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甫看门看到是他,吃惊很快变成慈爱的眼神加上宽容的微笑,他说:"孩子,听说你病了......"
"是的。"中国青年匆匆打断他,他已经顾不上礼仪了,心中那份想要了解真相的急切盖过了所有,他脱口而出:"你为什麽不告诉我你认识约塞?"他的目光如炬,似乎压抑了被欺骗的愤怒。
神甫的脸色进乎苍白,嘴唇颤颤抖抖了半天才说:"上帝啊,这件事终究瞒不下去了!"说完,他虔诚地拿起胸前的十字架说了声"阿门",再抬头的时候,他已经做好了决定,但声音却饱含痛苦:"过来坐下吧,我......我告诉你。"
韦伊开始觉得自己逼得有些过分了,脸色渐渐柔和下来,随神甫蹒跚的步伐走进小屋。他犹豫了片刻开口道:"我很抱歉,我的语气过分了。"
神甫摇摇头,苍老的双目看著他手边的一部《圣经》,他伸出手缓缓地覆上,说道:"我在这《圣经》面前发过誓......"看了看中国青年,他又继续说下去:"关於约塞?爱莫顿这个人的事情绝对不告诉第二个人,你当然也不能例外。"他用眼神示意中国青年不要冲动,"听我说,孩子!我只能告诉你,约塞的的确确死了,我确实为他的葬礼主持过,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带你去看看他的坟墓。"
韦伊的呼吸一滞,艰难地说出一句话:"难道我真的见到了鬼?上帝啊!我不愿意相信如此荒唐的事!"他在心里挣扎了一会儿,难以压抑激动地对神甫说:"让我去见见他的坟墓......我必须去。"
神甫神情复杂地点点头,带著中国青年向教堂後的一片地儿走去。教堂後面有一条小径,两旁栽了数十棵枝叶茂密的大树,大树成荫,穿过的时候一阵冷风凉嗖嗖,中国青年不自禁缩了缩脖子。突然眼前开阔起来,面前清清楚楚,一排一排规划整齐的石碑,那下面自然是死者的归宿。神甫走在前头,这里死去的人有一半以上的葬礼都经过他的手,他熟悉每个墓碑,他一排一排地浏览,往事也随之而来,他感到眼眶一阵发热,停在了一块墓碑之前。整个墓地有十排,一排有八个,他所站的是第五排的第二个。
韦伊走过去一看,倒抽一口气,寒冷的空气一下子就麻痹了他的五脏六腑,但更深的寒意却来自骨子里。墓碑上清清楚楚刻著"约塞?爱莫顿",视线往下移,右下角刻有"死於一九八三年二月二十四"。没有照片,没有墓志铭,冷冷清清,仿佛在宣告世人他的主人是多麽孤寂。
8
"约塞就睡在这地下。"神甫冷冷地说,然後叹气似的问:"你愿意相信了吗?"
韦伊感到浑身冰冷,对,他是害怕了,害怕这诡异的事件,但是他却又感到对约塞的怜悯盖过了恐惧。他不能忘记那双蓝眸是多麽忧伤,不能忘记约塞流下的泪水,他尝过,苦涩之极。他伸出手去摸那冰凉的墓碑,仿佛触摸的是他思念的爱人,曾经他也在约塞的身上感受过这种冰凉,所以他希望他能用自己火热的感情去温暖他,可是,已经晚了,不是吗?无法承受的悲伤袭击而来,他无力地跪在墓碑之前,酝酿太久的眼泪沿著精致的脸蛋滑落。
约塞。
他张了张嘴想再一次呼唤这个名字,却只是让积压在喉咙深处的痛哭声一次性爆发出来。
"孩子......"他感觉神甫的手在他的头发上轻抚著,他喊道:"为什麽是我?该死的!为什麽要让我见到他?为什麽偏偏是我?"他有太多的疑问,可是痛苦已经溢满了他的胸口,让他说不出话来。
"我可以告诉你如何去找到答案。"神甫蹲下身,慈爱地看著他。
"告诉我,请求你仁慈些,我受不了......"他紧紧地抓住神甫的手臂,迷茫的黑眸聚焦在唯一的救赎上。
"杭州,去中国的杭州,那里可以找到你要的答案。"神甫神秘一笑,"对了,约塞的妻子来自杭州。"
