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欢呼一声说:老李,是我啊,你不记得我啦?半年前,我来镖局找你们总镖头决斗的时候你还在,就是在这儿,我们聊过三天三夜呢!我现在易了容,和以前不太一样。
啊,他的脸色霎间变得难看无比,一甩袖子说:是你!我怎么不记得,化成灰我都忘不了,说什么聊了三天三夜,分明就是你拉着我,日也说夜也说,都是你一个人在说,一个人在笑,我可一个字都没说过。
我抓抓头说:我以为你天生不爱说话。
他脸色难看到无以复加的地步说:什么我不爱说话,你一句接一句地蹦出来,哪有我插嘴的份,更可恨的是你还说在身上下了什么七步散,一离开你七尺便会化为血水,我还被吓得魂不附体,三天三夜啊,一步都不敢动,连如厕都不敢,说到这,脸色一变,含着两泡泪水,无限哀戚地说:可怜我四十多岁的人了,竟然也会忍不住尿了裤子。
我正试着安慰他说:你别难过,要不,我让全镖局的人都尿裤子,这样就没人笑你了?正说着,只听一个清清脆脆、掉在地上摔成八截的声音说:是哪一个?敢来我们洛阳镖局撒野,站出来给姑奶奶我瞧瞧。说话间,从门内走出一个女人来。
只见她穿着粉红色的对襟上衣,一根同色的带子盘在腰间,下穿藏青色的撒脚长裤。手里甩着马鞭,一双燥烈的大黑眼睛盯住了这边。
老李一见,忙擦掉眼泪上前说:就是他,他就是
话还没说完,就被她一掌推开了,连滚带爬地跌出四五步。
只听她说:一个大男人掉什么眼泪,没的让人笑话,从今天起,你就去厨房,别再出来丢人现眼了。
老李恨恨地进去了。她鞭梢一指,对我说:你是何人?
凌素心,是小白让我来的。
小白,那是谁,狗的名字?
哦,小白就是你们的总镖头杨震远,不是狗,他说让我来这里等他,他很快就回来了。
杨震远要回来了?他在哪儿?你在哪里遇见他的?提到杨震远三个字,她的神色顿时有三分忸怩,但也只是一转眼的事,立刻她又面带暴烈地盯着我。
真是的,这家镖局都喜欢在门洞里招呼客人吗?我在台阶上坐了下来,捶捶腿,仰头看着她。
她喔了一声,一挥手,便有仆人送上来两张凳子。
原来真的都在门洞里招呼客人!我在上面坐了,说:我没遇见她
那你还说他让你来的。她一鞭子抽在地上,扬起一阵灰尘。
我没遇见他,我们一直在一起的。刚才在城门口,他说要去接李镖师,便让我先来了。
她将鞭子在地上敲了几下,银牙一咬,说:你先进来。
小白还说让我先吃东西!
知道啦,她不耐烦地说。
有人过来将马牵走了,我跟在她身后忽然想起一事说:你们镖局里有个人在西市昏倒了,要不要叫人把他抬回来,好象叫什么来着?就是那个被派去在城门口等李镖师那个,就是他告诉小白的。
她撇撇嘴,低声说:走狗!
我没听清,又问了一遍。她烦燥地瞪我一眼。不明白她为什么生气,可是也不敢再问下去了,反正只是被花盆砸到,又死不了。
在将我交给管家前,她说:我姓华,是联合镖局的副镖头!
一觉醒来,我揉揉眼睛,赤着脚便向外走,抓过一个仆人问过,他吃吃艾艾,口水都流到我手上了,花了一柱香才说清小白已经回来了,正在偏厅和众人商议。
我挥挥手让他走了,便沿着回廊向偏厅而去。走了一会儿,才发现那个仆人还跟在我身后,亦步亦趋,双眼直勾勾地看着我。我一惊之下向后跳了三步,他象是才回了魂,红着脸转身跑了。
到了偏厅前,远远地就看见小白坐在正中位置,十来个镖师打扮的分坐于两侧,白天那个女人也在,每个人都是一脸凝重之色。
我站在厅门口,向小白一笑,只听一阵抽气之声此起彼伏,小白快步走上来,拉着我在他身旁的椅子上坐了,说:怎么把脸上的易容药洗掉了?天这么冷,出来也不穿鞋子!
