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们明白自己的队伍中出了叛徒时,立刻爆发了一阵愤怒,战场上一片混乱,杀气腾腾,烟尘遮天蔽日。
秀家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个场面,疑惑地道:"怎么会这样?"
看着战场上急剧转变的非常事态,这难以理解的离奇变化简直让人摸不着头脑。
"叛军的统帅是个女人吧。"
清次当然知道在阵前指挥的人是双叶,但却装作并不知道有这样一个人,含糊其辞地应了一声。
眼看着义军被分断开,不但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更是遭受了难以想象的围歼。
但即使如此,骑在战马上的主将却丝毫也没有胆怯,依然十分镇定地在指挥着部下,同时也挥刀斩杀敌人,不禁让人为她的勇气所折服。
双叶身穿着深红色的甲胄,黑色母衣,把头发折起像少年一样绑在脑后,在这个几乎已经开始不分敌我的战场上显得英武不凡,也没有人认为被女人统率着有什么难堪和丢脸的,反而以她马首是瞻。
领兵倒戈的正是山之内权太,做出这种当场背叛的举动,即使在双叶看来也感到不可思议。
虽然她早就知道吉池照摄不可能无条件支持她,无条件提供军需装备以及粮草和兵源,但是她同样也没有想过吉池的人会不等到战斗结束就变节倒戈。
藩军一旦失败,就会向幕府求援,这么一来幕府为了防止起义蔓延,势必要派兵镇压,吉池实行推翻幕府的计划正是要利用这个大好机会,可是为什么却忽然在这个时候调转了枪尖,难道他从头到尾根本就没有想过要依靠义军来推动他的计划,或者还有更深层的含义?
"被吉池那家伙耍了。"
这对双叶来说简直就是措手不及,完全没有料到的事。
可是就算从心底里感到愤怒,这个时候主将却不能有一丝动摇。
如果她动摇了,那就等于彻底的败北。
绝对不可以流露出胆怯害怕的神色,也不能慌乱得手足无措,双叶一边斩杀着背后插着三叶葵花纹指物的藩军士兵,一边还要应付从友军这边来的刀剑,在这间不容发的间隙更要思考如何冲破重围让自己和那些奋勇杀敌的将士们从战场上脱险。
就在这个时候,一支红漆黑羽的利箭从乱糟糟的人马中掠过,从正面一下子贯穿了双叶的胸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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备注:
母衣:装备于铠甲后方肩膀位置的防具。
第五十七话?万叶散华
"双叶,染丸,过来这边,有东西要给你们。"
放在手心里的是两个银色的铃铛,以红色细捻绳穿过,母亲用冰凉的手指为他们系在脚踝上。
"嗯,很漂亮。"
跪坐在隔扇边的母亲究竟长得什么样子已经不记得了,就算是出现在梦里也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影子,只有衣服还能看得很清楚。
印象中仿佛是一位漂亮的女人,穿着黄里透红的丝绸里衣,外面罩着深色的棉布和服,条纹缎子腰带在左肋下打结,白白的手指经常带着编制蔺草席子留下的味道。
但是,就是无论如何都记不起她的长相来。
"双叶,染丸,把这个铃铛戴在脚上的意思是,以后长大了,走路的时候一定要出声,要光明正大地走在街上。"
自己那个时候答应了吗?染丸答应了吗?
那似乎不是什么很重要的问题,因为即使当时答应了,后来还是完全违背了母亲的意愿。
忍者走路的时候,是绝对不发出任何声音的。
双叶感到心脏一阵剧痛,喉咙好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似的,往后一吸气随即又全都吐了出来。
如同深红药汁一样的血从喉咙里喷出,她伸出左手想要捂住自己的嘴,但是刚举起来的手才越过马首就传来了异样的感觉。
一个德川家的武士挥刀向她的手腕砍去,虽然被皮革的笼手挡了一下,却还是造成严重的伤害,鲜血一下子标向天空。
双叶奋力挥刀回击,刀刃砍中了对方头盔,让他从马背上滚落下去,紧接着传出一阵被马蹄踩踏过后的惨叫声。
击倒了这个人之后,眼前已经是一片模糊,但是还不能倒下。
"不要害怕,敌人的阵型混乱,只要有机会就冲出去......"
