迦萩伸手抚摸它头颈。瞳考虑了一下,决定不加抵抗。他的手暖起来了,瞳想。起初被他逮在手里便察觉他肌肤冰凉,并非因为天气寒冷。而夜半外出一次,他似乎比方才更像个人了。那包括他掌心的温度,以及唇上的血色。
桌脚被撞了一下,轻轻的砰一声。迦萩低头。摇光不知几时又游了出来,蜷在桌边,昂头看他,一双眼炯炯放光。瞳忍不住缩了缩。迦萩安抚地轻拍它,不理睬摇光。
"别以为我不知你想做什么。"
瞳被那陡然的声音吓得一颤。那声音极轻,微沙,音调里带着股怪异的寒冷和些许潮湿粘涩,仿佛不善言辞。
迦萩一动不动,静静道,"蘼兰香只能安神镇定。他好容易才睡熟,你当心点。"
瞳不知自己该不该爬到桌边看看,方才说话的究竟是不是那条蛇。
倏地一声轻响,摇光风似的绕了椅背窜上来,硕大的头直探到迦萩耳畔,咝咝吐信,一下下擦动他鬓发。瞳惊呆。迦萩一把按住它的嘴,头也不抬地说,"下去。"
瞳眼睁睁看着巨蛇发出一声干脆利落的冷笑,慢慢滑下。
"迦萩。"它缓慢地叫出那名字,音调里不乏警告之意。
迦萩依旧不理它。窗上响动忽然又起,迦萩抱起瞳向门口走去,回头看一眼摇光,轻轻说,"照顾好他。"
摇光出奇安静地不曾反驳。
出了门迦萩便下楼去,怀抱着小白狐。夜阑人静,古旧楼梯踏在脚下吱呀作响。他走到正厅,随意坐下,将瞳轻轻放在膝上,低声说,"现身吧。"
瞳盯着面前的八仙桌面,一点尘灰痕迹。它抬头看向房梁,空中风声闪烁,一团红影倏然坠下,空中打了个旋,轻轻落在桌面上。
瞳睁大眼睛,喉咙里发出一点涩涩呻吟,又勉强忍住。
那是个极漂亮的男孩,十一二岁光景。一身似火的红衣,赤脚。黑发乱乱地打了一头辫子。脸容润泽,瞳子乌黑明亮,眼角微微上挑。睫毛又重又长,遮得眼神带几分迷茫微妙。他蹲伏桌上,姿势十分奇异,眼一眨不眨盯着迦萩。
迦萩看了他半晌,将瞳抱到桌上。男孩警戒地缩了一下,却不由自主探身过来,见迦萩毫无反应,飞快探手将瞳一把抱进怀里,双臂箍得紧紧,恨不得打成结将它锁住似的。
迦萩微侧了下头,唇边似乎掠过一丝笑意,轻轻道,"我等你很久了。"
男孩哼了一声,慢慢将姿态从蹲伏换成单膝跪坐,依旧蓄势待发。
迦萩不语等他开口。男孩却不作声。小白狐用力探出头来,张了张嘴,被他一把按回怀里,狠狠地轻嘘一声,而后带些挫败地看着迦萩,"我要带走它哦。"
迦萩轻点了下头。男孩舒了口气,"你要怎么样,说啊。还等什么。"
他抬起眼睛盯住迦萩,好玩地笑了笑,"你们,总不会是想要钱吧。我可没处找什么王府的东西......那个走江湖卖艺的家伙,不是给你的蛊吃掉了么?"
迦萩静静回答,"那不是我的蛊。"
"管你们谁的。"男孩轻嗤。漆黑圆润的眼睛里泛着股淡淡的茫然,看真了却有几分野性。"不跟着它,还找不到你们呢。你们是京城来的么?什么穆王爷什么太平金钱的......究竟想怎么样?"
"有事相求。"
男孩笑出声来,"那枚金钱不是可以做到很多事么......有什么用得着我的。"
迦萩毫不迟疑,"解法。"
男孩怔了怔,"解法?什么解法?"
迦萩只是看他,对视半晌,男孩轻微耸了耸肩,"你的?"
迦萩忽问,"这只雌狐,是你的,对么?"
男孩脸一红,凶巴巴抬眼,"那又怎么样?"
