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吃盘子里的牛肉,Oscar奇怪地看着我。我有些难堪。
"我,不喜欢吃这东西。"
话音刚落,一名侍从走到我背后,递上一盘蔬果,轻声说:"抱歉,院长吩咐您的菜单我们没有及时更换。"
坐在旁桌的人都抬起眼看向我,Oscar的眼神更是令人难以忍受。他吃惊的蓝眼睛,就像将要变天的天空。我推开侍从,急急地站起,冲出了大厅。身后传来盘子落地的声音,人群有些骚动,而我扔下一切冲出这尴尬的环境。门外的冷空气扑面而来,只着衬衫的我只觉得一阵恶寒,跌跌撞撞地冲到围栏边,捂住嘴不知道想阻止的是恶心还是哽咽。
我个怪物吧,一个很奇怪的怪物,从小到大只能吃蔬菜水果,活得像只食草动物!我想着就恶心。想到每次递上餐盘的母亲怜悯的眼神,想到周围人奇怪的眼神,想到Oscar吃惊的眼神......我掏出烟,抖着手点燃,然后被呛了,咳得狼狈不堪。
"你没事么?"低沉的男声,伴着一阵从肩膀直传到全身的温暖。Oscar把大衣披在我肩上,有些犹豫地揽住我的肩膀。很暖,非常暖......是的,比syou的怀抱更暖,因为他比syou强壮得多......
我摇了摇头。他担心地看着我:"你哭了。"
嗓子咳得发不出声音,我用力摇头,用手擦去脸上冰凉的液体。去他妈的,那是咳出来的!!
"对不起......我......我只是有点吃惊......"
我抽着烟,不想再与他说什么。
"kei......咳嗽就别抽烟。"我置若罔闻,他伸手想取走烟,我的手一挥,烟火擦上了他的手背。吃痛的一声,我们俩都叫了出来。我不痛,只是在一瞬间里难以掩饰自己的愧疚......急急地拉住他的手,摔了烟头,看见上面迅速浮起的红印,张了嘴什么都说不出来。
"行了......我不抽烟了......"声音发得非常艰难,我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Oscar再未问过我只吃蔬果的原因,静静地把我抱住。
"kei......你一定觉得我很蠢......这里的每一个贵族都说我很蠢,因为我一点都不懂他们的礼仪。当院长说要把你安排与我一起的时候,我真的很兴奋,我不想骗你。我,希望我们能成为朋友,我在这里唯一的朋友。kei......希望你听见了以后不会笑话我......我是认真的......"
我没笑他,这让他觉得欣慰、感谢,却不知道这是我一直想要得到的。他至少拥有过儿时的同伴,而我一无所有,从不羡慕那些贵族所谓的自由。他的身体是温暖的,有男人气息的,我伸手抱住他,把脸埋进他的胸膛,嗅吸我最爱的橘香。
我吃了他给我的牛肉,不管侍从惊异的眼神。我对Oscar笑笑,说这味道很好。他有些疑惑地笑了笑,继续低头切他的牛肉,而我捂住胸口,不想那种令人厌恶的感觉涌上喉口。syou其实也经常问:为什么,kei,你都瘦成这样了还是只吃蔬果?肉那么好吃,你一点都不碰。我回答说我不喜欢肉的腥气。syou露出匪夷所思的表情,我只用一块牛肉就塞住了他的嘴。
父亲若知道了我的行径一定会大发雷霆,一块牛肉,破坏了他精心的研究。当我半夜从床上痛得滚下来的时候,就知道将会看见Phaedrus院长什么样的表情......
