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您大概以为小人受命于王爷......不过小人从始至终都只听从一人吩咐而已。"南宫炎语调平平,"那个人,小人想,太子您应该是知道的吧?"
齐澈心头猛地一跳,眼前掠过一人敛眉不语的端丽面容,脑海里那些以前想不明白的事情终于串在了一起......
"......让你来问什么?"
"主子......让小人来问太子,是否还愿意回头?"
第42章瑟瑟秋风吹拂,齐澈俯看着面前的南宫炎,嘴角一扬冷笑道:"回头?!这话还当真好笑的紧。如今我已骑虎难下,还怎么可能回头?!"
"不,主子说,只要太子您肯,她自有办法让事情平息。"
"疾风,你的主子是不是弄错什么了吧?"齐澈的手紧扣住月华,"从一开始,就没有谁逼我,都是我自己愿意走的路。如今,我只想和月华在一起。既然已出了宫门,那些富贵浮云,与我再无任何干系了。"
"只是,你回去告诉你的主子,我齐澈......今生亏欠最多的人就是她了,要恨要怨,也只有来世给她个交代了。"
南宫沉吟片刻,头低低垂了下去:"可是......若月华公子他已经不可能和太子你在一起了呢?"
齐澈身子一震,厉声喝道:"疾风,凭你的本事,若动起真来,只怕也是拦我不住我!"
南宫仍然垂着头,声音彷佛是来自某个遥远的地方,模糊的,带着一丝破哑的伤痛:"太子......月华公子他......已经不可能和你在一起了。"
齐澈心里一突。
什么其实隐忍知道的东西就那样齐齐映了出来。
他只觉得自己手心猛地一松,那本来牵住自己的人已然失力软去。
身体轻柔的倚靠在自己背脊上。
如鸿毛落羽。一飞一絮。
齐澈紧紧的握住月华冰凉的手指,一字一句的说:"疾风,你让开,让我们走。"
南宫炎猛然抬起头,眼睛瞪着齐澈,大声道:"太子!主子说只要您回头她会安排好一切,主子说只要谢月华一死您还是那个睨睥天子的太子澈,主子说......"
"够了!"齐澈叱喝一句,复又决然说道:"疾风,我早已经不是太子澈了。而你的主子,也早已经和我没有任何关系了。"
他把手中长剑往地下一掷。
一声龙吟不绝里,他打马向前急奔,再未回头。
南宫炎眼见齐澈远去的身影,心里一片如死沉静。
擦肩而过的时候,他看到那人双眼紧闭,秀山含黛,似轻烟一缕,缓缓的散了去。
却彷佛有万丈流彩。
染上那张清峻的脸颊。
南宫炎慢慢的走到龙吟剑的旁边,久久侍立。
那暗色沉红的剑穗子正随风摇曳,丝丝缕缕牵牵连连。
......主子......这一场是非曲折机关算尽,到底是谁输了全部......
齐澈扬了鞭子,一鞭一鞭狠狠的抽打。
追月也许受不得疼,又也许终究累的狠了,嘶鸣一声,把二人摔将下来。
齐澈一个打滚护住月华,自己硬碰在石板路上,只觉得眼前冒火,黑夜铺天盖地的沉入脑中。他咬了牙,手臂紧紧箍紧怀里的人。
再也不愿意放开。
"月华,我知道你累了......好好歇一歇我们再走......再有一会儿......再有一会儿就到了......你听那些潮水声音......你听......"
"月华,我们还有一生要守......如果你以后乖乖听话,不再总拿那些纳妾生子的事情惹我生气,冬天我就分一半暖被子给你......还日日给你吹笛......"
"月华,你不管兰儿了么......你......也不顾我了么......"
"月华......"
凝霜远寂,孤雁鸣悲。
齐澈慢慢站起身,背着月华柔软冰冷的身体一步一步向前走去。他浑身颤抖,一夜的艰难彷佛瞬间迸发了出来,几乎站立不稳。
他却似已丧失了所有的感觉,只是知道多走一步,就多一点接近了天涯。
数天之前他们也经历了这样相同的景致,只是那个时候,那人暖暖鼻息打在颈项,他们还能一起期待明天。
明天,冲破了万丈深渊困顿,明天,拥抱了自由清风黎明,他们是彼此唯一所求所要。
忽然又传来了马蹄声。
齐澈麻木的抬头看去,竟然是追月去而复返,小跑着跟在自己身侧。
它打了个响鼻,俯下身去。
齐澈笑了一笑,他转头对月华说:"月华,你看,追月回来了。"
眼泪忽然撑不住轻轻的落了下来。
"月华,你看,追月回来了。"
每一个字都用尽了心力缠绵,他连忙低头,见泪水一滴滴的落入野草荒蔓间,隐去了踪迹。
齐澈抬手抹了泪,把月华驮上马背,自己也翻身上去。
追月便缓缓的跑起来,既稳又平的步子,颠簸也极少,彷佛就连这畜生也知道,自己身上有人正在安眠。
娟娟冷月洒下清光。
齐澈望向前方日渐出现的碧波海面,薄嘴始终轻轻贴在月华柔顺的黑发上。
发丝拂面,有些微酥痒的感觉。
一瞬间,齐澈觉得这一切真的只是一场梦。
梦里,他们患难与共,出生入死。
却绝对不会入了死而再出不得生。
然后,他可以掐着月华瘦削的脸颊肆意笑开,疼吧,知道疼,就快点给我醒来。
夜来风冷,不要任自己睡着。
月华......不要任自己睡着......
