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玖哪里还耐得住,抓了门把手便要冲出去。没来得及动,便被一边早有防备的瑞麟拦腰抱住,一手捂住了他的嘴。
那边书长仿佛感应到什么似的,回头看过来。‘哥!哥!'阿玖迎着他的目光无声的喊,拼命挣扎着。书长看了一会儿,边上一个人不耐烦地过来推了一把,一阵踉跄,只好又往前去了。
直到军车没了影,瑞麟才松了手,看看阿玖已经哭得几乎透不过气。叹了口气,便要把他拉过来靠上自己胸口。阿玖满心怨懑无处可去,竟是拳脚齐上,全力挣扎起来。车内窄小,瑞麟也不管他,由他出气,只在头脸要紧地方遇袭的时候才避一避。等他乏了,觑个空儿,到底抓过来,抱了个实在。
阿玖被一双铁臂困住,挣脱不开,一会儿竟灰了心,伏在瑞麟胸口闷闷的说,‘我真是没用。要是真像那个故事里的人就好了,我也去杀了人,带着哥哥越狱。'
‘杀了我?'怀里的人摇头,鼻子划过胸口有些痒,瑞麟险些笑出来,‘那还好,留着我,虽然不会杀人,倒是会越狱。'
‘真的?'瑞麟松了手,阿玖终于可以脱身出来,两手抓着瑞麟的肩,‘快让他出来吧。那地方太可怕了,哥哥会受不了的。'
任谁被这样一双眼睛看着也不能拒绝吧,要不是刚才那顿打,几乎要以为自己找了个女孩子。瑞麟模糊的想着,点了点头。
‘你真是个好人!'阿玖认真的说。
‘你便这样对待好人么?'瑞麟偏偏头,仰了下巴给他看。
阿玖一看那一下只怕不轻,又是心虚又是羞窘,更怕他怒了不管,一时说不出话来。等鼓足勇气抬眼看去,瑞麟却笑笑的看他,眼中透着星芒,‘要道歉么?'声音绵绵而低沉,‘不如......'
‘亲我一下吧......'
廿二
‘哈哈哈。。。逗你玩呢。'看着在惊讶中圆睁的眼睛,瑞麟忽然心情大好,伸手在阿玖脸颊上轻轻拧了一下又迅速收回,‘来,嘴巴闭上,鼻涕眼泪擦干净。小朋友!'
‘你,'阿玖转过脸去不理他,握紧衣袖,狠狠地擦着鼻子,虽然上面什么都没有。不管瑞麟再怎么逗引,也决不回过头来。瑞麟也不在意,看着他连发根处露出来的一点耳尖都红透了,就忍不住笑了一路。
直到快到家了,阿玖才转回来,低着头,却没有看瑞麟,‘我,不想要你帮我了。'
‘什么?'瑞麟不笑了,眉毛拧了起来,‘为什么?'
‘你,刚才......'好容易退下去的颜色又泛了出来,‘反正,师傅和哥哥都最厌恶这个,他们一定会很生气的。这样的话,求你还有什么意思。'
瑞麟抓住他的一只胳膊,阿玖挣了一下,僵在那里。
‘阿玖',一如既往温和的声音,手上不大的力道,带着固执的意味,‘阿玖',
‘你既不喜欢,我不再说这样的玩笑就是了。'
‘真的?'终于抬起头了。
‘真的。'瑞麟看着他的眼睛,严肃又诚恳‘我答应你的事一定会做的。玖少爷。'
阿玖觉得他的话不太对劲儿,又说不清楚,只嘟囔着,‘我又是什么少爷了?'
