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旷的莲池,无人回应。
末了,只是轻轻一句叹息:“罢了,一切皆是缘哪……”
声音落下的同时,人已不见了身影,独留那悠悠的叹息,久久不散。
缘,不由人。
从此,小镇上流传着这样一则传说:每到夏日时分,荒废的访岁园的夏苑里便会传出阵阵温和的男声,一声一声,唤着“真莲”……
番外-往事
我从佛前要来一株青莲,将它植在夏苑的莲池里,等着每年夏日来临时,看它开花吐蕊。
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我是个容易厌倦的人,所以时不时会四处走动,看山水风光,访故人旧友,天地之大,无处不可畅游。
——稚雀,随性如你,可会为谁停留?
千年之前,曾有人如此问我,千年之后,我与他对弈,他依然问了我这个问题。
我笑,反问他:“悉达多,你可是在怀念蓝毗尼园的无忧树?”
对方哑然,倒是他的金翅大鹏不悦地瞪了我一眼。
我朝它做个鬼脸,执子落下最后一着:“如来,你已不是人了。既然四大皆空,就别学市井的婆妇说长道短。明知我不爱听的。”
抓过一旁一直对我虎视耽耽的大鹏,我恶作剧地狠狠揉了揉它的头:“迦楼罗,要不要陪我玩一会儿?”
它抖了抖被我故意弄乱的羽毛,一遛烟儿躲到主人背后,忿忿地瞪着我。
“不愿意就算了,我找真莲玩儿去。”我冲它嗤了声,起身往室外走去。
我喜欢来这里,因为这里安详宁静,因为这里有一池的莲花四季常盛。
冉冉的暗香浮动,这样的气氛总让我昏昏欲睡。
打个哈欠,我爱睏地揉揉眼,在池边的廊上躺下,闭上眼迷迷糊糊地睡去。
梦里,有一大片蔓珠沙华,隔着火红的花海,看不清脸的男人声嘶力竭地一直问我同样的话。
——稚雀,要如何做你才会为我伫足?
心脏一阵紧揪,我猛然睁开眼,看到一抹浅紫的身影正担忧地对着我微笑:“做噩梦了吗,稚雀姐姐?瞧你一直皱着眉头,好辛苦的一副模样呢!”
我笑了笑,坐起身:“对啊,做噩梦了呢,做了这辈子都不想再做的噩梦。”
“稚雀姐姐?”介于少年与少女之间的清秀脸庞上,一双乌黑的眼珠担心地望着我。
“不要紧的,真莲,我没事,梦已经醒了呀!”我笑着拍拍身旁的位子,让他坐下。
“……稚雀姐姐是在人间遇到了什么不愉快的事吗?”他小心翼翼地问我。
我笑,伸手轻轻揉了揉他的黑发:“不愉快的事可多着呢,你要听我说吗?”
“嗯!我想听!”他用力点点头,很认真地等我讲下去。
“…………”不用这么乖好不好,我只是随口说说而已呀!
“稚雀姐姐?”
“嗯……真莲,”我试着转移话题,“想不想看看人间?”
“好啊。”他点点头,有些迟疑地望向我,“不过,稚雀姐姐,人间不是有很多不愉快的事情吗?看它做什么呢?”
“可是,也会有快乐的事呀!”我说,努力转移他的注意力,“人间的爱恨情仇、是是非非,旁观起来也是挺有趣的!”
说着,我手一挥,衣袖抚过莲池的碧水,池面像镜似的浮现出人间的景象。
真莲惊奇地看向我:“好厉害哦,稚雀姐姐,这样就可以看到人间的样子了!”
我微微得意地笑道:“还好啦,只是个小法术而已!想学的话,我教你!”
那以后,我常和真莲透过那一池碧水看人间的风光。起先,真莲对人间的兴趣不大,但渐渐地,他对着池面的时间变得越来越长。
我不以为意。天界虽平和但毕竟无聊,看看人间的人事也没什么不好,直到某天,如来对我说:“稚雀,真莲动了凡心了。”
我心下诧异,随即跑去找真莲,却见他专注地看着莲池,池面上是一个男人的影象。
“真莲……”我走过去,坐到他身边,陪他看那男人悉心地为病人疹治,“就是这个人吗?”
他回头对我腼腆一笑:“……稚雀姐姐也知道啦?”
伸手抚了抚他的黑发,我轻叹:“真莲,你可知妄动凡心,会毁了你多年辛苦得来的修为。”
“……这个我知道。”
“即使如此,也不打算停止吗?”