听他这一提,才感觉脚底正有一阵阵的凉气窜上来,忙将双脚提起,在椅子上盘膝坐了。
那个华镖头看了我一眼,皱皱眉说:总镖头,你说这事该怎么办?镖局的镖被人劫了四五次,也找不见你的人,大家都像是没了主心骨一样。
小白淡淡地说:我不在,不是也有人天天坐我这个位置发号施令么?
华镖头的脸涨得通红,说:那能怪谁?难道就任着大家没头苍蝇似地乱撞?
座中一个中年人跳起来说:刚才总镖头出去接我时也说了,这一个月他身受重伤,连命都差点没了,又怎么回得来,现在他回来了,镖局里的事自然还是交给他,别人我不放心!
我看看,见他左臂被一根带子吊在脖子上,想来就是那个李镖师了。
华镖头说:什么不放心,你分明就是看不起女人。出了这么大的事,人也找不到,不知去了哪里游山玩水,这个总镖头做得可真轻松。
我插嘴说:谁看不起女人?真没见识!她诧异地看我一眼,神色倒是亲切许多,我又接着说:谁说女人就不能有做为,你们知道妲己吧,她就还没说完,就被小白捂住了嘴。
小白示意我噤声,站起来面对众人说:这件事我确实难辞其咎,但现在不是内讧的时候,我这个总镖头该不该坐这个位置,不是我们能决定的,上面还有三个长老呢。当务之急,是把眼前的事解决了,我会负责把丢失的镖找回来。
华镖头站起来说:好,就等你这句话!可是咱们先小人后君子,如果你找不回来怎么办?
小白说:找不回来,我自是不会继续坐在这个位置上。留待能人居之。
厅内顿时一片嗡嗡之声,小白挥挥手,待平静之后才说:今天就到此为止,大家累了一天,也该休息了。
说着也不管别人,牵着我便出了偏厅。
回到卧房,我说:这个总镖头不做也就算了,干嘛还和他们在那里争来抢去的,谁爱做便让谁做去。
小白上了床搂住我说:说出来你也许不会懂
我抢着说:我懂的,你说吧。
他看我一眼说:说出来也许你不会懂
都说了我懂的。我又打断他的话。
他看了我一会儿,说:说出来顿一顿,又接着说:我做这个总镖头,是想大丈夫生于世间,自是应求得一番功业,安身立命,进而齐家治国平天下,纵然不能名垂青史,也不应该一辈子无声无息,你懂吗?
我点点头。
他笑笑说:不懂装懂!你在山上,心心念念的只是修行吃东西,哪里懂得名利二字,利我并不在意,唯有这名,古往今来,又有几个人能看得透,我也不过一个俗人而已,自是不能例外。
沉静了一会儿,他又说:自从遇见你以后,这名我也不想要了,只是一心想,只是这件事是因我而起,我不能就此丢下,只顾自己快活,让别人去收拾。所以就算要辞了这总镖头位置,也得等解决了这件事,你懂吗?
我搂住他脖子说:你别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这件事哪里是因你而起,我才是德王的目标,你不过是被我连累!
他拍拍我的背说:还分什么彼此,你的事便我的事,睡吧。先将这边安顿好,然后我们便继续去京城的路。
我凝视一会小白的睡脸,见他呼吸悠长,睡得香甜,显然是白天诸多事务让他疲倦之极。
下了地,穿上鞋子走出房门,摸索着向马房走去。
走了半晌,便发觉自己迷了路,周围黑沉沉的,与白天看起来毫不相同。正犹豫间,只见远处人影一晃。我冲过去,却是一个人在井边打水,双手互绞,几下便将一大桶水提上来。
我走上前,拍拍他肩头。他惊叫一声,失手将一大桶水掉进井里,回过头来,怒气冲冲地说:哪个龟儿子,不知道老子看见我,剩下的半截话含在嘴里,咿咿呀呀说不出来。
我也看到了他的脸,大喊:尿裤子老李!