第二天,英国下起了今年冬季的第一场雪,诺米加镇也被这白雪覆盖了,城镇一片雪白冰亮,冬日的气息更浓了,但韦伊却来不及欣赏这冬季的美丽迷人,因为他已经坐在了前往中国杭州的航班上。
杭州曾是中国古代时期五代吴越国和南宋王朝两代建都之地,是中国七大古都之一。素有鱼米之乡、丝绸之府、 "人间天堂"之美誉的杭州是位於中国东南沿海的浙江省的省会,是浙江省政治、经济、科教和文化中心。杭州地处长江三角洲南翼,杭州湾西端,钱塘江下游,京杭大运河南端,是长江三角洲重要中心城市和中国东南部交通枢纽。杭州有著江、河、湖、山交融的自然环境,世界上最长的人工运河──京杭大运河和以大涌潮闻名的钱塘江穿城而过。
俗话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於接近日落时分抵达中国杭州,步出杭州萧山国际机场的韦伊并未来得及品味这句话的意义,他匆匆招来一辆红色计程车,用算不上流利的中文对司机报上了地名:"日月山庄。"
司机悄悄打量他一眼,只见车後座上的青年优雅高贵,一副略嫌沈重的黑框眼睛挡去了一部分面容,但仍让人不禁惊叹上帝杰作之精巧:漆黑柔软的发,秀气挺拔的鼻,线条迷人的唇......但见他不耐烦地蹙起了眉,声音低沈:"先生,我赶时间。"
司机连忙收回目光,发动车子呼啸而去。
在杭州郊外的一处地方,那里僻远而宁静,唯一的建筑就是日月山庄。山庄属於中国古代的建筑,大概有百年的历史,据说是中国古代某个达官贵人的府邸,但此时它是韦氏企业名下的产物。
韦伊站在山庄门前,与他面对面的是两只站在大门两侧的雄伟石狮,做工精巧,栩栩如生。山庄充满著古老的东方韵味,漆红的大门,堆积的房瓦,还有那精美绝伦的雕刻,都让从小生活在欧洲的韦伊感到一阵新鲜。不知不觉,他的唇角含著浅笑,似乎这一趟中国之行,不仅能解决他的疑惑,甚至能带给他一些意想不到的东西。
红色大门突然打开,门後走出一个老人,大约六十岁左右,面目慈祥,他快走几步来到韦伊面前,露出和蔼的笑容:"你是少爷吧?"
"是的,我父亲已经通知过你了吗?"韦伊挡下老人要为他提行李的手,轻轻松松地提在手上,说:"我们进去吧。"
老人微微一怔,随即低头笑道:"又是一个善解人意的孩子。"他的声音很小,并没有让前面走著的青年听到,他又说道:"少爷,我是负责看守山庄的,你的父亲已经交代要我好好照顾你。"
青年停下脚步回过头看他,有些无奈地说:"我不需要照顾,爸爸做得太多余了,你......该怎麽称呼你呢?"
"少爷不介意就叫我山伯。"老人微微一笑,"不是梁山伯的山伯,我的名字是李大山,年纪大了,人家就喊我山伯。"
韦伊知道梁山伯和祝英台的故事,他轻轻点一点头,说:"山伯,你只要把我领到房间就可以了,日常生活我自己能照顾自己。"
山庄内部迂回曲折,穿了大厅、花园、回廊、小桥才来到一个名为"思轩"的院落。
山伯开了门请韦伊进去:"房间已经打扫干净了,少爷看看喜欢不?"
韦伊跨进房间,映入眼帘的是古色古香的典雅红木家具,高耸直入顶部的房梁,正中间的上方挂了一块牌匾,上书"日月齐明"。韦伊左看右看,发现房间整体呈长形,中间是饮茶的小厅,右面的屏风之後是卧房,左面有一排书柜,上面整齐地摆放了许多中国名著,沈重厚实的书案上还置放了一套文房四宝。
走到窗前,山伯开口道:"这些窗子本来都是糊纸的,後来怕不实用,才镶上了玻璃。"
韦伊从惊叹中回过神来:"你一直住在这吗?"
"是啊。"山伯抚摸房梁的样子像是在对待一个老朋友,"住了几十年了,要让我走可真舍不得,从山庄的上一个主人开始就一直在这儿了......"