一种精神的死亡,往往都标示着某种与之相反的现实的诞生。我对父亲的失望,造就了我对他的种种冷漠态度,当滚落到地上的时候,甚至想着他绝对不会救我。或许我就该这样痛死,然后上了天堂去当天使。
我听见Oscar焦急的呼声,但是睁不开眼,五脏六腑都随心脏的剧痛揪了起来,甚至连一声呻吟都发不出。就这样掉进了意识的虚浮里,我想当时一定是已经死了--我并不在乎生死。
然而我没有看见上帝的脸。就像父亲说的那样:我早就不是上帝的孩子。上帝的孩子应该在15岁的时候就回到他身边,而我没有,我被很多奇怪的药强行留在了这里,所以上帝唾弃我。父亲冰冷愠怒的脸出现在光线的膨胀之后,灰蓝色的眼睛像结了冰般的冰凉,再愤怒,还是那样一张冰冷无表情的脸。
\"你吃了什么东西?我不是对你说不能进食脂肪类的吗?你为什么不听?\"他冷冷地说。我勉强扯出一丝与他酷似的笑容,尽管这让我累得几乎难以呼吸。父亲走到我身边,伸出冰冷的手掌贴上我的额头。我下意识地向后缩去,但躲不了。
\"没事了,回去睡觉。\"
回去?我怎么回去。早就习惯了他的漠视与冷淡,可还是未忍住心里的委屈--我是他的孩子,为什么他能这样漠视我的感受。父亲赶得很急,叫来了在门口等待的Oscar,让他扶我回房间,看都未看我一眼。Oscar想说些什么,可在父亲的瞪视下咽回了话头。临走前看见父亲转身似在焦急地等待着什么,我闭上眼,由Oscar扶出了房间。出了门,他便将我抱了起来。我虚弱地靠在他的身上,眼前昏花一片,看来没个两三天是起不来的。怎么办呢?我觉得可笑,一点都不喜欢什么病毒,现在却在为明天的课程而担心,为了什么呢?
Oscar的肩膀很宽,胸膛也很暖,经过走廊的时候,寒气吹凉了我一边的身体,而另一边却非常暖和,那是肌肤相亲的热。
他将我轻轻地放在床上,抱歉地看着我。"是不是因为晚餐的原因?"他问,我摇头,一切都与他无关,是我自己身体的问题。我是个怪物。Oscar没再说什么,抿了抿嘴唇,伸手试了试我的体温。他的手掌非常温暖,与父亲的冷感完全不同。那时,我第一个想到的,是他以后做了父亲,他的孩子一定比我幸福很多。
"只是因为我的身体不好,和你没关系。"
"kei,你的样子让人担心。"
"让你害怕了么?"我淡淡地说,"我就是这样的怪物,你看见了吧,只能像食草动物一样生活的人,一个当不成上帝的孩子的人。Oscar,即使是平民还是贵族......他们都一样信奉上帝的存在......"
"别说话了,我在这里陪你。"
我看了看他泛着血丝的眼,想必我的发作将他吓坏了,没有了睡意不代表身体没有疲劳。想劝他回去睡觉,可嘴巴却紧闭着什么都没说。身体比心诚实,当时我的确希望有人能陪在我身边。
我睡不着,身体难受得无法入睡。一边憎恶着自己,一边看向床边昏昏欲睡的Oscar。
"Oscar,我睡不着......"
他睁开迷离的眼睛,那汪蓝色多么美丽。他皱起眉,来到我身边:"小少爷,想喝点什么吗?"
我厌恶地瞪起他来。什么少爷?少爷的话就不会和你这人睡在一起了!我说着,不服气地撑起身体,被子从身上滑下,睡衣下单薄可怜的身体暴露在他的眼睛里。Oscar苦笑了,坐到我床边,问:"那你想怎么样?要我给你跳舞?"
