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这个时候又响了起来,让车子内的人,心都瞬间缩紧。
风林不耐烦再听见这类似骚扰的电话,拿起机器就想直接关机,而他把手机放在手里良久,又转变主意把手机放到了耳边。
"风林,你看到湖了吗?──我想你看见了。──你已经走得够远,把林绛袖送回来吧。"
还是那个陌生男人的声音,温和如同闲聊,有规劝的味道,这带著淡淡忧愁的安静的声音听一遍即不会忘记,何况听到了第三次──风林低声咒骂了一句,猛地摁掉了电话。
"发生什麽事了?"林绛袖低声问。
"你──不要管!"风林吼著,他怒气冲冲的把电话甩到一边,电话从车座缝隙中滑了下去,风林双眉紧锁,继续开著他的车。
但是,那清晰的手机铃声再次响起,风林顿时心头一惊。他再不想接这个电话,不接却心头不安,他勉强控制著自己专心开车,不去理会。
林绛袖却无法忽视这个电话,他偷眼看风林,电话就在他身边──只有一只手掌的距离──听一下吧,只听一下!只要知道是谁的电话────风林不会因为这个就杀他的。
於是男孩小心地慢慢地伸手,摸到那台机器,缓缓放到了耳边。
62
风何处起?为什么这样的冷?
只是些微的怀念,吹落到地,就不见了踪影。
还记得他在门前,怀抱他的琴的样子。
须臾,恍惚,只记得满山谷的桃花盛开。
在那一片零落的红中,他的白色僧衣好象天上的云,水中的月,清冷而美丽。
可是真的伸出手去,捉住的却是一袭粗砺的灰袍,灰袍下挣扎的汗津津的身子,红莲火在手掌上炽烧的疼痛
--一切都隔得太远,渺茫得很,他若不用心想起,就全部都忘记了,是的,全部。
依稀还能记得那温柔的声音:"从今天起,你就叫奉桃--"
他的手心一点温热,把他变化成多灾多难的身,多劫多殇的貌,空留了多少时光的寂寞,恨爱的纠缠,从此到了人间,从此堕了红尘--
林绛袖身边所有声音都突然被洗刷个干净,只留下他感到陌生的,却又似乎熟稔的低声细语。
"何必如此,你要找的人,已经不在了。"
不知道那一日,他到底抱着什么念头,就这样死去?
林绛袖只是僵硬着嘴角,喏喏道:"谁不在了?"
"谁都已经不在,本就无人在此--轮回不往复。"
轮回不往复?
林绛袖突然觉得自己的心头空落落的,仿佛失去了依凭,简直就要坠落下来。
他的嘴唇颤抖着,心头也颤抖着,害怕,恐惧,惶惑,一阵如潮汐的汹涌,漫过他的胸口,漫过他的呼吸和神智,让他无法再想起任何事情。
他只觉得自己不像是自己,仿佛忽然被一棒喝醒,又好象从云中直落下平地。
只是一刹那,机械的粗糙急响,失去控制的方向感,恐怖的巨大声响和震动随后而至,一切都被抛洒出去,世界被碰撞得粉碎!
等等,等一等,你到底要说什么?你到底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林绛袖在奇异的幻象中迷惑,觉得手中的机械离开了掌握,他感到疼痛和眩晕,以及更可怕的东西--那轮回的刻痕。
[不往复]
风林从短暂的晕厥中清醒过来,就看见车前的玻璃成为了一个蜘蛛网状。
玻璃的空隙里伸进了折断的树枝--戳进车里的树枝在他身边的椅子上戳了进去,却没有伤到他,只是擦伤了几处。
他顿时浑身冰冷,知道自己出了车祸,因为安全带的缘故,他几乎是安然无恙。有很长一段时间,他被这突发的事情弄得呆楞。然后他转头看身边的时候,却不见林绛袖的身影。林绛袖的副驾驶位上空荡荡的,没有任何血迹。
风林挣扎出车子,踉跄地转到车前,他看见车头撞在了树上,已经毁得不成样子了。如果时速再快一些,他和林绛袖都会送命的--到底发生了什么?