‘你不是少爷,怎么还跟我生气呢?'阿玖说不过他,撅了嘴不说话,只是这一差,几乎连刚才为什么生气也忘记了。
两人分了手,瑞麟只说要去办事,最近便不来找他。
‘没见到我来,便是好消息了。'为了这句话,阿玖仍是天天到大青石上等,虽然害怕见到那人就有坏消息,但是,不知不觉的,想起那个人的时候却多了。
就这么又煎熬了数日,终于掌柜的来了电报,‘平安,即归。'
一得了信儿,柳嫂就撑不住了,竟是结结实实病了几天。家里只得阿玖和阿宝,两人忙得团团转,幸好隔壁大嫂和阿娇常常过来帮衬,才不致太过狼狈。直到柳嫂有了起色,阿玖才想起来,自己竟然把恩人忘了个干干净净。
跑到江家去找,瑞麟却不在,只见了世文。知道瑞麟为了这个人大费周章,世文忍不住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一回,的确是个清秀孩子,眼睛很漂亮,黑眼珠特别大,看过来的时候有种带着雾的感觉,其他的也未必怎么出挑,而且,再怎么看也是个男孩子阿。
等阿玖一脸失望的走了,瑞麟才踱了出来。
‘人家大老远的来找你。'世文都有些不忍心了。
‘我这是‘做好人'呢。'瑞麟脸上似笑非笑的。世文怎么看怎么像一只阳光下伸懒腰的豹子。心里就同情阿玖,怎么招上这么个魔星。
阿玖找了一通没有找到,晚间又溜到大青石上等了一会儿,那人竟也没来,不由得有些闷闷的。还好,算起来按照爹来的信,他们在上海拜谢了众人,就这一两天也该回来了。不知道哥哥怎么样了,想起来那天在宪兵队匆匆一见,阿玖还有些心惊肉跳的,哥哥脸色那么差,头发很乱,满脸胡茬,尤其是拖在脚上的那节铁链,阿玖好像还能听到链条在地上摩擦发出的哗哗的声音,顿时就有什么梗在喉头一般,十分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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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书长回来了,柳嫂拉了手,上上下下的看,书长瘦了些,好在看上去倒没真吃什么苦头。柳嫂当然少不了又哭了一场,半天来来回回就一句话,‘咱们哪儿都不去,就守在一处的好。再来一次,我命也不要了。'这一来不要说阿玖,连着掌柜的,阿宝还有一同回来的秋生也都红了眼睛。
一连几天,不管书长走到哪里,柳嫂和阿玖都跟在后面。两人都怕一眨眼他就又不见了。晚上阿玖也不管热,定要和他同睡,睡着了,手还抓着书长胸口的衣襟不放。阿玖体虚,竟是个冬冷夏热的体质,少年的温度,把两个人身体相接的地方烤得如同火炉一般,他自己到浑然不觉,身边有了让人安心的味道,加上前一阵确实累坏了,常常说着说着就睡了过去,直到天光大亮。书长经过了那一场事,如今能再看他一眼已觉来之不易,哪里还在乎这些。每天由着他枕着,靠着,抱着,有时一个晚上下来姿势也不变一下,彻夜看着那张脸,指尖检视着越发消减的下巴,心里难免百转千回。
秋生不辞辛苦陪了书长回来,几天下来却几乎连话也说不上。还好他也不在意,每天在店里帮帮忙,逗逗阿宝,倒像在家里一样。直到秋生快走了,这天晚上书长在阿玖睡了之后悄悄出来,把秋生叫到院子里,两人在井沿上坐了下来。夜深了,暑气全消,难得一丝小风吹得人全身适意。
‘你以后打算怎么办呢?真的留在这里?'半天,秋生开口问。
书长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守着自己最要紧的人,难道不好么?'秋生微笑着。
书长一惊,回头看他。
‘如果是这样的话,就留下来吧'。
‘你都知道了。'书长苦笑着,‘不觉得我很可笑么。对自己的亲人,竟然......'
‘不过是一个自己想守护着的人罢了。如果不是我想做的事天天把头提在手上,我也会愿意这样做。'秋生没有看书长,语气也很平静。
‘谁?我怎么不知道。'
‘你。怕不怕。'秋生没好气地敷衍,不愿多说,‘真不考虑一下教授的话?'
‘不是。正相反,只是我不知道怎样才是最好的。'书长很感激有秋生在,一个人的时候反反复复想过却想不明白的东西,这时候忽然有了诉说的欲望。‘你知道么,我从来就没有什么大志气。他从小身体就不好,舅舅他们要忙店里,他就总是粘我。我小时候本来也很贪玩,有一次用小竹篓背着他和别人骑马打仗,竟然把他头朝下摔出来,脸都摔花了。那时候舅妈还在,伤心极了,直说这要是个女孩以后就嫁不出去了。可是他一点也不记恨,好了还是跟着我。我那时也不懂,就觉得这个小尾巴以后要真没人要,我就娶他好了。'
‘后来长大了,等到他出去玩的时候,变成我天天跟着他。怕他受伤,怕他被人欺负,有一天忽然就怕他喜欢别人多过喜欢我。'
‘我也害怕过,恨不能杀了自己。我到上海去上学,每次回来他都在等我。柳姨不让他出门,他就在二楼的窗子那里守着。这样我一进巷口就能看见他,安安静静的,象画上的一样。'
‘我愿意守着他,什么都没有也没关系,可是,这样好么?对他,好么?'