"我想听你的故事,Oscar,我觉得你该是很有历史的人......一定有很多童年的故事吧,说给我听。"
他侧头想了想:"那你听过三叶草的故事吗?只要你找到四瓣叶的三叶草,你就幸福了。"
我不屑地扯起嘴角,幸福这两个字我向来不屑,于我,那是绝对的妄想。我只想以后继承了爵位,然后开始自己的生活,抛弃父亲的那些无聊梦想,成为Kei·Phaedrus。Oscar看我的表情就知道我在想什么,他笑了笑:如果你看见海峡上飞过纯白色的海鸟,顺着它鸣叫的方向,就可以找到那种四瓣的三叶草了。我回头看看他:可能吗?上帝很吝啬的。他拍了拍我的后脑:顺从上帝,小傻瓜。
从那时开始,"小傻瓜"就成为了我的代名词,我愿意这样被他叫,那是一种为我所依赖的人的允诺。至于是否能顺从上帝,那时我想:若Oscar是个虔诚的信徒,那我也会努力成为与他一样的人。天使吧,大概就是这样的概念了,那是种能寻得四瓣三叶草的生物。
我们的对话没能持续下去,窗外忽然传来了骚动。我听见马车的声音,马蹄踩碎了地面上的薄冰深夜踏进了查尔斯学院的大门。宁静的夜里,这声音格外刺耳。Oscar回头,拉开窗帘,看见广场上一串琉璃火般的车灯,似乎是什么大人物出现了。对面绛紫的天空点缀了繁星,深黑色的建筑像墓碑一样耸进了天幕,琉璃火的闪动,仿佛炼狱中的魂火。马停下脚步,从鼻孔中喷出白雾,在灯光中隐隐散去,一切都随着这诡异的一幕而显得鬼影憧憧。一抹熟悉的身影走出了建筑,那是父亲的办公楼--是的,那人,前来迎接来者的人,正是我的父亲,查尔斯医学院的院长。我瞪大了眼睛,呆呆地看着他与下了马车的人握手,然后冒着天寒地冻的寒风走进了模糊的建筑。马车迅速地被拉走,方才那一幕,像梦一场。待睡意模糊的人随声音睁开眼,人去车空。
怔怔地,我想我明白了来人的身份。这般神秘,来得贵鬼祟祟,定是和父亲的秘密研究有关。眼神扫动,看见Oscar望着窗外惊愕的眼神,急忙用力将他从窗边拽回来。
"别看!!不要看!!"
Oscar几乎被我拽倒在地,他惊愕地瞪大了湛蓝双眸看我。不要看!也不要记住!现在就去睡觉!醒了以后我们就一起上课,什么都不要放在脑子里!!我对他大声嘶吼,面对他不解的眼神,任何解释都说不出口--任何一点,都会造成他日后绝对的危险,无关于他懂不懂,了解多少。父亲什么都做的出来,那些神秘的人也是一样!我熄灭了灯火,催促他上床睡觉。Oscar似乎也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不再说什么,快速地爬上床,躺下睡觉。门外,巡夜人的脚步慢慢地走过,手灯微弱的光线从门缝中挤进一条狭窄的光膜,溜过他的蓝眼睛。
沉默了很久,我们谁都没睡着--从彼此的呼吸中能判定--紧张,急促。
"kei,我是不是看见了不该看见的东西?"他问,声音有点抖。我只在想:终于明白父亲为什么那样着急把我从办公室里赶走,他有非常重要的客人,一个拥有庞大黑暗背景的客人。Oscar是平民出身,对这种事情一点都不会了解。
近年来,法兰西与英国为了海面领域的争执越演越烈,明里暗里,都是无烟的战场。英国皇室为了本国利益而开展的种种研究都不可告人,利用手中的各种有利条件加强自己的国防,想要从法兰西夺来能为自己创造巨大财富的海域。海域这东西,一点点的面积,也能为你创造数不清的财富。没有国家不是为了利益而奋斗。我有种预感,将来一定会有一场恶战,一定会有的,等两国之间的矛盾发展到不用枪火就无法解决的时候。想到这里,我就浑身打颤。战争,战争......多可怕的名词,虽未亲眼目睹,可从书本上可以了解到这人为的矛盾激化有多可怕。尸横遍野,生灵涂炭。我努力闭上眼,祈祷父亲不要成为那样的千古罪人。这种罪恶,是连边都不能沾上一点的。父亲,父亲,我的父亲,请为了我,为了您的妻子,不要选择成为那样的罪人。
"kei ......"Oscar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意想。我睁开眼,看见虚度的时光从眼前静静飘过,其实现在想什么都没用了,一切都开始随时间而上演。
"忘了它,Oscar,就当什么都没看见......"
"真的能忘了吗?"