老人一时感怀,韦伊不好意思打断,自己把带来的行李往卧房的方向提,安顿好一回头,老人已经不见了踪影,房门也被阖上了,韦伊一肚子的问题只好作罢,在疲惫作祟下,他一沾到床就沈沈睡去。
入夜的冷风刮了起来,杭州的冬天比不上英国的冷,习惯了欧洲冬天的中国青年身上只盖了一件长外套,他似乎睡得很香,不时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房门被推开一条间隙,一个人影轻轻晃了进来,他的脚步很轻很缓,一步一步靠近熟睡中的中国青年。黑暗中,他的面容看得并不真切,只有那双深邃眼珠发出幽幽的蓝光,他小心翼翼地坐在床边,注视著中国青年的睡颜问:"你为什麽要来?"奇怪的是,他说的居然是中文,流利程度比得上任何一个中国人。他伸出手去拨弄对方如丝绸般细滑的黑色头发,发出咒骂般的声音:"你不应该来的!知道吗?你不应该来的!"他的手从发丝中滑落,长著茧子的手指轻轻触摸著中国青年的脸颊,沿著那流利的线条一直来到脖颈处。蓝色的瞳孔突然放大,有力的双手一刹那释放出所有力量,紧紧嵌住脆弱的皮肉。不能呼吸的痛苦让中国青年开始挣扎,他的腿在床上胡乱地踢著,他拼命想摆脱这折磨,可惜睡梦中力量是那麽的薄弱,他张开嘴缓慢的呼吸著......呼吸著......
"啊──"韦伊大喊一声,从睡梦中惊醒过来。他气喘不定,汗水湿了他发际,沿著精美的轮廓滴落下来。
情绪渐渐平复下来,韦伊伸手擦去脸上的汗水,回忆梦中的一切,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和彻骨的心痛,那梦中的人不是别人,月光下那张轮廓深邃的脸,正是约塞?爱莫顿!据说梦与现实是相反的,那麽这个梦到底预示了什麽呢?约塞,你偷走了我的心,难道连我的命也要夺走吗?苦笑了一下,韦伊抬起虚脱的手盖在脸上,一阵无奈。
房门打开的声音传来,韦伊由於梦境作祟,一下子从床上弹跳起来,不知道该如何形容此时的心情,害怕或是期待?明显他表错了情,来人是日月山庄的看守人山伯。
山伯手上端了一盘子的食物,对床上的青年笑了笑:"饿了吧?来吃饭吧。"
韦伊不禁红了脸,暗想自己下午才说了要自己照顾自己的日常生活,现在却要老人端了食物来伺候他。想了想,连忙上前接过盘子:"我来。"
老人也不推脱,递了盘子说:"少爷从小在英国长大,大概没怎麽吃过中国菜吧?这西餐我没吃过,也不会煮,就给你准备了些本地的菜。"
两人来到厅室,韦伊把盘子放在桌上,山伯把菜一盘一盘端出,一边指著说:"这是龙井虾仁,这是糖醋鱼,还有东坡肉......你看还行吧?"
桌上的龙井虾仁色如翡翠白玉,透出诱人的清香,韦伊暗暗吞了吞口水,再看糖醋鱼,鱼身优美,颜色鲜豔,光是看就可以想象入口滋味的酸甜,最後是用小砂锅装著的东坡肉,隐隐飘出一丝酒香,美妙的肉质光是看就想咬上一口。
韦伊迫不及待拿起筷子,饭也顾不上吃,只专心下手那三盘佳肴。吃惯了西餐,今天他才知道,中国的美食竟是如此美味,同时也暗暗称赞山伯的手艺。
"幸好以前学过一手,不然真不知道煮什麽合适。"山伯看著韦伊吃饭,苍老的脸上露出满足的微笑。
菜好吃得让韦伊咋舌,一时之间也没有了平日在餐桌上的礼仪,只顾著将面前的美食放进自己的胃里。
饭後,山伯又端来一套茶具,瓷白的茶具清新典雅,山伯指了指手中的茶叶说:"这是碧螺春,中国茶的珍品。"
韦伊捏起一小块茶叶,看著这干枯枯的细小青色物体,不明白它珍贵在哪,倒是觉得英式茶包外形更美观些。
山伯看出他的疑惑,一面泡茶一面说:"碧螺春属於绿茶,以形美、色豔、香浓、味醇‘四绝'闻名,你看它的茶叶颜色都是碧绿的,样子也纤细,等一下泡开可漂亮了。"
韦伊一边听一边看著山伯的动作,苍老的手灵活地在两个杯中倒入滚烫的沸水,拿捏准确地从茶罐中取出茶叶放进杯中,不过三四分锺,那干枯的茶叶渐渐舒展开来,每一片都显得嫩绿青翠,杯中的水也染上了青色,茶色浓豔,低头一闻,清香扑鼻,令人垂涎欲滴。
山伯拿了一杯塞到韦伊手中:"试一试,不比国外的茶差。"
韦伊吹散了水面上的热气,放到嘴边抿了一口,果然清香袭入,味道甘醇,尤其这一入口,精神立即振奋起来,喉咙感到一阵舒爽。
"真好喝!我还从来没喝过这样好喝的茶。"韦伊忍不住赞叹道。
山伯动作熟稔地品尝好茶,慢慢地说:"这碧螺春还有提神醒目的功效,要比喝咖啡好得多了。少爷常喝咖啡吧?"