‘你知道么?这一次我在里面害怕极了,我太弱了,真的有什么事,一点办法都没有。'
‘如果能去留洋当然好,可是这么多年,他怎么办呢?秋生,你说我怎么办好?'书长一口气说完,象觉得冷似的,抱着膝,把头埋在腿间。
廿三
这个问题把秋生也问住了。这是个两难的局。走,这么多年,不要说几年,就是几天后的事,谁又能预料,谁又能有把握呢?不走,干守在这里,守着就能得到么?
‘你不打算问问他自己?'
‘不行!'书长很快的说,‘你不明白,我对他不一样。如果我那样对他说了,无论什么他都会同意的。可是这样对他太不公平。他还是个孩子,什么都不懂呢。我愿意在他身边等,等到他明白,他自己能选择的时候。'
秋生听了心里一阵泛苦,‘如果他不能明白呢?'如果他没选你呢?难道对你就公平?这两句话秋生说不出来。转头看书长,书长却笑了,一个微弱的笑容挂在嘴角,‘只要在他身边就没关系,不明白也没关系。'
‘那就这么下去?'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原来我总以为只要我够努力,就可以让他,让一家子都过上好日子。可是,这次我才知道什么是草芥比命贵。秋生,或许我就是那只守着月亮的猴子,太贪心了,所以才有这样的事情,害得全家都跟着担惊受怕。'
秋生摇了摇头,并不认同,‘你在里面吃苦头了么?'这个问题掌柜的和柳嫂都不敢问。
‘说不上。一直都关在一个单独的房间里。除了送饭的也没人来过。就是,'书长犹豫了一下,‘后来转到上海,有两天饭也没得吃。那时候真的饿得连害怕都忘了。'书长有些不好意思,‘说起来这次还没谢过你。'
秋生知道他不愿多说,便不再追问,‘我又做了什么值得你谢的?教授出了不少力。裴师傅也很着急。还有当时实在想不出办法了,我才去找了顾真之,你不介意吧。'秋生有些歉意的看着书长。
‘怎么会。只是觉得欠大家太多了。'而且有些东西永远也没有办法偿还吧。
秋生明白他的意思,沉默了一阵,又问,‘有件事一直想问你,裴师傅,他和萧涑溟,是那样的么?'
书长诧异的转过头去,秋生却没有看他,‘你怎么这么想。报纸上说的么?'
‘如果是别人问,我也就不说了。你想来是没有恶意的吧。不管别人说什么,我只认为,这两个人是天下最好最干净的人了。萧师傅是个戏痴,他给云师傅写戏,照顾他,栽培他就是这样而已。几年前为了这个还闹过一场。萧师傅气的和他们诗社的一个人登报绝交了。世人都看云师傅是唱青衣的,又生的好,就无中生有造些是非。你可不能相信。'
秋生还要说什么,却听见有人叫,‘哥!'两人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却是阿玖撅着嘴站在后面,‘你怎么自己跑出来,吓死我了!'想来是一觉醒来没看到人,以为噩梦又来了。
秋生看了看两个人,悄声对书长说,‘守着你的月亮吧。'然后也不管书长涨红了脸,自己先走了。
阿玖却走过来,坐在书长身边,身子自动一歪,靠在他肩上,睡意又起,打了个哈欠,口齿不清的说,‘哥,这儿真凉快。明儿晚上咱们睡院子里吧。'
‘你又贪凉,看一会儿肚子痛'。书长把他额前的乱发轻轻拨了拨。阿玖怕痒,转着头躲书长的手指,一会儿,又把脸在他衣服上蹭了蹭。
书长不敢让他在这里睡,已经出了伏,着凉就不好了,‘阿玖,回去睡吧。'
‘哥,我走不动了。'对着哥哥不由自主地就撒娇了,‘你背我。'
‘行,行。'书长认命的矮下身去,阿玖马上就贴了上来,胳膊圈在书长的脖子上。书长心里一阵暖。
‘哥,你好久都不背我了。'舒服的人把头歪在书长颈侧,嘴上还有抱怨。
‘真的?'
