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那些学生,谁还用这种方式抗议?这个时代,大学暴动已经见怪不怪了。年轻的暴徒谁都控制不了。你想利用他们的力量,根本是错误的!现在我们什么都不能做了,完全失控了。"他顿了顿,急切地说,"法维拉,走吧!"
"走?"卡尔洛夫眯起眼睛,"谁走?去哪里?"
"当然是你!去哪里都好,还用我提醒你吗?"阿尔伯特摊开手,一字一顿地说,"你在这个城市失败了,趁他们尚未追查神学院,赶快离开海德堡!"
卡尔洛夫脸上不屑一顾的神情倏地消失了。他缓缓地放下双臂,摊在橡木桌子上,好像正以这种姿势在追问什么人。"的确,"不知为何,他艰难地开口说,"再呆下去我们都很危险,我没想到会演变成这样。"
"我知道你会留恋,谁被迫抛弃快要收获的田地时都会痛心的。"阿尔伯特的口气舒缓下来,"流亡,但一切都还可以重新开始。而且并不意味着海德堡陷落在敌人手里,只不过是我们在暂时缺席。"
"痛心的是你吧?"卡尔洛夫看着他,轻轻地反问道,但是阿尔伯特顿时皱起眉头。不等他反驳,他继续说,"我可以走。我并不留恋海德堡。"他交叠起双手,顶着下颌,黑色的眼睛游移着,凝视窗外湛蓝的天空,声音忽然微弱下去。"但愿我知道自己在留恋什么。"
内卡尔河泛着银色的波涛,从水面吹来的晚风清凉凉的,夹杂着两岸野雏菊的香气。海德堡城的灯盏一簇接一簇地熄灭了。高地上的城堡也黯淡了灯火通明,只剩下一片苍灰的暗影,就像巨人闭上了发光的眼睛。只有深蓝色的夜幕上缀着摇摇欲坠的繁星,隔着白茫茫的雾气在闪闪烁烁。海德堡沉睡着,暂时从剑拔弩张的白昼解放了出来。
他推开那扇门,小心翼翼,蹑手蹑脚,好像里面藏着不可教人窥见的秘密。月光给苍灰的墙壁笼上一层薄雾似的银色,洁净纯粹,不掺任何杂质。某个人就披着这层银子入眠,淡色的头发披散着,手臂很随意地搁在微微起伏的胸膛上,长而浓密的睫毛盖着眼睑,面容恬静平和。在初夏的夜晚,他只用一件薄薄的亚麻布寝衣裹住修长纤细的身体。
"法维拉,听我说,不要再拖延下去。你将去哪里,投靠谁,都不要告诉任何人。也别信任任何人。就当你从没来过。"
冷冰冰的告诫在他脑海里回响起来。他深深呼吸,终于开始向外面挪动脚步。可是这时候衣摆忽然被沉睡者伸出的手攥住,他吃了一惊,视线恰好落在那人睁开的眼睛上。它们反射着微光,幽深莫测,但是非常清醒。
"我感到幽灵一直在我枕边窥视。"莱涅低低地说,带着疲惫的沙哑。
卡尔洛夫移开目光,提了提衣角,试图把它从他手里抽出来,可是无济于事。他叹了口气,只得在床边俯下身去。"原谅我,"他把他的手握在自己手里,"亲爱的,我知道这很任性,但你能为一个即将长途跋涉的人祈祷吗?"
"不。"他声音很轻,可是断然回答,"对此,我既不会原谅,也不会祈祷。你走吧。"
"别这样对我。我希望跟你好好道别,而不是以不欢而散的方式。"
"假如你不想不欢而散,就告诉我你去哪里。"莱涅支起身体,盯着他问。
"维尔纳,听我说,"他尝试着,做出最后的努力,"我必须得走了。你知道,为什么,去哪里,我都不能说;但是我保证会回来......"
