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属的刀叉刮擦着陶瓷声响是一种沿走在刺耳边缘的音乐,尤其当发生在多人就餐的宴会,而参与者一致地默不做声。
这样挺好,多少热闹些--从打开门看到Alice的那一刻,我就知道这会是个更加沉闷的平安夜。每想到这个尴尬,我都忍不住用叉子使劲划在盘子底上,像其他人那样。
母亲当然是这场窒息风暴的中心,可看上去却比谁都平静--如果说别人的状态是沉默,她就代表了更胜一筹的‘死寂'。她的举止依然得体,绝对符合英格兰中部旧家女家长风度,我也会在她的感染下,相应地收敛起在伦敦沾染的随意和散漫。
她发现了我缺乏敬意的观察,对我严厉的一瞪,我慌乱地连忙把目光转向一边--遇上另一个麻烦的家伙:
William,Alice十三岁的儿子,那对跟外祖母如出一辙的墨绿色眼睛也是一派凌厉。我总觉得他跟时下的青少年不太一样,今天同时看到他和我母亲的眼神,我又产生出这样的体会了......
"Tom,胡椒。"
Alice小心翼翼地招呼我,可以理解她在这里如坐针毡的心情......胡椒?我像耗子一样转着头在桌上巡视--该死!一走神就找不着北了!
"在你盘子边上。"
他在跟我说话吗?那个目空一切的少年?真是受宠若惊,除了他母亲Alice,这孩子几乎不会搭理Lynton家的任何一名成员。
母亲鄙夷地看我一眼,显然不满于自己的儿子轻易地被一个小鬼差遣了--一个宛如眼中钉的小鬼。而我只有尽量不去理会,埋着头,把那只精巧的家传银胡椒瓶递给对面的姐姐。
空气中飘荡着黑胡椒浓烈沁人的香味。
继续吃自己盘子里的食物,我下意识地将头埋得更低了,可在座其他三个人的形象却像蚀刻般清晰生动地出现在头脑里......
我一直认为母亲Marsha是美丽的,虽然那副雅致的容貌在我七岁那年,父亲过世后就加速度地迈向衰老。旧书店的经营不算辛苦,可她偏偏还带着两个不懂事的孩子--Alice和我。
我有时候也自私地想过:如果那年姐姐没有突然出走,母亲会不会比现在慈祥且经常微笑?但我不认为那是Alice一个人的责任,毕竟那之后,安慰和照顾母亲的工作该由我这个唯一的儿子来担当的。
到现在,我们也不知道那个男人的名字和长相。Alice失踪三天后从利兹打回一个电话,说她现在已经是Wilson太太了。
不是拐骗或绑架。
比那些更糟,至少对母亲而言。
我想,之所以我能进那所昂贵的设计学校读书,是母亲的一种示威--那些钱都是父亲吩咐过要留给姐姐上大学的。她很有天赋。
差不多四年前,Alice毫无征兆地回来了(只在前一天给家里打回一通电话,幸好是我接的),带回一个九岁大的男孩。母亲什么都没表示,即使自己的外孙居然姓的是‘Green'--她绝望了。
他们从没说过话,都是不甘示弱的人,原本像这样一个长相乖巧的小男孩是很容易讨得寂寞的中年妇人欢心的。
去火车站接他们母子是我第一次看到William,我以为他是女孩。呵,谁会把一个留着披肩卷发,大大眼睛,嘟着绯红嘴唇的孩子往‘男人'这种粗糙的生物上联系呢?老天,我差点当着Alice的面要恭维他是‘小公主',直到听她用‘他'这个词来称呼眼前的小美人。我当时很惊讶,不可避免地露出招人嘲笑的木讷表情,我看到那孩子白了我一眼,居然脸红了。
后来我去伦敦学习并留下工作了,只在每年的圣诞节一个无所事事的暑假回过家,每次能让我觉得惊喜的,就是William。他还是像当初那样不给我好脸色看--我知道自己不是那种讨人喜欢的家伙,呆板又无趣,对喜欢新奇的青少年而言简直是沉闷的古董。但我还是很高兴看到William,这让我体会到父母们的乐趣。
处在青春期的他每年都有很大变化:淡黄的头发渐渐转为亚麻色(他的父亲应该也是浅色头发的人),短短地铺在头顶,像现在大多数中学生一样;额头上有颗新长的痤疮,红得发亮,被苍白的皮肤衬得很醒目;穿一身运动服套在他单薄的身体上显得松散疲惫。
我可以理解他这样邋遢和不修边幅--这样的身材和长相在学校里一定很招麻烦,再加上他迷样的身世(Alice从不谈及他们以前的生活,母亲也不会去问,而我则不敢)。在这个传统的小城市,丑闻是藏不住的。
他又朝我瞪了一眼,好像知道我正在心里设想他,墨绿色的眼睛全是敌意,嘴唇紧绷。
差点说一声‘抱歉',我把头低到盘子快贴上鼻尖了:快结束吧!这场纯粹折磨人的平安夜聚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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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不客气的敲门声,像砸在头顶似地让我惊醒,习惯性地瞄一眼床头的电子钟:早上四点。三个小时,我躺到床上才三个小时,明天不是周末!是谁这么折磨人?