"不行也得行,要是你还记着,就代表你的生命始终都在危险之中。你要陪我去找四瓣叶的三叶草,Oscar,只有你一个人。"
我记得他那时看我的眼神,像东方明亮时亮起的星星。当时我就想说:我们去东方吧,远离这里,什么都不用在乎,就是最简单的幸福了。
胃一阵绞起来,我结束了朦胧的梦境,睁开眼,头顶是2021年的天花板,没有英国古老的建筑,只是一间普通的小公寓。syou已经离开了,我能想象他在同学之间灿烂的笑容。外面的雨还在下,噼里啪啦地砸在窗户上,仿佛是谁在呼唤谁的名字。
我努力回想,自己有多久没因生病倒在床上了?想不起来了,什么都记不起来,疼痛让我记忆混乱。点根烟,就在手边。syou与Oscar不同,他知道我离不开烟,所以总是会在我手边放着一包,而后者总是唠唠叨叨地希望我戒掉。谁比较贴心呢?我觉得事隔100多年,什么比较的价值都没有了。谁都不再是最初的人。
烟丝燃烧的声音在雨中听来很是清晰,我吸着烟,慢慢回想,清醒地回想--那个梦让我产生了一丝怀旧的伤感。
后来,应该就是1903年的事情了,那时的我,现在想起来,还是蠢蠢得令人想笑。
Oscar最常对我说的话就是:小傻瓜,我觉得你是个活在梦里的,现实的人。
1903年,春。
我记得很清楚。雪融了,于是就看到了在雪层下嫩嫩的绿草睁开惺忪的眼。Oscar说:春日是新生,夏日是繁华,秋日是凋亡。我说那冬日呢?最严酷的冬日算什么?那个我们相见的日子,小雪靡靡。
重生。他说,有重生才有新生。后来我把这话告诉了syou,从他的脸上可以看见我当年的神情。
我与Oscar相遇了一年,纪念日那天我们去餐馆吃了意大利红烩。明确地说,只有他一个人在吃,而我吃的是那刻的温馨甜香。回去的路上,小雪从眼前飘过,我说:Oscar,春天来的时候,我们去看风铃草吧。
到了相约的日子,我们没能去成。
我病了,又是老毛病报到。平日里小打小闹挺一挺就过去了,可这次非常严重--我从楼梯上摔了下去。那时不比现在,如今铜皮铁骨,抽我十巴掌都不当回事。可那时,21岁的我远不及113岁。额头伤了,流了很多血。小姐们的尖叫将Oscar唤回我身边。当他看见我的时候--你的血已经染红了满头金发。他这样对我形容。红发好看么?我问。他面色一凛:别开玩笑了。那时......我吓坏了。
躺在床上的我形如枯槁。父亲来看了我一次,皱起与我酷似的五官,喃喃地嘀咕着。为什么呢?药明明没有出错难道是试验又出了问题......我零度的心已经再难感受冰冷。母亲,我美丽的母亲。我完全忘记了她的长相、她落泪的样子。不是我不爱她,而是只想保留"美丽"二字。她在我床边不住哭泣,用丝帕捂着苍白的脸。东方人的黑发披散肩头。kei......我可怜的孩子--说不上嗤笑,却也笑得毫无感情--母亲,你可怜我,不是因为我身体孱弱,不是因为父亲对我的无视。你哭,哭我是你们的孩子。
Oscar......
恩?
其实我没见过什么风铃草......它会响吗?
会的,只要有风,它就会响。
但是......孤独的一个人,再大的风也没人能听见它的声音,不是吗?要大家在一起,才会被听见......不是吗?
......
我俩够不够?
kei,别乱说。我们会有很多很多......
很多什么?
未来,希望。
可我惟独没有时间。Oscar,我觉得......时间在透支五年后,终于要到尽头了......
春天是新生,而我却在步入死亡。或许我不是当天使的料,该早就觉悟。海峡上空纯白的海鸟,翠绿四瓣的三叶草,传说而已。我活在梦里,却比谁都现实--会用绝望的声音对他说:喂,我们什么时候去东方?
我向往那里,一定在黑夜的时候就出现了太阳。
自嘲,无可奈何。
与Oscar共度的一年平淡而幸福。他湛蓝的眼睛与微笑是我生命中不可或缺的部分,而我在幸福之中开始感到悲哀,将死之人心中都有贪念。我贪,贪那点偷偷看他的时间。一种不知名的情愫牵动我的心之丝弦。
第一次咯血,一点感觉都没有。血出来了,仿佛不在我的,而是Oscar的。他惊慌失措,捂住我的嘴,慌乱抚摸我的脸。凝注他蓝色的眼睛--神啊,他一定会成为你的天使,你应该睁开眼看看,瞥过伦敦街头宿冻的贫民,看到这双美丽的眼睛。
我要死了......就要死了......连疼痛都没有了,只有疲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