"它中了蛊。"
男孩保持那姿势一动不动,"我告诉你这蛊的主人的解法,你收了这蛊。"
迦萩轻轻点头,忽而低声说,"是心蛊。"
男孩一怔。
"心蛊,一名证。以心为证之意,主是非真伪,验而得消。"
男孩定定盯着他,"不验呢?"
迦萩忽然笑了笑,不答。男孩看了他又看怀里的瞳,忽然跳了起来,向后一个空翻,落到长凳上。迦萩动也不动,只抬头向楼上看了一眼。
黑暗店堂深处,隐隐雾气缭绕。男孩显然也察觉这一点,冷冷道,"我又没想跑,叫你们那条蛇别吐那么多气出来,氤氲缭绕的,烦死了,唬我啊,真以为自己是龙呢,有本事召朵云来。"
迦萩依旧不作声。男孩突然又笑,"喂,我叫雅,你叫什么名字?"
迦萩低声答一个字,"迦。"
雅脸色陡变,又看了他半晌,咬牙道,"这蛊的主人,究竟是谁?就是同你一起那家伙不成?你就是......想知道他的解法?"
迦萩点头。
雅跺了跺脚,"火解。"
迦萩眉尖微颤了颤,声音愈低,"......火?"
"你不是问他的解法。"雅略带恶意地看着他神色里一丝不安,"学蛊毒术的人......真不知你们想些什么。"
他把瞳抱紧一点,警惕地看着迦萩。瞳抬头,雅看也不看它,它怒起来,忽然很想咬这不知好歹的家伙一口,却浑身无力,比前一刻更加严重。迦萩与雅的对话它听得明明白白。听长辈们讲过,所谓解,就是学蛊毒术之初要领取的死法,俗称领解,有水解火解风解崖解兵解各种,用蛊者学蛊之初,必领一种野亡之法,亦即意味着今后必定不得好死,只不过死法可凭自选。
迦萩要问的,无疑是朱颜的解法。瞳只不明白为何雅听到他名字时神色惊诧。
迦萩轻声道,"你确定如此?"
雅看着他,迦萩慢慢道,"以心为证,真伪自辨。"
雅又跳起来,"喂!"
迦萩静静看他。雅垂下眼睛,"你干吗那么想知道。"
迦萩沉默半晌,依旧不答,只淡淡道,"心蛊若用来证意,一旦发动,不成不验,受蛊者形神俱为其所噬。"
他看着雅,"你确定是火解?"
雅咬了咬牙,"......你等一下!"
他低头看怀里的瞳,轻声骂了句,"你这笨丫头!"
瞳一头撞在他胸口,丝毫没力气,软软跌下来。雅吓了一大跳,忙托起来摇摇,又贴着它耳朵咕哝几声,音调轻柔怪异,尖细不似人声,最后才轻轻道,"......你乖点不好么。"
迦萩看着他一派天真神色,轻轻道,"我并不想伤害你们。故此,也请莫要妄动。"
雅震了震,忽然向后转了下头。飕的一声,偌大漆黑蛇头探到他眼前,同他四目相对。摇光一双金碧眸子粼粼闪烁,水色般低柔,却格外悚人。蛇信吐出一点,血红分叉几乎点上雅鼻尖。
雅低低尖叫一声,刷地跳开,脸都白了。瞳在他怀里簌簌发抖。雅抬头看迦萩,低声道,"你说过让我们走!"
迦萩淡淡道,"我也说过,若你说谎,这小雌狐必为心蛊所噬。"
"你叫它也答应放我们走,我就告诉你!"
摇光嘶嘶微笑,音调是瞳听过的那种冷冽。"九尾狐信不得......莫非蛇就信得么?"
它轻轻一摆身,滑下长凳,陡然窜到雅脚边,嗖地缠住他脚踝,旋风般直窜上来。雅给它沉重身躯坠得站不稳,扑通栽倒。摇光在他耳边不住吐信,嘶嘶作声。雅浑身冷战,牙咬得咯咯作响。迦萩皱了皱眉刚想开口,一声颤颤的尖叫却抢先迸了出来。
跌倒时瞳自雅怀里挣脱出来,滚到地上,摇摇晃晃撑起半个身子,一爪向摇光脖颈抓了下去,与此同时,它发出一声酷似人声的含糊叫喊。
"......雅!"