"等等!拜托了......等一下......"拿起沙发背上挂着的牛仔裤,艰难地边行走边把它往腿上套。门外面的人却没有一点平息的迹象,我怀疑他是用脚在踢--或者因为我说话太含糊了,他没听到?
"是谁?"我冲着门边的对讲机大声问。最近新闻里老有犯罪事件,这栋公寓楼下并没有的保全系统。
"Lynton先生?我想他的你的一位朋友。"一个男人的声音。"我是出租车司机,搭了位客人,喝醉了,他们给了我一张明信片,上面写着这个地址。"
听上去很合理,除了那张不知所谓的明信片......
"见鬼!狗娘养的!"
刚把门打开,听到这样的怒骂我很是不快,但看清楚眼前的状况,只觉得既同情又好笑--
那倒霉的家伙正恼火地甩着裤腿上的呕吐物(于是,我也不幸被沾染上了),龇牙咧嘴地咒骂。他是个三十来岁的壮硕男人,难怪可以半夜载客甚至送人上门--舍得为生活卖命的人一定要有资本。
让我困惑的是另一个人:乱得不能再乱的头发从头顶覆盖下来,几乎遮挡完面部,边缘在灯光下显现出熹微的橘红光芒;身上的着装表明他很年轻,二十岁左右,很瘦。
没有迹象表明这会是我认识的任何一个人。当然,我可不敢说会有人冒充,以骗取顶多几十镑的车费和免费的过夜场所。
好吧,我想我有可能见过他,虽然看不清脸,但有一种微妙的默契感。
"先生,他是你的朋友吧!你先代他把车费付了吧!"
司机先生不耐烦了。该死,我又走神了,扬扬眉毛等他报价。
"十八镑六便士。"话音铿锵有致,还配合着绷绷面部肌肉。
"等一下......"记得这条裤子里还有零钱,这样就不用进屋去取了,果然--二十镑。"拿去,不用找了。"我知道现在油价飞涨,该死的战争,政府把那么多年轻人被派去伊拉克只换来每天、每小时飙升的每桶价格。
"谢谢!"他很欣赏我的慷慨,咧嘴笑了,这样一张强硬的面孔也有让人愉悦的笑容。"接住他!"
"哇!"刚打算还对方一个微笑,一堆重量突然就压了过来,逼得我后退好几步。
交钱收货......又不是买卖。
如果真是交易,我希望可以退货。
"见鬼......"
那家伙又吐了。不算多,可那时我还保持着从出租车司机那里接过他的姿势--正面拥抱;他毫不吝啬地都送到了我睡觉穿的T恤上,从肩膀到前胸。
我也想吐。
把他架到沙发上躺下后,我冲进卫生间换下一身狼狈,拿毛巾草草地把身上擦一遍--这件印着大眼睛猴子的T恤是我最喜欢的,要我扔掉它会很难过。
还是来看看我们的客人吧!
