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下怎知自己必输?"临风说完毫不忧郁地移了一步棋。b
耶律宏基愣了一下,移了一步棋后道:"阁下莫非想故意输给在下?这倒是奇了。"
"我的心不在这里,输了也罢。"g
耶律宏基诧异地望向他,心中升起一股异样的感觉。
......
安辛站在那里忽然开始害怕起来,他怕自己看到那鲜红流出的一刹那,他怕这之后他不得不面对什么,他怕自己忽然胆小地彻底放弃......
此时,不远处响起一声低低的嘶鸣声,一个高大的身影坐在马上缓缓前行着。安辛看到那个自己日思夜想的人,眼竟有些热了。两个月不见,他竟是如此憔悴。为何双眼是那样的无神?为何背脊不再像从前那样挺拔?是因为我伤了你吗?正失神间,那双大大的眼睛忽然向他望来,安辛心中一紧。可是很快,那双没有焦点的双眼又投向了别处。他舒了一口气,自顾自地苦笑起来。不知何时,那高台上的浅白忽然浮了起来。安辛回过神,仰视着碧天骄阳下的临风,他知道一切都将要结束。
此时这个俊美的男子正用一种超然的眼神俯视着众人。正领头维持秩序的临海瞪着双眼讶异地看向自己的兄长,临风向他抱以一个微笑。他又看向安辛,同样释然地一笑。然后,他闭上眼定了一会儿后,干净利落地向众人抱了一拳,道:"赵临风学艺不精,对不住各位了。还请各位高手莫要像在下这般丢了大宋的脸面!"说完,他一脸淡然地慢慢抽出挂在腰间的长剑。
忽然,不远处响起急促的蹄声,并卷起浩大的尘土。拥在一起的百姓立刻被强行驱散至道路的两边。不久,赵梓玄驾马冲向了高台。
"赵临风,谁准许你上去的?什么人都可以上到那里,惟独你朕绝不容许!给我立刻滚下来!"此时的大宋天子已完全没有了平日的威仪。
只见那明晃晃的长剑衬得临风那白皙的肌肤更加温润如玉,他毫不动容地低头看向赵梓玄,然后倾城地一笑,"皇上,谁说大宋无男儿?我不就是一个么?殿下今后多保重,我先去一步了!"
"不--!"赵梓玄的叫声惨烈异常,似乎能崩塌整个天地。
安辛有些站不稳,也不知是谁在身后好心扶住了他。他呆呆地望着那逐渐聚成一团的殷红以及被殷红浸染的浅白,忽然觉得这世上的其他颜色都已失去了原有的光彩,惟有这眼前的始终飘渺在天地间。
此时的阳光很耀眼,人们却很安静,静得那骄阳都泛上了冷冷的色彩。耶律宏基站在高台上,俯视着众人,用一种莫名悲凉的眼神。
不知过了多久,一切恢复如常。安辛闭上眼,叹了一口气,然后便走出了人群。他快速跑到一家衣铺里换了一身衣服,然后从容地走向了那高台。此时正有两三个人互不相让地想上那高台,却都被侍卫拦住了。他们看到安辛那不同于常人的气势后,均愣了愣。台上的耶律宏基也注意到了他,观察了一会儿,他便示意侍卫放安辛上来。
两人相视而坐。良久,安辛忽然浅浅地笑了起来,"看来阁下的棋艺果真大有长进,早知如此该让阁下拜在下为师了。"
耶律宏基愣了一下,随即皱起眉头,他重新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下眼前的人,可仍然是一头雾水。
"原来贵国的百姓都是如此不懂礼数。"耶律宏基的语气很冷,表情却让人如沐春风。
"哎呀呀,草原狼发威了。"
耶律宏基瞪大双眼,"你......"接着他紧皱的眉头立刻舒展开来,随即了然地笑道:"你就不怕输么?"
安辛也笑道:"阁下,在下来此只想知道刚刚那个与你对弈的人果真是输了么?"