他像是被人在脖子上狠狠打了一下,脸色铁青跪倒在地,喃喃地说:现在连仙人也知道了,我
我将他拉起来,问:马房在哪里?见他双眼散漫无神,口里嘟嘟囔囔,对我的话听而不闻。心下发急,摇晃着他说:快说马房在哪儿,不然我就让全洛阳都知道你尿裤子。
他指了一个方向。我松开手,他便软软地滑下去了,忽然坐在地上大声干嚎,说:我不是,我不是尿裤子老李哀嚎声在夜里听起来分外刺耳。
我无暇管他,进马房牵了马走出镖局的大门。上了马,回头看看在镖局的朱红大门,衬着夜色,两只石狮子看起来更是威猛。我在心里说:小白,这件事因我而起,却带累得你不得安宁,各人修行各人了。我不能总是托庇于你的荫护之下,这次,便让我来帮你解决。
打马扬鞭出了城门,在浓浓夜色中独自驰向京城。
打马扬鞭出了城门,在浓浓夜色中独自驰向京城。
只出来几天,我就后悔了。骑着马在洛阳城外绕来绕去,两天后才找到去京城的官道,又突然遇上倾盆大雨,找不到避雨的地方,被淋得如落汤鸡,秋雨冷得入骨,把所有衣服都披在身上还不住地簌簌发抖。好不容易到了城镇,又因为一身脏被人从客栈里赶了出来,想起以前和小青小白在一起,衣食住行都有人打点得妥妥当当。有心要回去,想起自己不告而别又寸功未建,若就此回去,只怕小白会骂,只好硬着头皮向前走。
一路磕磕绊绊,竟然也到了京城,自正阳门进入,但见熙熙攘攘,满眼瞧不尽的繁华如昔。在南城一家客栈要了间客房,梳洗一番,用过面点,便在街上乱逛。
听得街头巷尾议论纷纷,说德王近日大肆整顿吏部,揪出一干贪官污吏,大快人心,连九王也牵连其中。九王自是不甘示弱,便上奏折说德王之妻现封一品诰命夫人、赐号德妃的娘家父亲庸亲王私通敌国,收受黄金万两,并有来往书信为证,皇帝知道后龙颜大怒。
德王眉也不皱,抢在皇帝下诏前带兵抄了德妃的娘家,下狱的下狱,斩首的斩首。庸王送上美人十名,以讨好德王,被德王冷冷一句本王对别人用过的东西没兴趣打了回票,送礼之人连德王府也没能走出去。
德妃知道母家遭此大难,闯入德王书房,声泪俱下、言辞恳切,请德王念在庸王扶持一场的份上,饶年迈老父一条命,德王却只是拂拂袖子叫来人将德妃请了出去。
在路人指点下,我来到位于东华门内的大宅子,只见朱漆大门,黄铜门钉,一眼望不到头的石库门墙,青石踏阶,比起洛阳镖局不可同日而语。
请侍卫前去通报,一干侍卫呼呼喝喝地笑一阵后,将我阻在了门外,要在附近等,又被侍卫赶。心上火起,便要向里面硬闯。
一个戴着两片圆圆小墨镜、衣着光鲜、手指甲留得长长的中年汉子伸手拦住了,说:你这个人怎么回事,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也是你乱闯的?
我找德王,你去告诉他就说凌素心来了,问他见是不见。
大胆!那中年人打量我一番,说:哟,这是哪个村来的?我们王爷也是你想见就见的,来人,把他给我哄出去。
我还待说,却被五六个侍卫给叉了出来,那群侍卫个个膀阔腰圆,我如何抵挡得住,被他们推得倒退几步,一跤坐在地上,屁股隐隐生痛,正心里觉得委屈,一双手自背后扶起了我,回过头,正是德王,一身官服,马车停在不远处。
我甩开他的手,又重新坐到地上,说:想见你可真难!