雅几乎呆了。摇光尾端一扫,将瞳拨得连打了几个滚。雅大叫瞳的名字,拼命挣扎。
迦萩还未开口,摇光突然放开了雅,一旋身向楼上窜去。迦萩眼神微变,想怕是朱颜醒了。衣袖一卷,将瞳捞进怀里,看着雅道,"你究竟想不想带它走。"
雅爬起来,死死盯住他,音调微尖,"你不还它给我,我不会放过你,你们。"
迦萩点了点头,"你想要回它,就听我的。"不待雅答应,他迅速道,"马厩里有两匹纯色白马,你将它们额上戴的珠子取下,带到镇外,找个寒冷地方藏好,愈冷愈好,然后回来这里,当心别给摇光逮住。"
雅哼了一声,眼神恋恋不舍,在瞳身上一扫而过,却知道不依迦萩必定得不了好,只好转身奔了出去。
迦萩抱了瞳上楼回房。朱颜斜靠在枕上,见他进来,似笑非笑,握着自己肩头抱怨,"我快死在这鬼地方了......睡不好,浑身都难过。"
迦萩不作声,将瞳放回朱颜怀里,坐下来替他揉捏肩颈,斜瞥一眼摇光,它安静蜷在藤箱里,埋着头若无其事。
朱颜搂着瞳,低声问,"你总抱走它干嘛......嗳哟,痛。"
迦萩停手,朱颜向后靠去,软软偎在他身上,笑道,"其实没那么痛......你手势愈来愈好了呢。"
迦萩低低道,"你倒是愈来愈娇贵了。"话里隐隐有未尽意味。
朱颜脸微微一红,一下两下地抚弄着瞳,将它贴在心口暖着。瞳只觉有些不对,又不知究竟哪里不对。朱颜身上暖意融融,是人的体温,同自己化在一起,却总有些什么令它不安。
朱颜轻轻道,"你不喜欢我替凌澹穆做事,还怂恿我来。"
迦萩不语。朱颜侧了侧身,斜靠着他,盯着他眼睛,淡淡看了一刻,突然笑道,"我知道你恼什么......你这呆子,不是你想来,你以为我干什么好好的家里不待,跑到这鬼地方捱冻。"说着手指轻梳瞳的背毛,自言自语又仿佛对它说话,"你说这人呆不呆?呆不呆?"
正说着忽听隐隐马嘶声自后院传来,紧接着便有人声。朱颜眉尖一蹙,轻声道,"可别是我那两颗珠子。"
他捋起衣袖,眼见金镯上那颗圆润东珠光彩晦暗下去,不由得呀了一声,又气又笑看着迦萩,抱怨道,"都是你叫我收了珠蛊......这倒好,给人瞄上了不是。"想了想低头看向藤箱,轻声笑问,"摇光......天亮前你还想不想再用一餐了?"
摇光抬头看了看他,再看迦萩,嘶地吐了下信子,懒洋洋滑出藤箱,向外游去。朱颜探出脚尖在它尾上轻轻一踩,笑道,"可小心些。"
摇光发出声诡异动静,似冷笑又似嘘声,一扭身滑了出去。
朱颜缩回脚,怯冷似的偎到迦萩膝边,软软埋下头,轻声叹道,"我不是拗不过他,只是他与当今天子一母同胞,同为皇后所出......我拗了他,可有什么好处?"
迦萩淡淡道,"九王爷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为何还想要只管狐。"
朱颜失声笑了出来,"偏是他那么尊贵......才用得着这歪门邪道的东西呢。"说着打了个呵欠,轻轻道,"那枚金钱你收好了......回去我还他就是了。我店里稀奇古怪的东西多了,可不少他这一样。"
迦萩轻轻呼了口气。朱颜笑出声来,一翻身扯住他衣袖,细细道,"好不好告诉我,你怎么想来这里?"