耶律宏基无可无不可地说道:"你输了自然就知道了。"
"哦,阁下是叫我到冥府去问问他?"
"是也。"
话毕,安辛按照规矩先行了一步棋。
"不要再想着探询答案,如果还想对死去的人保持敬意的话......"
安辛陡地抬起头,两人无声地对视了良久。
耶律宏基始终没再移动一步棋,最后竟疲累地说道:"我不想玩了。"
安辛一展眉,"阁下弃权的话,那在下可就赢了。"
耶律宏基冷笑了一下,隔着桌子慢慢站起,然后面无表情地凑近安辛,"安辛,你上来到底是干什么的?我不信你是为了下棋。"
"叙旧。"安辛笑嘻嘻地回道。
"皇叔一直在找你。当时为何不辞而别?"
"我要说我走了,师父会让我走么?"
"那你为何一定要走?"
"我又不是你们的奴隶,我有留与去的自由。"
"看来你还是放不下那个将军吧,是也不是?"
"这是大宋的国土,我作为大宋的臣民有不告予阁下的自由。"
耶律宏基一时语塞,随即却叹道:"你当真以为自己可以来去自由么?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是你们汉人的话吧。"
安辛笑了,笑容里有一丝神秘。
"我不想陪你玩。"耶律宏基忽然不耐地站起。
"这好办啊。"安辛的笑容里又多了一丝顽劣。
只见他猛地站起,狠狠地一甩袖,将桌上所有的棋子噼里啪啦地全甩到了地上。警惕的侍卫被临海带领着立刻冲了上来。耶律宏基却立刻抬起手止住了他们。
"生气了?可是我真的不想与你玩。"耶律宏基似笑非笑地看着安辛。
"是啊,我也觉得不好玩,人命有什么好玩的?"安辛淡然地回道。
耶律宏基苦笑了一阵,摆摆手,道:"罢了,我真是拿你无法,早点回去吧,师父一直会等着你。"
安辛轻轻抱了一拳,便转身下了台。临海正好与他擦肩而过,两人平静地对望了一眼。
赵梓玄拥着已完全冰冷的临风,静静地坐在幽冷大殿中的大理石地上。周围一个宫人都没有,偌大的宫殿里就只有一个死人与一个活人。
夜幕已经降临,赵梓玄像极了一块大石雕,静静承受着黑暗的压迫。他怀中的人却像一具无瑕的玉石,冷白的肤色中没有一丝杂质。长明灯的光晕黯淡而又模糊,幽冷的夜色环绕着它,看起来有些孤冷。
不知过了多久,太监小毛子心惊胆战地进入了殿中,在离赵梓玄很远的地方跪了下来。
"圣......圣上,赵将军与赵贵妃已在外面侯着了。"
好久,直到小毛子的后背已然湿透,那具石雕才发出声响:"让他们进来。"说完,忽又抬起头,"不,先叫赵将军进来。"
不一会儿,临海慢慢走了进来,在赵梓玄的跟前跪了下来。
"末将拜见圣上。"
赵梓玄忽然阴冷地笑了一声,接着一张残破的纸从他手中飘落在临海的面前。
"朕给你的棋纸怎么会到大辽玉锦王爷的手中?朕苦思冥想,都想不出个中道理。"
"陛下,末将也不明白。"临海不动声色地回道。
"真可惜,朕没有把那张地图也一并给你,否则那些鞑子也不会千里迢迢来议和。"
"陛下,那张棋纸并不重要。一纸死局而已,又会与地图有什么相干?"
赵梓玄将怀中的人轻轻放入近旁的一张雪白的榻上,然后走到临海近前,慢慢蹲下,轻声说道:"弟弟啊,为兄的只能杀你了。"
临海并未将低下的头仰起,只慢慢说道:"皇兄,能在您麾下效力如此之久,临海已经知足了。今生唯一所憾便是无缘再见父皇一面。"
赵梓玄浑身一震,兄弟俩深深对望了一眼。赵梓玄陡地站起,"你到了阴曹地府顺便帮朕问一下父皇,他当初为何要杀朕全家,为何把朕这个非姓赵之人当作儿子养。"
不一会儿,几个侍卫进了殿内,当看到所押之人竟是自己的上司时,都愣在了那里。
"怎么,你们也想死?"
