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是那个人,我收回可笑的惊诧:难怪他那天那样看我。
"不过也不算很熟,"Linda没再看我,开始炫耀她的交际了。"还在学校的时候我经常跟这样的人一起玩,喝酒聊天,也认识了Sarah Campbell,她跟我比较聊得来。以前他们很次的,就在一些酒馆随便唱唱,没什么气候......"
"直到Will的加入,帅极了!"
我整整精神,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他真了不起,我好久没听到那么爽的歌了--那嗓音,真绝!"
她闭紧眼睛,满脸惬意,仿佛正享受着某种美味--难以想象昨晚那种折磨我神经的声波能让她如此陶醉。
"......而且他跟我英俊的Darren还是一对呢!"
"什么?!"
这次我差点把食物喷出来。
戴眼镜的姑娘怀疑地盯着我,那个神情在说:你会不知道?
"Tommy,"
果然,她眯起眼睛凑到我面前:"难道你还不知道自己的外甥是个漂亮的同性恋?"
"我......"其实算是知道吧,只不过一直没当真--或者说,潜意识里不予承认。
"呼!难怪他疏远你!"
无言以对,现在任何人就这件事指责我,我都不会反驳。
"他们的演出你知道么?"
耷拉的脑袋一下子抬起--演出?
......欢迎前来The Migrants及Broken Bird等将于200X年6月7日到15日,为期一周的的南部巡回演出......
"是下周开始的南部巡演吗?"我兴奋地问。
"完全正确!"
Linda也恢复甚至比先前更激动了,一声嚷嚷引来了餐厅里其他人的注视。我尴尬地清清喉咙,予以提示。
"你也不是那么迟钝嘛!"她抽出吸管在我的三明治上敲,白色的面包被橘子汽水洇上一圈橙黄。
"怎么样,一起去吧!我......"
她的声音像被人突然按了‘降低'键,目光也从我脸上移到身后某处......
我本能地转身过去--
Diana朝这边走来了。
"听着,我可是有男朋友了的!"
没等我弄清这句莫名其妙的话字面以外的意思,栗子色短发的女孩倏地站起来,拿着食物搬到离得很远的另一个座位上。
"聊得真开心。"Diana不冷不热地说,然后啜一口咖啡。
"说我外甥的乐队。"我有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她总让我觉得自己是在做什么不正当的事。
"我猜也是。"玫瑰色的嘴唇抿紧一笑。
于是,我又换回熟悉的餐伴,意外的沉闷随之而来。
--这想法让我觉得自己背叛了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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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过一周,The Migrants就要展开第一次的大型巡演了。Linda说这件事很重要:决定他们能不能一举赢得全国的认同!
"要知道,如果第一次被喝倒彩赶下台,以后就很难找人出钱让他们唱了。"一副义正严词的腔调。"英国就那么点大,名声传播很快的!"
我似懂非懂地点头,收拾好桌上的东西准备下班。
"那么,"她拦在我要通过的出口,一脸严峻:"作为亲属,你不认为该给他们一些鼓励吗?"
"但我其实并不受欢迎......"
"就是那样!"气恼地击掌。"你是在推脱知道吗?眼睁睁看着你们的关系越来越淡薄!要主动!主动去接触!真诚地!"
不得不说,她的态度把我感化了,即使接下来她马上就坦言:是希望通过认识我来靠拢这支已经红得有点难以亲近的乐队。
我采纳了其中有建设性的部分。
因为想到那里还有一位女士,我顺路在一间卖花的小摊选了一把白色和粉色的雏菊--Sarah的感觉跟它们很像,希望那位‘印度先生'......哦,是Fred不要嫉妒。
没有了车,对我的生活影响不大。那是平时,像现在这样到一个算不上近的去处,我又怀念起手里握着方向盘的感觉来。
顺利站在了那扇灰白色的门面前,鉴于前两次的经验,我摆出面对女士所应有的礼貌微笑,郑重其事按下门铃,花束在握在胸口--这是我所体会到的与女孩约会最愉快的部分,当然,只是个比喻。
过了好久,门打开后,我为自己的判断懊恼--
"嗨,你好......怎么样?"
还能说什么?站在门框里的年轻人正是我那位性格乖僻的外甥,更有甚者,他此时的脸色......
我开始在心里呼唤Sarah。
先把花藏到身后--我相信在他眼里这东西显我更蠢了。
"是我妈叫你来的?"
"噢,不,我听说了你们乐队的事......来祝贺,"他的问话让我感到没有想象的那么窘。"恭喜......"
我把花递了过去,柔弱的茎已经快被掌心的汗水和温度闷熟了。
"当然,这些是给Sarah的。她在里面吗?"看到他脸上迅速呈现的厌恶,我赶紧补充。
"不。"
他还是收下了,抬抬眉毛看一眼,转身顺手抛在不远的沙发上。
我等着他下逐客令,虽然狼狈,却比主动告辞显地诚恳。
William一言不发,薄薄的嘴唇紧闭着。他好像刚从外面回来的,额头和颧骨有被晒出来的红斑,深亚麻色的头发也是一团被风吹过的凌乱......