风林抚摩自己的额头,努力回想着刚才发生的事情。他记得自己接到了奇怪的电话--然后林绛袖那该死的家伙随便接了那电话。他想把电话夺走,可是--似乎哪里出了问题--对了,是方向盘--
风林慢慢的拖着疼痛的身体,往四处看,他想找找林绛袖的踪迹,如果林绛袖不在车里,那么他很可能先下车了,毕竟,这样的速度不能把人甩出车去。
他在黑暗中搜索着,终于在草丛发现了那电话,他沮丧地拣起它,发现它已经损坏,再也不能开启。--到底是谁的电话?
为什么对方好象知道一切?
林绛袖,他又去了哪里?
63
{不往复}
风林在一片树木的边缘,远望是黑漆的一片树丛,他漫无目的的走到林中去,这林子黑暗得如同恶梦,他看不到任何东西。
"林绛袖,你又想逃吗?"
风林握著损坏的机器,又焦急又愤怒,他如同困兽在这黑暗里徘徊,已经迷失了方向。
他期待能在林间发现些什麽,摸索到的却只有树的枝叶,偶尔,他摸索到细小的果实,也混不在意,发泄似地撕扯著身边阻挡他的东西。可是渐渐,他冷静了下来,周围有风声,枝叶摇曳的声音,他既然无法看见,就只能凭声音分辨,他有点迷惑,为什麽一丛灌木阻挡他这麽长时间,他放慢动作,手中又握到了细小的果实,那小果实细细绒毛,叶子则那麽狭长,有些枯萎了,而有些正茂盛──
他心头突然划过一丝冷意,却转瞬成为激烈的心跳。
幽暗的深处,模糊的界限,青涩的实,以及林中的琴声。
──别想逃开,你无法离开这里!
──莲心。
不知道是近还是远,有人轻轻一声笑。
微弱的笑声,模糊,仿佛存在,又仿佛是幻觉,消失在夜里的湿气中,渺茫而抑郁的。
不知道是近还是远,有人轻轻一声笑。
风林抬起头。
雾气弥漫在黑夜里,能看见,枝叶媚然的伸展开来,映在男孩惶惑地眼中。
隐约的, 仿佛是幻觉,有轻轻的铃声,还有嬉笑哼唱。
那细沙一样慢慢倾泻的声音,现在又好象变成了萤火的幽光,在黑夜里四处游移。这纷乱而细微的声音听在耳朵里,就像在山中遇上了妖魔。
风林无法呼吸!──那声音多麽的熟悉!
熟悉得如同无法愈合的伤口,痛苦著,纠缠著。
这到底是怎样的奇异梦境,折磨他所剩无几的理智!
男孩跌撞著往声音处找去,他正在穿过一片桃林。乡村的桃树低矮,这里却好象是真正的树林──树盘根错节的伸张著,枝叶间结著青色的果实。
──这一切一定都是幻觉,都是梦境,这些熟悉到让人痛苦的东西,都不是真实的!
它们在现世已经都不在了,全都不在了!
只剩下──只剩下那人!
红色的暗影一闪。那红在黑暗里太过鲜明,可是它仍然被浸染著,模糊到远处去了──只这一点点殷红,在黑暗中就能被看见,能被他看见!
风林紧紧咬著牙,不顾身上的疼痛,不顾心头剧烈的起伏,他只管追过去,那是他无法抛开的东西──只是一抹绛红的颜色,是的,和一个须臾的白日梦没有区别。他拨开重重遮蔽路径的枝叶,他清楚的看见它!
那绝对不像是错觉──那是个人影,轻捷而飘渺的,动物一样的灵巧,鬼怪一样的魅幻。他没有看错,没有!
风雨吹落的叶铺撒一地。远处的红衣人儿停下片刻,他背著身,短发盖不住苍白修长的脖子。少年人细瘦的手指微提起下摆,那累赘的长衣被夜露濡湿,而赤著的一双足,想必也湿了。
他在满地落叶上行走,走得这麽轻巧。雪白的足只沾染了水珠,没有沾染到泥土,那双足像玉一样发著光亮。
风林已经无法停下脚步了──他疯狂地在树林间奔跑,他必须竭尽全力的追逐,才能看见那抹若隐若现的红色影子!