这句话说完的时候,从口中淌出的血就更多了,双叶用手抓住贯穿了胸甲的箭。
那是一支涂成红色的箭,箭尾上夹着黑色的乌鸦羽毛,就像诅咒之箭一样。
双叶用尽全力也无法把箭拔出来,那种箭簇和骨肉磨擦的剧痛简直是常人无法忍受的。
就在这个时候,两个义军装扮的男人从后面赶上来,其中一个挥刀往双叶的肩膀上横斩,另一个则把刀尖对准了她的腰肋直刺过去。
一阵血肉迸裂的声音,发亮的刀尖从她的肋下穿过,双叶再也无法在马上坐稳,就在刀锋从她身体里抽出的时候往后仰倒,摔了下去。
上下颠倒的一瞬间,山之内在人群中露出了一个幸灾乐祸的微笑,手中的太刀举到半空,立刻要斩下她的头颅。
眼看着即将死于刀下,双叶一瞬间瞪大了眼睛。
这个时候能够反射到眼中的除了一片血光之外什么都没有了。
"叮"的一声。
不知从哪里射来的手里剑撞开了山之内的刀。
一个人从千军万马中冲出,手臂紧紧地搂住了双叶,然后立刻动作敏捷地想把她带离战场。
山之内发出一声暴喝,他的声音本来就洪亮,此刻为了一鼓作气地斩下主将的首级,喊杀声更像是天上落下的惊雷。
双叶挣扎着想站起来,但是她的腿也受了伤,四处全都是战马的嘶鸣和刀枪的交击声,她感到自己好像被一股人马推拥着,不断往一个方向退却。
那个拥抱着她的人,手指是冰冷的,双叶的双手沾满了自己和别人的血浆,不管摸到哪里也都是一种奇怪的粘稠感。
她抓着那人的衣服,喉咙嘶哑着对他说道:"让他们撤退......"
但是这细若游丝的说话很快被战场杂乱不堪的声音所埋没了,抱着她的人一言不发,从后面上来的几个男人为他挡住了山之内的追击,新三郎在远处喊着些什么,但是双叶听不到。
整个世界忽然好像安静下来,能够依靠的仅仅是那个人的胸怀。
"染丸?是你吗?"
双叶的眼前一片漆黑,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她握着那个人的手,因为指尖麻木的关系,也好像在触碰着么什么没有生命的东西似的,完全感觉不到热意。
战场的声音减弱了一点,可能是被带到了什么稍微安全的地方吧。
双叶瞪着眼睛望着面前的虚空,仿佛想极力让自己重见光明一样,可是眼前却依然只有黑暗。
"染丸,染丸......"
她忽然泣不成声,被血污染的脸上滚下一大颗一大颗的眼泪。
双叶喊着弟弟的名字,紧跟着又喊了另一个男人的名字:"源治郎......"
她的神志紊乱不清,双手伸向半空要抓住什么东西,而身边的那个人立刻重新握紧了她的手掌,把她的双手包裹在自己的手心里。
"很痛啊,源治郎。"
双叶拉着对方的手贴近自己被箭刺穿的胸口,嘴角的血沫凝固,然后又涌出新的来。
"好痛......"
她的脸色苍白,凌乱的头发被汗水和血渍濡湿,紧贴在脸颊上。
在这样濒死而剧痛的状况下,双叶的脸上有那么一瞬间却好像流露出了笑容。
那双失去了焦点,也没有光泽的眼睛一直看着面前的人,即使她什么也看不到,却依然执著地望着那个方向。
"好痛啊......但是很幸福,伊奘诺尊和伊奘冉尊在天上的浮桥下相会了......七夕的牛郎织女如果遇到下雨......该多伤心......"她胡言乱语着,忽然又开始唱歌。
"......红叶染......染成红色的小石丸......茜草丛中......魂纷乱......"