他皱皱眉,拉我起来,对身边一个官员模样的人说:郑大人,你先请回,今日我有贵客上门,拨粮之事改日再议。那官员深深作揖,弯着腰退下去了。
德王牵着我的手便向里走,经过大门时对那几个人说:每人掌嘴二十,扣一个月月钱。以后看见这位公子,和我本人并无不同,记得带上眼睛,别看错了。那几个人惶恐不已,跪在地上不住磕头。
德王正要向里走,我喊:等一下。挣开他的手走到那个中年人面前,伸手揪住他的山羊胡子上下左右地转,疼得他从眼镜上方对我怒目而视,我也瞪回去,向德王喊:喂,他又瞪我了!那中年人一个激灵,垂下眼皮。
我将他的小墨镜摘下来自己戴上,得意洋洋地向德王一笑。
他也微微一笑说:这么快就会仗势欺人了!
德王牵着我进了大门,却没走向正厅,绕了一个圈,进入一条小路。此时已是十月未,北方天寒,除了苍松翠柏,所有的树木都是光秃秃的。落叶满地,踩上去嚓嚓作响。
戴着墨镜,眼前一片乌黑,极不习惯,跌跌撞撞地随着他来到一个小小院落,进了门,迎面一条弯弯曲曲的青砖小路,三间正房坐北朝南,两侧各有几间偏房,院中多植松柏,间或有几株梅树。
进了屋,只觉眼前一暗,我喊:啊,天怎么突然黑了?
德王叹口气说:把眼镜摘下来。
吁,原来是这么回事!我摘下镜子,有点窘,却见里屋房门上站着一个女孩子,圆溜溜的大眼睛看着我,正是冬梅。我扑上去抓住她的手说:冬梅,你也在,小四呢?
她迟迟疑疑地问:你是凌公子?
不错,就是我。想起自己脸上涂了易容药,忙到水盆旁洗了,又摘下斗笠,露出一头银发,回过身来看着她。
她又惊又喜,将我抚到椅子上坐了说:公子,一个月没见您,您可瘦了不少,身体怎么样?
老样子,我含含糊糊地敷衍过去,你呢,不是在行宫吗?
冬梅端过来两碗茶,放在我和德王面前,这才站定了,笑吟吟地说:那夜公子走后,我问王爷公子什么时候回来,王爷说已经约了和公子在京城见面。王爷走时便捎上了我,说我好歹服侍过公子,比那些新来的又强些。
我看着德王说:怪不得你一直没追,原来你早就算准我会来京城。
他挥手让冬梅退下了,说:那夜你与杨震远走了,本来要找你其实易如反掌,只是京中传来急报,说蜀地百姓闹得不成样子,父皇命我速速回京商议对策,这才没追。
我说:你没有追,你只是去劫小白的镖,让我们自己送到你面前。现在我来了,那些镖银你会如何处理?
他喝了一口茶,面色淡然地说:你若答应我一个条件,我便将那些镖银如数奉还,区区几百万两银子,我还真没放在眼里。
什么条件?
从今以后,你必须长留德王府,没我的允许,不能出大门半步,也不准见杨震远。
不行!我喊起来,长留德王府?那怎么行,上次来去匆匆,都没有好好逛它一圈。这次若窝在这里,那不是又入宝山空手而归,不行,你再想想其他条件吧。
德王一呆,说:你不答应,不怕我将镖银占为有己?
怕,当然怕,可是怕也得要出门啊,难不成你能把所有京城小吃都搬回来?
他仔细想想,说:把你拘在这个小院子里确实不是办法,只是这几日朝中事务烦多,我也匀不出时间来陪你。
我帮着出主意:你把镖银还给小白,我就先在这里住下,反正我也没别的地方好去,你府里的人都知道我是贵客,没人敢动我。
他看着我说:你这样得寸进尺,就不怕我一怒之下
一怒之下怎么样?把我关起来?我站起来走到他面前说:你对我很好,我是知道的。行宫之中,我无法无天,你也不曾说过半句,反而由着我胡闹。所以我才独自前来,因为知道你其实不会对我怎样,免得你与小白相遇,二虎相争必有一伤。
他的声音变得低低的,说:二虎相争必有一伤?你是怕他一个草莽中人,对上我这个皇亲国戚会吃亏吧?停了一会儿,又低声说:既然知道我对你好,又为何不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