‘嗯。上次还是你去上大学堂的第一年的时候。'
书长也想起来了。差不多的季节,阿玖一定闹着要去邻县看社戏。晚上回来就走不动了。一晃三,四年过去了,可是那个晚上的一切都还那么鲜活。月光,山影,虫鸣,还有阿玖。那两只细细软软的胳膊,就像现在这样围着,流露着信任和依赖。是不是从那一刻起,自己的心跳就不对了?这个书长却想不清楚了。滴水穿石,怎么才能找出是哪一滴水穿透了石板呢?
‘阿玖,你怎么只长个子,不长肉呢。'胳膊细得让人心疼,背在背上的人也没什么分量。
‘嗯,'阿玖动了动头,热热的呼吸吹得书长的心更乱了。
廿四 上
教授来了消息,书长要回学校一趟。阿玖当然想跟着去,可是掌柜的和书长都不让,无奈只好眼巴巴的看着书长走了。这时候书长根本不敢回头,阿玖的眼光那么可怜,好像被遗弃的小狗一样,几乎要把他的脚钉在地上动不了。
柳嫂看着阿玖在家闷得怪可怜的,偷偷打发他出去逛逛。阿玖却没了玩的心思,琢磨了一下还是往萧家小院去了,从哥哥出了事,柳嫂又病了就没怎么好好收拾过。
低着头走在路上,几乎撞上人,抬头一看就惊喜,‘是你!'
瑞麟知他一贯天真不会作伪,也十分欢喜。
阿玖过来拉他,‘我找你好久了。跟我回家去吧。我们还没好好谢谢你呢。'
‘哦,那你打算怎么谢我?'瑞麟一面说,一面仔细看他,比前几天是好多了。
这句话却把阿玖问哑了,‘我,我,'一看瑞麟一脸忍着笑看好戏的表情,顿时有些羞恼,‘都说让你和我回家去啦。'
瑞麟收了笑,把扭着脸,撅着嘴的人拉到树荫下,‘不逗你了,我是来和你告别的。'
‘你要走了?去哪里?'阿玖果然忘了生气,关心的问。
‘我在这边事情已了要回北边去了。'
‘是么?'阿玖低了头。他天生好热闹,喜聚不喜散。从小因为家里管得严,熟识的人并不多,和这人虽相交不久,可是却感觉得到,这人对自己是好的紧。如今一听他要去了,忽然就有些不舍。
瑞麟看了知道他对自己也不是全不在意,可是离想要的只怕还差的远,‘陪我去喝杯茶吧。以后再见也不易了。'
阿玖待要说什么,也被这句‘再见不易'堵了回去。于是两人去了一处临湖的茶室,在二楼靠窗的雅室坐了。阿玖从没来过这种地方,不停的左看右看,只觉十分新奇。周围是见惯了的景色,从这里看出去似乎又和平时不同,他想着瑞麟不是本城人,就从窗子指点了各处给他看。
说了好一阵阿玖才停下来,忽然就觉得不对,‘你怎么都不说话?'
瑞麟微笑着看他,‘我一直在想,把你带回去。'
廿四 下
‘什,什么带回去?'一向伶牙俐齿的人,口吃起来。
‘带回去解闷儿啊。'瑞麟笑着说,低头喝了一口茶。等抬起头的时候,笑容却没有了,他转头看着窗外,声音落寞‘带回去作伴也好。'
‘你的家人呢?而且你这么厉害,应该有很多朋友吧。'阿玖从没见过他这样子,有些不忍心。
‘我爹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把我送到外面求学,等我回来他已经过世了,上面兄姊也早已各自婚嫁离家。'
‘啊,'真可怜,阿玖不知不觉的有些同情他了。忽然想到一个主意,又兴奋起来,‘不如你搬到这里来吧。闷了就来我家好了,柳姨最喜欢有客人来,而且她做的东西很好吃。师傅都喜欢呢。好不好?'
瑞麟一瞬不瞬的盯着阿玖的眼睛看了好久,那双眼睛带着真挚的热切。‘阿玖,你不想到外面去看看么?'
‘外面?'困惑了。
‘嗯,外面。离开杭州,去上海,南京,北京,或者国外去。'
‘我,没想过,'眼睛暗了一下,又亮了,‘你都去过了么?真厉害,是什么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