迦萩不语,指尖插在他长发中缓缓移动,撩起一束在掌心,黑发又细又滑,转瞬便泉水般流了开去,空留一捧苍然。他轻轻说了句,"该用药了。"
朱颜呀了一声,抱紧瞳,赌气移开身子,悻悻道,"我要回家。"
迦萩转头,似忍不住笑,照旧调了药给他,掌心温着杯子,递到唇边。瞳挣扎着自朱颜怀里抬头,撞上迦萩目光,碧绿眸子在它身上一扫,倏尔滑开,看朱颜喝了药,轻轻道,"睡吧,我陪着你。"
朱颜微微一颤,抬头直视他,说了句你,又咽回去,枕在他膝头,恋恋不舍合上眼。迦萩扯来被子盖到他肩头,伸手捞过瞳来,凝视一刻,放到身边,做了个禁声的手势,再将掌心覆上朱颜额头。
"迦萩。"
迦萩低头看他,朱颜合着眼静静问,"你瞒了我什么。"
迦萩低声答,"你想我会瞒你什么。"
朱颜便不再问。迦萩看着他,却又低低一句,"你别胡思乱想。"
朱颜细细笑了笑,"你想我会想什么......你又不告诉我。"
迦萩怔了怔,似想说什么又止住,只轻轻道,"快天亮了,再多睡会儿。"说着他指尖轻抚朱颜额角。瞳眼睁睁看着这一幕,不知是他用了什么手段抑或那言语间本身就有股不可抵御的力量。片刻他起身,又在暖炉里焙上一撮蘼兰香。床上朱颜已睡熟了。
迦萩回手抱了瞳出去,开门便见雅一身灼灼红衣在夜色里分外耀眼。他无声无息跃到近前,神情戒备,瞪着迦萩。
迦萩轻声问,"你把那珠子放到了哪里?"
"河里,冰上给打鱼的凿了个洞。"
迦萩怔了怔,刹那仿佛犹豫,叹了口气道,"你可是想好了?"
雅死盯着他,慢慢伸手,迦萩将瞳交还给他。雅立刻抱紧,低头用鼻尖蹭着瞳背毛,轻轻道,"......你会说话了啊。"
瞳张了张嘴,似要作声,又开不了口。
"笨丫头,坏丫头。"雅低低软软叫了它几声,抬头看迦萩,"你......一定要知道?"
知道的话,对你又有什么好处。无论他是如何死法,你都救不了他,挽不回他。那是他作为用蛊之人,承术之初便与蛊神签下的契约,违抗不得,否认不得。
迦萩看着他,半点表情都无,却是坚持。雅慢慢退了一步,他不愿靠近这奇怪的人。叹了口气,他慢慢贴近瞳,耳语姿态温柔奇异。迦萩沉默地注视这一对小兽,忽而低低道,"你要想它变化成人,说不定也可以。"
雅打了个寒颤,抬头,目光凌厉。迦萩音调照旧轻飘,"你该知道,依心蛊之力,能做到什么。"
"我才不要它变成你这样的怪物!"
迦萩眉梢一挑,轻轻道,"我是怪物么。"
雅倒退一步。
迦萩唇角浮过一丝苦笑。雅瞪着他,"你们到底为什么来?究竟想做什么?"
迦萩看着他,"是我想来。"
只有修炼经年可化为人身的九尾狐,才能识破朱颜当年择下的解法。而除了这迷失森林,还有哪里找得到成精的九尾狐。
半月前出来,是因为应了店里常客,九王爷凌澹穆所求。他来店里不是一次两次,这次求的东西却奇怪,他要只管狐。那本非朱颜所长。但他并未推辞。
迦萩垂头笑一笑道,"他只说试试看。"
"因他看出你想答应?"
迦萩并未回答,只道,"那枚太平金钱便是报酬之一。"
雅盯着他神色,忽然噗嗤一笑,低低道,"你后悔了。你不开心。因他答应那个人的事。"他一口气说下去,"你想来这里,但你不喜欢他应允替那个人做事。你讨厌那个人。"
迦萩倏然抬眼。雅吓了一跳,不再说下去,嘴角却仍有笑意。他看着迦萩,慢慢将指尖递到瞳嘴边,"咬我。"
瞳低低叫了一声,音韵含糊,却听得出是个雅字。雅抱紧它一点,安慰地揉了揉,"没事的,咬吧......回头我可要你还回来哦。笨丫头。"
瞳一口咬在他指尖上,雅眉头皱也不皱。鲜血涌出,色泽微暗。他伸出舌尖舔了舔,轻轻叹了口气。
迦萩脸色苍白如故,看不出丝毫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