他戛然而止。莱涅猛地倾起身体,挣脱他的压制,还没等他从惊愕中反应过来,他就已经牢牢箍着他的脖子,带着惊恐吻他的嘴唇。"我求你!"他用哽咽破碎的声音说,热气喷在他的耳朵上,"我求你!"卡尔洛夫浑身一震,他本来想在这个时候推开他,但本能却让他以更强烈的激情盖住他的嘴唇,死死抱着他的腰,感觉到那柔韧的肌肉在掌心下面发热、绷紧。
夜晚果真有一种神奇的魔力,能够令人卸去白昼的理智,产生某些荒诞的却又最贴近本性的念头。以前,当他面对自己的惶惑和欲望时,孤单一人;现在他再一次产生了这种激情,而它头一次有了具象:那就是想要依偎着这个年轻温柔的肉体,企望用他的热度跟心跳得到安慰和平静。难道不是吗?此刻他需要的不是原谅,甚至不是祈祷。他只是想要他。在他的视野里,那具泛着奶白色光泽的身体浮现出淡淡的玫瑰色,有规律地微微颤动着。恍惚间,他听见有一个悲哀的声音再三地问:
"你爱我吗?"
他哑口无言。他发现自己根本无法许诺这么简单,而又这么沉重的誓言。
月亮移到了西南方的天空。雾气浓了起来。空气里弥漫着令人困乏的潮湿的气息。
卡尔洛夫系紧了披风的系绳,动作很轻很慢,唯恐衣料发出的沙沙声惊醒正在酣睡的人,但是莱涅睡得很沉。他终于安静下来了。卡尔洛夫想道。无论是空气还是时间的流动都仿佛静止了。万籁俱寂。他很想坐下来,抛开所有的忧虑,静静地凝视着这样的景象。他头一次由此产生了一种类似留恋的情感。这是最后一次--他告诫自己说;从今以后我不再需要这些,就当这是一场错误的梦。
在拉开房门之前,他最后一次回头望了望那个模糊的身影,就踏进了茫茫黑夜之中。夜沉沉地睡着,在她之内孕育着无边无际的混沌,久远的然而并非是永恒的黑暗落下帷幕,等待着自身那充满痛苦的黎明。
* * *
那一天,黎明的静谧被一场突如其来的狂暴冲击得七零八落。但这仅是一连串噩梦的开始。起初是一阵恐怖的、肆无忌惮的踢打大门的声音,接着一群士兵就冲了进来,负责守门的修士险些被马蹄践踏在脚下。谁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几个学生的名字被大声宣读,然后短短时间内他们便一个个被押送到礼拜堂正面的广场上。
"彼得?米勒,艾萨克?鲍岑,根特?施林夫,威廉?克劳滕,你们被指控谋杀罗马教皇使节,现在我奉海德堡领主冯?舒陶芬伯爵的命令逮捕你们,听候审判。"
粗声粗气、冷峻逼人的声音从铠甲里传出来,令所有人大吃一惊。几个学生堵住了大门和这支押送队伍的去路,大声抗议:"这里是神学院,你们即便有证据也没权利随便逮捕他们!"随即得到的回答极不耐烦,而又像是特意强调:"他们每个人都受到了指控。来自诸位校方的联名指控。"
"你们没有证据!"
"他们会承认的。好了,现在还缺一个疑犯,如果你们蓄意窝藏,请把他交出来--亚瑟?卡尔洛夫!"
"您怎么能--怎么能默许军队闯进神学院,随意把我们的学生交给他们!"
几乎与此同时,沃芬贝格执事长颤抖着声音,几乎失控地质问阿德勒院长。后者漠然地坐在靠背椅上,依靠宽大的桌子隔开他们的距离。"您别忘了我们最开始就达成的共识。冯?舒陶芬伯爵的预见都实现了。"他生硬地解释道,"他虽然是世俗领主,可是一心维护我们的利益,所以我亲自写信请求冯?舒陶芬伯爵,将他们交付审判。"
"您真的认为他是为了维护教会的利益才这样做的吗?!您在把我们应有的权力拱手让人--"
"我们不得不承认,他处的位置使得他比我们更洞悉态势。您瞧,如果我们早遏制住苗头,很可能事情就不会演变成如今这样了。"
"您是什么意思?"