众人打了一个激灵,立时押走了临海。
不一会儿,临雨跌跌撞撞地赶了进来,直到赵梓玄跟前才陡然停下。她的脸色已然灰白,瞪大的双眼中满是空洞。看着自己像是睡熟了般的大哥,她的泪水无声地滑落下来。
"你好厉害啊,居然在江贵妃脸上划了两道长长的剑痕。"赵梓玄冷笑道。
"她该感谢我,我本想在她的喉管处再划一道呢。"
"这次朕也帮不了你了,明白吗?"
"我哥死了,我也碍眼了,对吧?"临雨怒极反笑。
赵梓玄顿了一下,既而无力地说道:"朕只是想让你知道后宫最需要的便是规矩。你既是他妹妹,朕又怎会不好好对你?"
临雨闭上眼睛,良久,忽然跪下,并低声乞求道:"皇上,请让我与哥做最后的告别。"
赵梓玄背对着他,并未做回应。临雨知他是默认了,便默默跪在临风所躺的榻前,握起他苍白的手。低语声传来,还伴随着抽泣。赵梓玄此时的面容却如一块冷硬的顽石,隐没在黑暗中。
不知过了多久,他大声说道:"来人,将赵贵妃关入冷宫中,面避三个月!"
两天后,一品贵妃赵临雨畏罪饮毒于冷宫中。又过了两天,赵梓玄以叛国之罪处死赵临海。因他属皇族一脉,便照例赐予他一杯毒酒。
行刑的当天,青锋领着一个手端毒酒的司刑太监走入了大牢中。
此时的临海坐靠在潮湿的墙上,看见来人却仍旧一动不动,就像死了般。
青锋看向身后的太监,道:"我守在外面。"
端酒的太监慢慢点了点头。
"恭喜你,你终于如愿以偿了。"临海的声音低沉地几乎让人听不见。
"小笨蛋,你早就知道自己的身份了吧。"乔装的安辛居然有些笑意。
临海慢慢抬起头,冷笑道:"那又如何?"
安辛放下端盘,轻轻跪坐在临海的身前,爱怜地捋开他前额的乱发,然后仔细重新为他束了发。
"我记得你我刚认识时,你也这么帮我束过发。"此时临海的表情出奇地安详。
安辛顿了一下,既而站起问道:"既知是虎口,为何又偏生往这里跳呢?"
临海闭上眼睛,似乎沉浸在对于往昔的回忆中,"因为我想见我的亲生父亲,只可惜连一面也未见上。我本以为他会顾及着兄弟之情,没想到还是要杀了我。"临海说的很平静,语气没有丝毫起伏的涟漪。
安辛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叹道:"小笨蛋,现在朝中还有几个活着的皇子?他若真会念兄弟之情也不会将所有的皇族血脉杀得得一个也不剩。我知道你自小便被自己最亲的人唾弃,总还希望今后不再是那样。只是......"安辛顿了一下,正色道:"凭什么我们就一定要如他的意?他是天子又如何?我们可不欠他一分一毫!"
"这个道理你以为我不明白么?只是我若逃离,怕是会更加后悔。人终是要一死,我至少在死前还统帅过千军万马,还曾杀敌夺城。"
"虚名而已,实在无聊。"
"所以你始终只是个医官。"
两人谁也不服谁地冷笑起来。
安辛忽然收敛笑容,说道:"我去找过金娘了,可是那里已经人去楼空......"
"我收到了她的一封信,她如今是莫眉井的随行医师,她是决计不会再回来了。"
看着临海无限寂寥的神情,安辛的心中也满是苦涩,"临海,我想告诉你......小云并没有将九音抛入山崖。实际上那天她怀中的襁褓里只有几团枯草与树枝......"