──莲心跑著,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他追著红衣的人儿。
突然,他脚下一个踉跄,倒在了地上,巨痛袭击他的全身。
那被车祸强烈冲击过的肉身已经很脆弱了──即使再轻微的车祸,也可能造成巨大的伤害──男孩试著站起来,他感觉自己确实受了伤,他疼痛著,疼痛到无法站起!
僵硬的身体下是冰冷的土。他再次抬头看,眼前再不见红影!他惶恐地四处搜寻,爬动著,样子再狼狈他也顾不上了,但是身体不听使唤!
莲心重重的喘息著,心头缭乱,那妖孽走了,就在他眼前消失了踪影!
──该死,该死!为什麽追不上他?
老天,你到底想惩罚到我什麽时候?!
风林绝望地匍匐在地,手深嵌入土中,紧握的拳,泛著白,他身体上的疼痛根本比不上心头的疼痛──
{不往复}贰
──男孩在哭泣吗?
不,他不是那种会哭的人,他总是逞强,总是顽固著,坚持他自己,他是个孩子。
白皙的手臂伸过来,手指按住他握紧的拳头,但是拳头没有松开,手指慢慢的移动著,留下一道冰冷的痕迹。
从拳头到手臂,从手臂到了肩膀,而後在背脊徘徊不去,当指尖到了脊背,就逐渐的有了一点微热。
手指的主人仿佛在描摹一幅图画,那指尖一丝不苟,没有犹豫──莫非早就描摹了千遍万遍,深深铭刻心头?
风林没有动弹,身体突然结束了颤抖,而那手指继续描摹,轻轻到了他的耳际发间──留下了一抹微热,便想离开──
风林猛地抓住那只手,紧紧再不松开──他慢慢撑起身体,抬头看著出现的人。
他狠狠地扯过他,紧紧抱在怀中,那人也不挣扎,柔若无骨,任他搂紧了,不留一点空隙,两人紧紧相贴,滚落在地。
风林感觉怀中的人异常顺服的气息和轻柔的身体──这不是林绛袖!
将那人按在身下,再不让他逃脱,风林捧过他的脸──那急切的手上全是泥土,把对方如玉的脸颊弄污,而风林顾不上这些了,他借著暗淡的月光,凝视身下捕获的山中妖精。
他一头青丝垂地,月光一样的素颜,依稀妖娆,却和煦温柔。
狭长的眼没有飞那一条红线,淡淡的眉飞扬入鬓,他的嘴唇苍白而优美,曾倾吐多少任性恶毒的言语,也曾展开世上最魅惑地微笑。
这一切一切都曾与他牵缠,这个害人的妖孽!
风林无法再控制自己了!
少年攥住这一半冰冷,一半温热的唇,那记忆中最热切缠绵的那个亲吻再次合到一处,销魂而急切,惶恐著,不安著,狂喜著,悲伤著──不离不弃!
柔软的舌被擒获,纠缠一处,侵占每一寸热度,无法再分开,那不再是屈辱和无奈,而是尽极的依恋缠绵──
那是最情色的,带著贪求欲念,无法解开的执著,那种刻骨致命的相思,全都隐忍太久,太久──
──手指在男孩宽厚的脊背上戏耍游移,任性妄为。男孩也摸索著这柔软而微凉的身体,这熟悉的少年的身体,已被他抚弄过很多遍,这一次,却带著最妖娆地轻颤和摆动,在他急切地手掌中点起火热。
不知何时,被亲吻地红润欲滴的唇吐出一点点的哼唱。
他微微颤抖著,细细薄汗沁著麦色的皮肤,脊背上花纹都是些什麽?想起来了,是最脆弱的花蕊,最肃穆的火焰,曾被刺上鬼魅的骷髅,好象一种预言,又好象是一种诅咒!回忆像烛火忽明忽暗,催人的心肠──风林收住亲吻,一声哽咽而出。
"是你麽?"他痛楚地问。
"莲心──"少年好象不认识他一般,这声音是林绛袖的,也是奉桃的,是他以为再也无法听见的呼唤。
""是你麽──"风林痛苦地问著。
少年又唤一声。轻轻的,千回百转,短暂的一声。
话音未落,他被紧紧揉入怀中。
少年安慰似地抚摩著莲心的发端,然後是脊背,肩膀,脸──他的碰触就仿佛一阕歌,流畅熟稔的,尽极温柔──然後他把男孩的头颅埋在胸前。
少顷,风林抬头,看见少年眼中水雾氤氲,面颊已湿,散乱的黑发贴在颊边,他的脸在暗夜里模糊著,怎麽也看不清,唯那双泪眼。
"你是奉桃还是绛袖──"
少年脸上带著泪水,炽炽如流萤,倒映著轻浅如露水的微笑。
风林心里痛极,他抬起手,想沾去少年的眼泪。手却被他握住。
"──你不是莲心!"