双叶一边唱着童谣一边握紧了手,指节好像要穿破皮肤似的发白。
"妈妈,铃铛没有丢......我一直,一直都带在身边的......"
她的手指在身上摸索,好像要把那个铃铛找出来似的,但是只那么一动,胸前的伤口又喷薄出大量的鲜血。
抱着她的人手足无措地按住那个血洞,双叶那并不漂亮,又因为失血而变得可怕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表情,她奋力挺起身,伸出双手搂住了对方的脖子,那支红漆黑羽的箭发出"啪"的一声,就在她的肋骨间折断了。
"染丸,对不起......"
这句话说完后,她的声音微弱下去,然后变成了柔声细语。
"源治郎......你是这世上独一无二的男人......"
双叶的声音充满了甜蜜之意,仿佛忘却了所有的痛苦,血液流尽,生命消逝,但是却带着微笑死去了。
拥抱着她的男人抬起头,那张须发凌乱的脸上完全被泪水湿透了。
但是他既不说话也不发出一点声音,只是用自己的手臂紧紧地抱着已经死去的双叶。
像不木这样一个粗犷的男人,一生中从来也没有流过眼泪,但是现在躺在他怀里的这个女人却让人像个孩子一样呜咽起来。
那喉咙里发出的声音实在难以形容,不木用尽全力地搂住双叶。
在他的记忆里,这个女人从来也没有说过那么多的话,又哭又笑,脸上的表情也从未那样丰富过,他所记得的,最清晰的记忆,可能就是那次在青鬼门的屋敷中,双叶用双手捧住他的脸,用一种不带任何感情的声音对他说:"以后不管发生了什么事,你都记住要冷静。"
不木已经开始冷静了,他抹掉脸上的泪水和血渍,从地上捡起刀。
这里虽然隐蔽,但终究是在战场上,那些人杀红了眼迟早会把他们找出来的。
他望着双叶血肉模糊的尸体,一狠心,挥刀斩下了她的头颅。
鲜血四溅,一股滚烫的热意扑面而来,不木折断旗杆,用靠旗把还冒着血的头颅包裹起来。
他刚要转身离开,忽然听到一阵十分轻微的铃声,低头看的时候,一枚小小的铃铛从双叶腰间的绪绳中掉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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义军首领壮烈战死,其部下死伤大半,余下有逃脱的,也有被俘的。
尾张藩有史以来最大的一次农民起义宣告失败。
在混战中骤然举起反旗的山之内权太及其部将池野玄三太郎、稻川总角、喜多村直江等人将功补过,免除了罪责。
本来山之内还想借着献上"柳井双叶"的首级作为投诚的礼物表明自己的忠心,但是找遍整个战场只找到一具穿着甲胄母衣的无头女尸。
虽然因为这些人的倒戈使得战役迅速结束,大量减少了士兵的伤亡,对秀家来说应该是要加以奖赏的,虽然这些人早就已经加入起义,并且在攻打肥田城的时候也杀过不少藩领内的将士,但是从政治的立场出发,对于投降的人如果能够不杀反而奖赏,这样的名声在天下传开,那么听到这一消息,还尚在抵抗之中或是有着反抗之意的农民们应该会认为执掌这一国的国主并不是不讲理的人,也会因此而放下手中的刀和弓箭吧。
按照道理来说当然应该这样,但是秀家对这几个男人的所作所为实在感到不屑。
他稳坐在本阵中的折凳上,眼睛望着那具被刀和利箭刺穿,早就已经看不出是个人形的尸体,以没有头颅无法辨认为理由,对山之内等人的功绩视而不见。
"也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女尸,随随便便就说是叛军统帅的尸首,这种事没有经过证实我无法相信。"
这样说了一句之后,两边的士兵就夺去那些人的甲胄和武器,把他们从本阵中赶了出去。
秀家命令将面前的这具尸体送去埋葬,然后犒赏了奋勇杀敌的将士们。
从那古野城出发开始算起,这场为期差不多有一个半月的讨伐战到此应该算是告一段落了。
四月十二日,藩军拔营而返。
一路上天公作美,路边的景色更比来的时候有一番豁然开朗的广阔和优美。
数日后来到小木地方,城中的樱花盛开,竟然有几片花瓣随风飘落到城墙之外了。
秀家令队伍停下,仰着头仔细看了一会儿。