相当年轻。仰躺的他,脸已经从那堆棕色杂草里显现出大半,白皙的皮肤上偶尔有几个红点(酒精的作用),虽然下颌布满胡茬,但绝不会超过二十三岁。尤其是眼窝里潮湿的睫毛,又长又密,这让他看上去稍微带点女性美。
绝对眼熟,我简直快要喊出他的名字了,可那个单词偏偏哽在从大脑通往声带的路上。越是这样越想不出结果,我只好继续用目光巡游下去。
他的身上可没有脸那样悦目:那件黑夹克就像从来没洗过的,上面交错的污痕显然不是设计师的别出心裁;灰蓝的牛仔裤被剪出大大小小几个洞,一边弯曲的膝盖从最大的那个洞里整个露了出来;那双皮鞋更是让我直接联想到附近的流浪汉。
如果真是个流浪汉,那他怎么知道这里?......等等,那个司机说......
我立刻蹲下去,开始找那个壮汉提到的东西:明信片,然后就可以清楚这个花二十镑领来的麻烦跟自己到底有什么渊源了。
他呻吟了一下,就在我把手伸进那件脏兮兮的外套时--里面是一件棉制白衬衣,我猜东西可能会被放在它的胸前口袋里。这个突然的反应让我像做贼心虚似地停住手......见鬼,我的样子就像一个趁火打劫的强盗或者趁机揩油的流氓!
可不这样做,只能等他第二天醒来自报家名了。一想到就这样莫名其妙地留一个来历不明的年轻男人与自己同处一室,我就很不自在,更加心急火燎地伸手进去找--
谢天谢地......手指碰到那个可能是目标的硬卡纸了!
出于职业习惯,我没有迫不及待地去看背后的文字,而是小心翼翼地把那张已经揉得没了硬度的卡纸的正面展开来欣赏:多佛港的英吉利海峡,右上角有一簇海鸥......
老天!是Alice!
这是我几年前寄给她的,为了说明搬家后的地址。再看背后--
收信人:Alice Wilson
千真万确!
这么说......
我扭头去看沙发上的男孩(现在我可以明确地称他为‘男孩'了):他刚才似乎翻了次身,侧过来的脸正对着坐在地板上的我。
William Green!
我亲爱的外甥?!
* * *
早上七点,电子钟按时把我唤醒,三加二小时的睡眠效果绝对比不上完整的五个钟头。
看镜子里一脸倦容的男人,我不仅怜悯起自己来:浇过几遍冷水,黑眼圈还是那么明显,深棕色的头发有气无力地贴在额头--当然,那是因为水的缘故。看到下颌一片微蓝的胡茬,气恼地瘪起嘴,一副电视里那些没有使用过最新刮胡刀的邋遢男人模样。
刮过脸之后,看上去稍微有点精神了,受到鼓舞,我抿起嘴唇给自己一个勉励的微笑,很快又后悔了:十足的傻瓜!
回到主室--这个屋子是时下很流行的一体式构造,除了卫生间,所有功能都汇集在一个大房间里,非常适合像我这样繁忙的单身汉;而且,只要位置合适,还能来个一览无余。
所以,当我回到主室,站在离床不远的卫生间入口,理所当然地就看到了--我的客人。
他还在睡,而且很沉。我不知道他昨天喝了多少,但从现在的状态估计,不到中午他是醒不过来的。
我想跟他说话,虽然他很可能还是一样看我不顺眼,但在这里,他再也找不到比我更亲近的亲戚了。
我想知道他怎么会来伦敦的。上次关于他的消息是去年Alice打电话告诉我的,说这小子放弃了读大学--她知道我有意要资助William的学费。
难道是找工作?
感谢潜意识里严格的时间概念,差点又因为胡思乱想错过了正事!我抬手看过表,赶紧把披在身上的西服外套穿好,奔到冰箱门口取出预备好的早餐,突然想到什么!
在书桌上取一张便条纸,胡乱从那堆昨天用了还没收拾好的马克笔里抓来一杆--粉红色,有精神!
嗨,William!