少年把手覆在他的额上,指间一丝凉意,半分惆怅。
"这里本有个印记,说你的天命,可是,现在没有了。"
他长叹一声,如歌中击节的一声悠远,他捺了手在他的额头,从很久前开始,这双手就是如此轻柔而坚持的,只掌心一点微热,若即若离。
谁也不能知道他的心意──
"──跟我来吧,我带你走。"
少年轻轻说罢,如同流水一样滑过他的臂弯,回首向他笑。
风林一时间觉得自己一定是在做梦,这梦既甜美,又痛苦。
65
{不往复}贰
"──轮回苦,可怜便有痴人,将前生酒作了今生沽。到底是亦醉,且亦糊涂,空把人间误!──轮回苦,千种允诺又造了万般寂寞,奈何循环又往复。
终究,事情总是回到最初,而最初就是终结。
风林在树林的尽头看见了那个少年,他的短发在夜风里飘拂──没有月的夜,他伫立在黑暗尽头,身後是一片苍茫水雾,遥不见边际。
他微笑著,伸出一只手。
风林痴迷地走近他,两人相拥在一起,紧紧的,再也没有什麽能分开他们。
隔世的缠绵不像风林想象中那样的美好──那痛苦抑郁,从孩提时代开始回忆起的悔恨,都在这个时刻越来越紧的纠缠在他胸口。过去的种种全都是无法挽回的伤害。
怀里的人为什麽如此温顺,不用鄙夷仇恨的目光看他呢?
他明明负了他,当初至死也不曾悔改──他是最无情的负了他,他怎麽能原谅了他,回到他的身边?
奉桃啊,若为了赎回我的罪过,几生几世我也赔给你!
"奉桃,你怪我吗?──还在怪我吗?"风林沙哑著声音,"我只盼著隔世再相守,那一世我负了你,现在我来还你──。"
熟悉的桃花香气被夜里的冷风吹散,红衣下的身体是冷而柔软的。
少年点住他的唇,纤细的声音里藏著一丝狡黠和残忍的味道:"你知道你有多麽残忍麽?"
"我知道!"
"你知道我等了多久吗?"
"我明白!"
"可是你终究选择负我,你欠我实在已太多,我几乎都不想要你还来给我,你说你该不该还?"
"千年,只为了等到今日!──我找到你了!"他叹息著。
"莲心,你终於承认你欠我,我要你赎回你的罪过──"少年流著泪,既愉悦而又悲哀著。
"奉桃,你哪里疼,为什麽要流泪呢?我不是在你面前了吗?你要什麽我都给你!"
少年望著他,默默无声地闭上了双眼:"你如今可是我的?莲心!"
"是的,全部是你的,妖孽──"风林抱紧怀中人。
"既然全是我的,我就要你的命──你给我麽?"少年用冰冷的声音问。
风林闻眼,也慢慢闭上了眼睛,他的唇角漾起微笑,好象终於被赦免一样──
"你,要我的命──这是我欠你的──是不是?"
暗夜里回荡著轻轻的笑声,好象他真的如此快活,如此满足。
原来还一段情是这麽容易,只是性命而已。
可是,那不是非常奇怪麽?他只要他的命,为何?
妖孽的手指抚过男孩颤抖的唇,紧蹙的眉,额头是这样干净,真正的洗掉了一切情劫,一切罪孽。──怎麽能纠缠下去?如我,如他,如缘,如劫,如露,亦如电,须臾的欢乐,无尽的烦恼──都应在此终结,而不是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