"出去谈谈好吗?"
那个......我没听错?!
是的。我很快从男孩眼皮低垂的表情里得到确认,心中涌起莫名的欣喜--虽然还不清楚他会谈跟我什么。
"你......你决定好了!"
"下面有一间餐馆,你吃晚饭了吗?"
"没有,一起?"
他没再说什么,还是埋着头,把挡在门口的我挤开,然后重重摔上房门,径直走下楼梯。
虽然表面跟以前看到的一样阴沉,但潜意识里,我似乎感受到他内心绝非出于标榜的郁闷。
--希望这意外的邀请不过是想让我请他吃顿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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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件事出乎了我的意料。
本来以为William这种年纪的男孩是很能吃的(比如我自己),而且吃再多都跟不上生长的需要,结果还是跟竹竿似的(比如他现在);但看到他装在盘子里那些东西,我不免担心这孩子的营养状况了。
"你只吃那点土豆够吗?"我谨慎地提问。
他冷冷地瞄我一眼,继续默不作声地用叉子垛着那几些与汤汁混合的方块--相比那堆鸟食,我的晚餐丰盛得奢侈。本来还想提出为他加菜,现在看来......还是好自为之吧!
他带我来的这家餐馆很普通,菜的味道也算不上独特,作为平日就餐就刚好。生意看来也是平平,这个地方,开酒馆会更有客源吧。
我的目光悄悄停留在对面的年轻人身上。不知到什么时候我们才会‘谈'起来,起码让我先从外表揣测一下他的近况--
首先,他更瘦了。我不清楚是不是因为夏天,他穿在身上那件已经算紧身的沙色V领长袖衫松垮垮地贴着皮肤;面容也显得疲惫:眼眶幽陷,下颌一片金色的胡茬。
我清晰地记得上次在街上偶然看见的William,他正精神奕奕地跟一群人嬉笑。
--难道在这几天里,发生了什么让他不愉快的事?也许就是刚才?
他突然站了起来,我才发现他已经把土豆吃完了,而我自己的晚餐连三分之一都没消减。更急人的是,William根本没有要坐下来等我的意思,已经往门口走去了。
"等等......"落下餐具准备跟上,甚至没弄清自己为什么一定要追随那个任性的家伙。
"帐单!先生!"
健壮的女招待一把拉住我的胳膊。急于摆脱,我从裤袋里摸出一张五镑的钞票塞过去,示意她不用找了,然后挣脱开,往门口奔。
身后好像传来了谩骂,无暇理会--不算近的前方,那个单薄的身影已经拐进一处街角了。
我很快追上了他。
他走得并不快:黑色牛仔裤里的细长双腿轻快地踏着步,有一种自在其中的悠闲,鞋底踏着地面的老砖发出清脆的嘀嗒响。或许是不想打扰这份难得的自在,我没有靠太近去引起他注意,只保持固定的距离跟在后面,看他走路。
严格地说,出来到现在,他都没有跟我讲过话。
事实上,我一直惶恐他会谈及的主题--足球?姑娘?我猜他都不感兴趣(我也不懂)。音乐?他大概不希望听到我这个外行说出亵渎的话来吧。
我想到Alice。
但上次我们就是因为提到她而吵起来的,矛盾的根源......
"你跟我妈联系过吗?"
啊?......
只顾自己胡思乱想,全然没留意前面的男孩是什么时候停了下来,当我听到他意外的提问(岂止意外,那种巧合简直是诡异!)而抬头时,那张年轻的脸已近在咫尺了。
--他今天能带给我多少惊讶?
"还......没有。"
我只能实话实说,虽然因此看到那双刚刚有丝暖意的墨绿色眼珠立刻失望着冷却。
遗憾。
"我不想让她有忧虑。你知道,没消息就是好消息,"我赶紧解释,想弥补起来。"而且......我并不太了解你的情况。"
他转过身去,我听到一声清晰的叹息。
"说你们的乐队吧!我从网上看到你们出CD了!"我一边重新振作地打圆场一边走到跟他并排的位置:就算言不由衷又怎样?我还是会说他的歌声举世无双!
"别跟我提那个,现在......"
他把头垂得很低,再加上厚厚的前发,从我这里看不清脸,只传来晦涩的声音。
机会来了也不知道把握--我无奈于自己的迟钝。
"你的......男朋友呢?"
我想起Linda的话,决定表现自己的毫无偏见的关怀。她还从照片上给我指出,其实就是我见过的那个英俊的贝司手(虽然我搞不清那与吉他有什么区别)--Darren Kenneth。
"他不是我的男朋友--"
可是......
"我们只是睡在一起。"
好吧。
这种说法对我来讲就像如果Alice跟我说:我不是你姐姐,只不过跟你有同一对父母而已。
又是Alice......