临海猛然抬起头,竟顿时泪如雨下。只见他用跪着的双膝拼命挪到安辛身前,安辛立刻惶恐地又跪了下来。临海双手颤抖地按住了他的双肩,同样颤抖地问道:"真的吗?真的吗?"
安辛紧紧抱住他,也禁不住哭了起来,"小云,她虽有些偏执,但终究不忍心杀死自己的儿子。我知你心中始终放不下这件事......但是在事成之前我又不敢随意对你说......"
临海的泪水竟像决了堤的河水,止也止不住。安辛着实不忍,又继续道:"在那之前小云就已经把九音交给了师父,你不用担心。"
临海用力点了点头。良久,他才慢慢平静下来,两人默默地各自放开了手。
安辛默默地看着临海,又说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么?若非是你坚持要救我,我永远也不会从辽国那里回来;若非是你在那夜偷偷放了师父出来,我即使能在你的剑下逃脱,也会死于青锋的剑下。小海......"安辛换作一副坚定的神情,继续道:"只要我还有一息尚存,我便定是要救你的。"
临海小心翼翼地抚摸着安辛的脸颊,用一种几乎从未有过的温柔语气说道:"你这是何苦?"
"你还不明白吗?若不能激他杀你,我便再没有了救你的机会了......"
"你将棋纸从我那里偷走,然后交给耶律木璟。他自然愿意帮你,因为如此一来便可除掉敌国的一员大将。接着,我自然成了叛徒,那么......这酒......小雨喝的也是它?"
安辛拿起身旁的酒盅,递到临海面前,笑问道:"你何时猜到的?"
"刚刚。"
"喝了它,然后睡上一觉,当你醒来时一切都会不一样了。"
"不。"临海忽然甩开安辛握着酒盅的手。
看着那高贵的毒酒洒落在地上,安辛皱眉道:"小混蛋,你还闹什么别扭?"
"你当真以为能瞒天过海?"临海抚上安辛的双肩,继续道:"我已经拖累了你一生,我不想再害你。你现在对抗的不是一般的人,而是万人之上,视人命为刍狗的国君。只是大哥死了,他一时沉浸其中,所以现在逃走还来得及......"
"放屁!"安辛毫不留情地打断他,"就是因为他现在无暇顾及我们,我们才应该抓紧机会,你这个小笨蛋!"说完,他忽然又神秘地笑了起来,接着慢慢地从衣襟里拿出一个小葫芦。
临海看得呆住了,还未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时,安辛就蛮横地抓住他的衣领,姿态不雅地强行将葫芦里的"毒药"灌入了他的嘴中。
"我早就知道你有这一手,哼,天底下还没有我安辛做不成的事!"
......
黄色的风沙卷起,直迷得人睁不开双眼。空旷的郊野中,只见四匹马立于其间。位于前方的两匹马一黑一白,其上各坐一男子,黑马上的高大俊美,白马上的清秀脱俗。其后是两匹同样高大的灰色马,其上各坐着一位娇艳女子和一冷面而身形修长的男子。
不一会儿,前方的两匹马已逐渐行的远了。冷面男子却勒马不再前行,那女子也勒住了马,满脸幽怨地望向他。
"为何不与我们一起走?"
"我这样一个随行护卫无故失踪,陛下会起疑心。"
女子紧咬朱唇,眼泪又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男子不忍再看,只扬首望向不远处的两人,依旧面无表情地说道:"你帮我转告临海,说我青锋终于知道当初为何要这么帮助安辛了。"
临雨不解地望向青锋,后者继续道:"看见了这世上还有比打与杀更有趣的东西,我不忍这些就此消失不见,所以我才如此做。我也厌倦了。"
临雨会心地笑了起来,青锋看着她如花的笑靥,嘴角居然难得地泛起一抹微笑:"雨,在那里等我,我会去找你......"
临雨点点头,随即一咬牙,拉起缰绳绝尘而去。
刚停下的风沙再次扬起,轻轻蒙住了人们的视线,于是前方没有了光明,却也决非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