我是你的舅舅Tom,你母亲的兄弟,还记得吗?今天早晨是出租车司机送你到这里的,他在你身上找到了我写给Alice的明信片。这让我想到你来伦敦可能也打算找我。我现在上班去了,醒来后感觉饿的话冰箱里有足够的食物。留下等我晚上回来,我想跟你谈谈。
另:你喝了太多酒,要记得多喝点水!
T. L.
读一遍,考虑再三,为了不影响整体视效,我没有删去‘嗨'、‘还记得吗'这些傻气的问句,也对最后那句善意的提醒勉强满意(差点凑上去亲一下)。
好了!目前能做的就这样了,我必须把接下来的八小时甚至更多,毫无怨言地贡献给我的老板--严谨的Diana Hangings女士。老天保佑她对我昨晚辛勤工作的成果能够满意,虽然相比于工作,她挑剔更多的是我的仪容。
晚上见!William!
我最后朝沙发上的男孩望一眼,抬起嘴角笑了。
Hangings小姐勉强满意我今天的表现。不过在‘Nabara食品'的人走之后,她走过来小声地对我说:
"Tom,什么时候你才能单独面对客户们,而不需要我在一边打圆场?"
这话让我觉得委屈:事实上,我不是那么容易在正式场合举止拘束的,总不能辩解说,‘恰恰是因为你的在场,你那双锐利的蓝眼睛看得我浑身扎刺......'
"不过你的创意总是一流的!我可以确定他们今后四个季度的产品开发,都不会再考虑其它工作室了!"Diana换成开朗的强调大声说--直率的人,公正的赞赏从不吝啬;还用胳膊肘撞一下正在习惯性发呆的我,以示勉励。
"晚上我们找地方庆祝好吗?我请客!"
她左右张望着,轻盈的金发也跟随着飞舞,很激动,还用说吗?这个‘Nabara食品'造的谷物早餐虽然连狗都不屑一顾(很抱歉,我夸张了些,因为不忍心找动物做实验),却能为‘Hagi's工作室'带来数十万镑的包装设计连同平面广告签单--公司创建两年多来接到的最大客户。
她跟我说......庆祝?!
"谢谢你Diana,但今天不行!"我对她坦诚微笑--人们之所以会缺乏自信,往往因为内心的迷茫。
"我家里有位客人,"看看放在面前桌上的时钟:离下班还有三小时。"而且......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请假提前离开。"
要求会不会过分?虽然我们私下是很好的朋友--是的,Diana是我的老板,但我们更愿意称这种关系为‘带从属性质的合作伙伴'。我们毕业于同一所设计学校,她比我年长三岁。
我看着她鼓起眼睛,又慢慢眯成线,浓重的黑眼线间一抹宝石蓝的光芒。
"你......家里住着别人?"
该死!我就知道她会这样问!
几乎认识我的所有人都对我的私生活好奇:‘你周末从不去俱乐部?!'、‘上次约会是什么时候?'、‘目前为止交过几个女友?'、‘不,我是说上过床的!'、‘难道你还是处男?!'......见鬼!我以为只有花花公子才会有幸成为这类话题的中心!
最初我还会不好意思但很耐心地回答,可是当进行到申辩自己不是‘可怜的童子鸡'时(虽然次数可以用手指比出来),接踵而至的细节盘问能逼得我面红耳赤、招架不住--他们的恶作剧目的达到了,而我却从此把神圣的性事视作某些无聊人的标榜。
"是我外甥。"强忍心中的不快,正色回答她。"他现在在伦敦,我想我多少得看着点他;还是个孩子,我姐姐就这一个儿子。你知道,Alice他们是我现在唯一的亲人了......"
"行了!行了!你可以提前两个小时走人,只要在那之前没有项目到手。"Diana冲我摆手,那表情离打哈欠不远了。
"谢谢!记得我说过你是全英国最人道的老板!"我不擅长恭维,可还是忍不住耍宝。
"笨拙的家伙,"Diana的眼里流露出不可言语的神采,她向后仰靠,抬起下巴--我又在揣测她的想法了。"恭维女人的话还是‘美丽'最动听。"
哦,我懂了。
带着从老板那里学来的新课程回到属于自己的工作间,我卸下最后一丝意志,沉沉地陷进椅子里--太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