"难道您还不明白吗?您的教子必须为他的傲慢付出代价。"
老人的脸一下子变得煞白。"为什么这么肯定......" 他斟酌着,但显然措手不及,"您并没有证据证明这些事情跟他有关,不是吗?"
"您为什么总是替这些狂妄无知的家伙辩护?"阿德勒提高声音反问他,"是为了推卸您该负却没负的责任吗?"
沃芬贝格没想到会受到这样的质问,他一下子懵了,哆嗦着嘴唇,在节制和发怒之间踌躇,但此时两人都被一串急急的、完全罔顾礼节的敲门声吓了一跳。"院长大人!请开门!"有人在外面惊慌失措地叫喊。
"我应该说过这时不要打扰我!"阿德勒怒气冲冲地吼道。
"不,大人!出大麻烦了--暴动!学生暴动!"
沃芬贝格冲过去打开门,看到一个修士站在那,汗水淋漓,面孔被恐惧扭曲了。他急忙抓着他,"怎么会有学生暴动?"修士喘着粗气,惊魂未定地说:"学生们堵塞了大门,伯爵的士兵无法带走疑犯,然后他们就争吵、动起手来--天哪,竟然敢袭击军队和自己的神长们......"
老执事长没等他说完,便急急忙忙地向外面奔过去。"您别去!"他在后面大喊,"他们都发疯了,连您也会有危险的!"
莱涅并不清楚他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究竟有多久,在好似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的时间里,他像守大斋戒那样冷淡了进食和睡眠。干得最多的事情,就是蜷缩着身体,眼睛一动不动地凝望着墙上的基督受难像。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他过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完全忽略了为何一直无人过问如此反常的行为。直到外界的喧闹渐渐地像洪水一样冲破堤口,涌进窄小的窗子,触动了他麻木的神经,将他从遥远的地方拉回现实。他终于抑制不住好奇和不安,走到窗户边向底下望了一眼。
假如罗得的妻子在目睹所多玛覆灭而变为盐柱的一瞬间,曾惊恐万状的话,莱涅也是同样的反应。脚下的人群涌动着,暴烈而疯狂,操着佩剑和棍棒大打出手,攻击士兵和所有在场的教士。那不是群鬼,不是恶徒,每一张脸他都认得,都是他的同窗和朋友,然而他们脸上的暴戾他不认得。这简直是一场荒唐的噩梦,他们在叫嚷混乱不清的句子,但有那么几次,莱涅清清楚楚地辨认出一句:"你们别想得到卡尔洛夫!"
当他刚刚要奔下通往广场的台阶,冷不防被人一把拽住。这个趔趄使多日疲惫的他险些昏厥。"你疯了吗,还想阻止他们?"他眼前发黑,脑海里嗡嗡地响,只听见汉德尔的声音灌了进来。"放开我,汉德尔!"他歇斯底里地大叫,用力掰他的手指,"我才没疯!疯的是你们!你们!"尽管手和胳臂几乎痛到毫无知觉,汉德尔仍然拼命抱着他,"你想死吗?"他在他耳边吼道,"为什么是你来承担?他在哪里?亚瑟在哪里?为什么他不出来解释这一切?"
这个名字仿佛有股魔力,使莱涅一愣,停止了挣扎。他艰难地张了张嘴,但是此刻还来不及思考,一个熟悉的、步履蹒跚的身影闯进他们的视野,走到人潮中举起双手想说什么,但是一下子就被失控的人群推搡到一边。莱涅失声惊叫出来:"沃芬贝格执事长!"
就是那一瞬间,他从汉德尔身边冲了过去,张开双臂护住老人的身体。谁都反应不及,汉德尔只看得见他的面前劈过一道银光。在所有目睹这一幕的人惊愕的目光中,维尔纳?冯?莱涅直起身,鲜红的血从额角流下来,他幽绿的眼睛扫视过他们,学生、教士和士兵。误伤他的青年手握着短剑,微微颤抖。一瞬间竟然静默无声。
"别再白费力气了。"他冷冷地宣布,"亚瑟?卡尔洛夫早已不在这里。他失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