"给你妈妈打过电话吗?"冥冥中觉得,现在的氛围很合适。
对方沉默,
然后轻轻地摇下头--我刚萌生出的自责被驱散了。
"如果你打的话,她会高兴的。"
轻蔑的笑。
我羞愧地低下头:虽然有了再接再厉的勇气,却忘了自己在某个问题上原本就不具备的资格。
"我......的确有些自以为是了。"这样吞吞吐吐的话听上去缺乏真诚,我也不认为William会在意它。
"但我还是希望能为你做点什么,算是为Alice吧--让她少些牵挂。"
他稍微转下头,没有在看我;我看见他的嘴唇微微动了动,但还是没有出声。
冰山有了融化的迹象。我难免暗自激动起来,抬起胳膊想在他肩膀上拍拍--就像他那些朋友。
结果却被毫不留情地给推开了--又一次判断错误。我逐渐体会到,与这个倔强的年轻人相处,如同排雷游戏。
刚才离他很近的时候,我看到他脖子上有一些奇怪的痕迹:深浅不一的青紫淤斑。
‘......我们只是睡在一起。'
"嘿,Tommy!我要订下个礼拜The Migrants和Broken Bird在‘Coco'的演出票,你要吗?"
一走出工作间,距离最近的那张桌的主人就朝我肆无忌惮地挥手示意,特意压低的嚷声欲盖弥彰地招来了其他人好奇的目光。
皱起眉毛对她严厉地一瞪--没有用,不过告诉别人我没有在纵容罢了。
不过她刚才说......
"下周什么时候?"
装作查看工作,我凑到Linda的桌子边小声问--必须承认,我有点入迷了。
"周六晚上,巡演的最后一站。"女孩看上去挺得意。"跟我男朋友还有我们的几个朋友一起去,你跟我们一起吗?"
周六的话,我不确定会不会有加班,不过......
"好吧,算我一个!多少钱?"那天与William的成功相处让我想了解他更多,至于音乐,我会记得准备棉球。
"十二镑!因为有Broken Bird!还加一镑的订票费。"
摸摸裤兜,从一把零钱里拣出两张钞票--Linda在一旁不屑地嘘着。
"拿去,十五镑!多的钱给你吃冰淇淋!"
"真大方!"Linda心满意足地接过,拿出她别致的钱包,收进去。
"Lynton先生!"
是前台的Vanessa,她还朝我挥着手。
"就来!"我答应着,转身奔过去。
"帅哥真受欢迎!"Linda在我背后啧啧道。
多嘴的家伙!--我尴尬地抬抬嘴角,面前的Vanessa看着这幕喜剧微微一笑。
我们敬职的前台秘书递给我一挞传真。
"Hangings小姐在接电话,我想由你把这个放到她办公室比较好。"
Vanessa脸色沉着地对我讲。疑惑于她举止间隐隐透露出的神秘,我皱起眉毛翻看起手里的东西来(对于公司的事务,我和Diana彼此都没有隐瞒的习惯)。
看上去就像我们平时画的构思草图,颜色用箭头和文字表示--出于传真的单色限制考虑。只有一张写满文字,潦草的字迹间可以看到一些‘£'和数字--类似报价单。
很快,我发现了问题的关键--
‘DTF'的logo。在那里工作了两年多的我再熟悉不过:印在左上角,是它们的便笺。
警觉地看看周围:除了Vanness装作若无其事地对着屏幕敲键盘,附近没有第三个人。
--Diana,你太大胆了!
我第一次没有敲门就闯进她的办公室,刚放下电话的Diana一脸诧异的愤怒:
"怎么回事?!"
她大吼一声,但不能阻止我的前进:很快,那叠传真被重重拍在她面前的桌子上--
"这些是什么?"
果然,在朝那些文件瞄一眼后,Diana先前的气焰已经退却大半,蓝眼睛里一抹烧过的余烬。
"你很清楚,不是吗?"她不以为然地抬抬嘴角,伸手抓拢一下脖子后面的头发:"间谍?内线?对!我买通那里的一个人,让他给我‘DTF'在这场投标里的方案风格和报价!"
"为什么事先不跟我商量?"
"哼!"不屑地嗤笑。"我的‘正直先生',你以为是为什么?"
当然,她既然抱着非这么不可的决心,怎么会为自己的计划找一个明显的阻碍?!我叹口气,无可奈何地把脸转到一边:
"你是在作弊,知道吗?"
"别跟我上课,我比你懂得多!"
她不再看着我,拿笔在一张便笺上急躁地写画着--这是Diana不知所措的表现。
"Diana,"我回到一贯的平和,希望她能冷静些:"你是因为缺乏信心吗?"
"信心?!"金发女郎挑起眉毛轻蔑地浅笑。"信心不能保证我的胜出!它不能保证我接下来的几个月里不再亏损!"
"如果被发现了怎么办?就算你胜出了也会被淘汰!还有那些收你贿赂的人......"
"不会!"
她站了起来,那一瞬间,我仿佛觉得这个女人比我还高。
"不会!我说的不会!"
看到她的嘴角微微抽动,我开始后悔了,低下眼皮,吞咽一下,手握成拳放在鼻子下。
"......那么,祝你成功吧。"
然后,我快步转身,走出这间陌生的屋子,轻轻为她掩上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