韦伊不好意思地点点头,想他一定是看到了自己带来的即溶咖啡,生活在欧洲,要不喝咖啡,几乎是不可能的事,而且他热衷於用咖啡机磨出香浓的原味咖啡。
门口隐约传来细碎的声音,韦伊疑惑地看向老人:"山庄里还有其他人?"
山伯"哦"了一声才说:"忘了告诉你,半个月前有个外国人到这里来借宿,他说想试试住在这种老房子的感觉,我看他样子不错,品行也端正,就答应他了。"老人看了青年一眼,说:"他本来要付住宿费的,我没收,想著别让老外以为中国人这麽寒酸。少爷如果不喜欢他住在这儿,我这就去通知他搬走。"
"不,不用了,让他住下吧。"韦伊阻止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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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州的早晨比起英国要暖得多,韦伊很早就醒了。院子里飞来几只麻雀的时候,他正在啃著大馒头就豆浆,品尝这中国风味的早餐,幸运地,这一切都不赖。他拒绝了山伯要为他做向导的建议,购买了一张杭州地图,打算靠自己在杭州游历一番。
地图上,旅游景点多不胜数,韦伊暗自庆幸在英国的时候没松懈过学习中文,这样一来,外出与人交谈也就不成问题了。山庄里没有车,韦伊只好搭计程车出去,由於对碧螺春的念念不忘,他决定第一个拜访点就是中国茶叶博物馆。
中国茶叶博物馆位於西湖茶乡龙井村南高峰下,占地约3.7公顷,是以茶和茶文化为主题的国家级博物馆。博物馆的主体由几组错落有至的建筑组成,四周茶园簇拥,以花廊、曲径、假山、池沼、水榭等相勾连,富有江南园林的独特韵味和淳朴清新、回归自然的田园风光。 陈列大楼设茶史、花萃、茶事、茶具、茶俗5个展厅,分别为"茶的历史"、"饮茶风俗"、"茶具艺术"、"名茶荟萃"、"茶健康"等5个专题。风味茶楼又称"研露漱香庐",内设6个不同的茶室,供参观者休息品茗。
韦伊心满意足地品了好几种茶,又高高兴兴每一样都买了一大包,结果一整天都消磨在这博物馆里,出来的时候已经下午三点多。他认为自己是个天生的好茶者,只是这一点在没来中国之前并没有被挖掘出来,这个认知让他感到一种归属的愉悦。
在博物馆工作人员的帮助下把所有茶叶都搬了出来,韦伊拦下了一辆计程车,把地上好几袋的茶叶塞进副座和後座上,扬起礼貌的笑脸:"先生,请把我的茶叶送到日月山庄。"司机从没见过这样奇怪的客人,可是对方塞了一张崭新的红色钞票到手里,司机自然不会推却:"放心!一定给你送到!"
散步在西湖畔,韦伊双手插进裤袋,任冬季的冷风吹散他一头整齐的发,他并不感到寒冷。西湖的水清澈翠绿,倒映了岸上的风光,来往的人群,那种喧闹是宁静的英国乡村所没有的,突兀而新鲜。站在桥上,他看见西湖湖水中的自己,黑发黑眸,是一张柔和的东方面孔,湖水泛起细小的涟漪,那脸容又变成金发蓝眸,却是一张刚毅的西方面孔。他朝湖中人轻轻一笑,使劲一眨眼,平静的湖面上只有他自己的倒影,在这桥上显得孤傲冷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