他回望我,略带稚气的脸庞笑得从容:“稚雀姐姐,不是我不想停,而是已经停不下来了。”
我簇起眉,伸手搂过他,脸埋在他颈项,喃喃念着:“别去,真莲,别去。”那是一条不归路啊。
好半晌,他回抱我,低低说道:“稚雀姐姐,对不起……”
我闭上眼,渐渐感伤起来,脑海浮现一大片火红的蔓珠沙华,和……梦中人为爱疯狂的脸……
不多久,真莲从天界失踪了。我没有打听他的去向,我知道他会去哪里。
如来问我:“稚雀,这样好吗?你不是很喜欢真莲吗?”
我说:“随他去吧,即使叫他回来,他也不会听的。”
如来无奈地对我说:“稚雀,你太宠他了。”
伸手挠挠站在他肩上的金翅大鹏的下颌,我笑道:“你不也很宠迦楼罗吗?”
“不一样的,稚雀,不一样的。”他说着,微微摇头,叹息道,“你太寂寞了。”
我不满地撇撇嘴:“如来,你又说些我不爱听的话了!”抓过不情愿的大鹏,我笑呵呵地对他说,“暂时,把你的迦楼罗借给我玩吧!”
这以后,我又在人间四处游荡,看尽山水人情,偶尔,我会去找如来下棋,逗逗他的金翅大鹏,在那碧水莲池旁小睡。
四十年后的某天,真莲只身回到天界,因为他所追随的那个男人阳寿已尽。
“稚雀姐姐,你来了!”
他在莲池旁与我笑对,仿佛这数十年的分离不曾存在过。
我走过去,望着他如墨般深邃的眼,只问了一句:“真莲,后悔吗?”
他摇摇头,依旧粉嫩的脸上稚气早已消退,但分别前那日的从容却是不曾改变:“我不悔,稚雀姐姐,从来不悔。”
没名没分的追随,似近且远的守望,甚至,那人从未说过一句爱他的话,为何他还能笑得如此从容?
不悔?如何才算不悔?非得陷入那一片似红焰般燃烧的蔓珠沙华,才显得情深意重?
真莲的笑容让我释怀。
如来说,真莲法力全失,只有真身仍在,但是,他已无心修行,这样下去,只怕会失了仙格。
我说:“那么,就把他让给我吧!”
于是,我将真莲的真身移到我的访岁园,植在夏苑的莲池里,等待夏日的来临。
这之前,如来与我定下了一个约定。
夏日里醒来的真莲,只能拥有一季的记忆,等到花谢时,他的记忆将被全部抹去。如此重复十世,若真莲与那人仍是相爱,那么,他会实现真莲的愿望。
这是他给真莲的试炼,而真莲,也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
我并不在意这个约定,也不在意约定的结果,我想看的,只是真莲从容无悔的笑容。
漫长的岁月对我而言,不过是弹指之间,转眼已到了约定的第十世。
某年的夏天,一个温文的男子出现在我面前,要求买下真莲所在的夏苑。我知道,他就是真莲一直在等的人。在之前的九世里,我见过他无数次,每当他出现,真莲脸上的稚气总会渐渐褪去,换成从容无悔的沉稳。不过,我依然讨厌他,因为他一出现,真莲陪我玩闹的时间就会骤减。
如来总是感叹:“稚雀,你的心眼儿未免太小了些。”
我冷哼一声:“你还不是一样舍不得把你的迦楼罗借给我玩!”
对方无言。
结果,那个男人住进了夏苑。这一世,他的名字叫做穆天渊。
真莲爱上了他,就如同前几世一样。年复一年,我看着他开怀,看着他忧郁,看着他日渐沉稳淡定,看着他露出让我安心的不悔笑容。
这一世过后,他们会长相厮守吧?
倚在莲池边的石狮上,我望着一池盛开的睡莲。
莲,出于淤泥,涤水而居,盛花期在夏日,每次开花三到五日,清香满园,沁人心脾。这样的香味,最是容易让我入睡。
曾经有个人,说要为我种一池不败的青莲,结果,他给了我一园红胜焰火的蔓珠沙华。生生世世的纠缠,疯狂执着的眼神,让我却步不已。我以为不会再相遇,可笑的是,这一世,他的义子爱上了真莲。
缘分,真是理不清斩不断,强求不来,也由不得人。
我淡笑着闭上眼,在一片清香之中渐渐睡去。
再次醒来时,说不定这一世已过,到时,我要再问真莲一句:
你,后悔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