从远处山上下来的几位比丘尼,穿着褐色的薄袄,腰系半幅宽的黑绫子饰带,在前面打着结,头戴菅草斗笠和黑巾,边走边唱。
城外的田园中也有拨弄三弦琴的声音,又有年轻女子的嗓音飘来,唱的却是"今日之红花,为衣袖添香"。
被这样的情景声色所感染,秀家怔怔地观望了许久,忽然说道:"就在这城里逗留几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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备注:
伊奘诺尊和伊奘冉尊:日本神话中开天辟地的男女神,《古事记》中称伊歧那邪和伊歧那美。
第五十八话?蜒之蛇
十三日的这一天,有人造访了那古野城。
这个人被拦在门外,守卫无论如何不让他进门来,甚至也不肯通报,原因是他的仪表实在太过古怪,一脸的泥污不算,连身上的衣服都是破破烂烂肮脏不堪,面色苍白,头发凌乱,腰上却插着一把印着红瞿麦花纹的短刀。
明明就是这么一幅落魄的样子,可身下骑着的马却是十分难得的伏见好马。
那匹黑色的马吐着浓重的鼻息,显然是赶了很长的路,而骑者又不懂得怜惜它,所以停在门外的时候一直耷拉着脖子,毫无生气的样子。
无论从哪里看来,都是个十分可疑的人,守卫猜想着大概连马和短刀都是从什么地方偷来的也说不定,但是这个可疑的男人却跪在门前口口声声地说要见尾张藩的世子,有十分重要的事情要禀告。
这个时候,光正正在城中和一名叫做七海的僧侣下棋,眼看就要取胜,忽然从前面的回廊上传来一个打翻茶碗的声音。
光正凝神思索着的认真心情一下子被打乱,于是十分不快地随意下了一子,立刻站起来。
只见回廊尽头,一个年轻侍女浑身发抖地跪在地上,另一个年纪长了很多,穿得也比较体面的侍女则在旁边站着斥责她。
"怎么这么不小心?这可是刚从千利屋拿回来的,无比珍稀贵重的唐物茶碗,连一次都没有用过,竟然就这样摔在地上,即使用你的性命来赔偿也不够。"
光正皱着眉,他十分讨厌女人吵吵闹闹的声音,一旦什么地方响起这种噪音,不管多好的意境也会荡然无存,再美的风景也立刻变得庸俗起来。
听到那个侍女不停地说着笨手笨脚的不小心啦,会害她被主家责怪啦之类的话,光正感到厌烦地沉声喝止:"够了,究竟想要说到什么时候?快点把东西收拾了滚回去。"
那侍女吓了一大跳,连忙跪下来赔罪,但是嘴里还是喋喋不休地把责任全都推在别人身上。
"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还是刚从千利屋买回来想要拿给希子夫人观赏的,我就知道今天万事不利,刚才站在门外的那个男人就像是灾星似的,一直不停地瞪着我呢,殿下您该下令把他赶走。"
"什么男人?"
听到光正这么问,侍女立刻振作起来大声说:"您是不知道啊,刚才我回城里来的时候,看到有个邋遢的男人站在门口,说一定要见您,被守卫们拦着呢。"
"哦?那是个怎么样的人?"
"我可没敢仔细看,反正不像是个体面的人,不过说有重要的事要对您说,该不会是什么刺客密探吧,殿下您可要小心了。"
这女人说话的声音实在刺耳,遣词用语也十分无味,光正挥手让她走了。
究竟是什么人想要见他,这件事不由得让光正起了好奇心,他转头吩咐观看对弈的侍从不要把残局毁了,小心地搬到房里去等他回来再下。
"七海,这下可便宜你了,好好想着下一步吧。"
光正把氏野信俊叫到身边,和他一起往城门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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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又吉看到那古野城的天守阁开始,他就感到自己好像要死了一样的精疲力竭,完全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在支撑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