛铁铮都听他示下,赵佚道:"萧书岚,这个人很聪明。他明知柳听竹惧极那青龙剑,为何还要拔剑?"
铁铮道:"这萧书岚对柳听竹甚是情重,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以青龙剑胁迫於他的。"
赵佚笑道:"这岂不便是万不得已?带个人走难,若带只小猫样大的狐狸,不就易如反常了?"又道,"你们也不必去追了,他们总会回柳听竹出来的山林,在那里等便是。"
诸葛悬著的心落了一半,忙俯首称是。
一辆很普通的马车在小路间穿行,车帘拉得严严实实。萧书岚掀起一看,只见日已偏西,他们已足足赶了一日的路了。
他细心地在车厢里侧垫了一块毛皮,以免马车颠到了柳听竹。柳听竹双手被反绑在身後,一双眼睛似要喷火地瞪著萧书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