涛声澎湃,一下一下狠击在岸边,溅起彻骨冰凉的水花。
齐澈抱着月华下马,几个待命的侍卫立刻迎上来,一人上前跪地,却正是总管何福:"主人,时间刚好......要即刻启程么?"
齐澈茫然的看他嘴唇开合,只觉得最后的气力已抽丝而去,脑海里一片浑浊,天地顿成苍白。
"启程?去哪儿?"
"当然是沿江西下,主子不是早计划好了么?"
"......是,早就计划好了......"
"主子!"
"好了......你们走吧。"齐澈的眼眸清明了起来,他静静说道,"等我葬了......他,自会回宫领罪受死,你们没有必要陪葬,现下就去吧。"
"主子!"何福本来也不知道发生了何种变故,但看见齐澈怀里委顿的身影,便猜到了几分,心知再无可挽回,便叩首道,"我等愿与主子共难。"
齐澈听了,眼底生出些热泪。
他径自垂首凝视怀中人。
此刻天边微明,云肚呈白,薄霞映在那柔和清秀的眉宇间,似乎仍然轻轻蹙着眉头。
齐澈不禁伸出手指轻柔摩挲。
从始至终,他总想要展平那些岁月雕刻的纹路,他想要许下的幸福,能够把那些沧桑齐齐抹去。
月华,既然不能同生,那同死也未尝不是一种相守。
......
"齐澈!"一声呵斥好如平地炸雷,接着就是有人扳过齐澈的身子,猛给了他一拳。
齐澈被打的七昏八素,再定神一看,竟是方子桥。他盯了方子桥那张气急败坏的脸一会儿,笑道:"子桥,想不到你这么快就来了。"
方子桥看他那副事到临头还没个正形的样子就有气,狠狠说道:"是啊,难得我还好心来为你送行!"
齐澈奇怪的回视他:"送行?你难道不是来抓我伏法的吗?"
方子桥长长喘出一口气,脸上的神色顿时透出一股子惨然来:"齐澈,这么多年的君臣兄弟不论,我只问你,真的就不能回头了么?"
听罢,齐澈沉默片刻,轻轻说道:"素来知我莫如子桥......"
"......那你为何还不走?"
齐澈痴痴看着月华,叹口气,语间渗透宠溺:"这人脾气执拗,他不走,我便只有留下了。"
"齐澈......想不到他当真能得你心于此......"
方子桥长叹一声,从怀里摸出一只青瓷小瓶,摊手一递,狠声道:"快拿去给他服了,虽然时辰误了些,应该还有得救吧。"
第43章(完结)齐澈愣愣看着方子桥手中的瓷瓶,又愣愣看他,脑袋里面轰鸣响彻,竟不能开口成言,半晌方说了一句:"什么?"
"我说,你的月华幸许还有救,不过那毒药性刚猛,也许......但我也只能尽力于此......"方子桥直直走过来,把药瓶往齐澈手里一塞,转身上了马。他没有回头,背脊僵直,声音却不能抑制的颤抖,"齐澈,我方子桥曾经立誓要辅助你成为一代明君,可惜......你既志不在此,那么就此别过,再见无期了。"说罢,便策马扬尘而去。
齐澈百感交杂的目送方子桥远去,半晌才从那话里咋出味来。他急急侧身,把月华撑好,然后将药灌喂下去。
黑色的药汁顺着月华紧闭嘴角溢出,竟是半点都进不去了。
齐澈着急万分,索性自己把解药喝了,再俯头哺给月华。
舌尖轻柔的滑进去,那依稀清甜的味道润在喉间,齐澈满心满愿的期待涨于胸口,竟是如此疼痛。前因后果他来不及想那许多,子桥这一番神出鬼没的现身来到,他只当是老天可怜他心痴,也可怜他的月华历经磨难,想要再多给了他们一次机会吧。
......
齐澈紧搂住月华,眼睛眨也不眨的看那扣紧的双目。
他手指微微颤抖,却又努力屏住呼吸,只怕是自己声响大些,就要惊动那自远山悠游回来的三魂七魄。
周围人声涛声渐去,似乎连岁月喧嚣也静止了。
......月华却始终没有苏醒......
齐澈渐耐不住等待,数次将手指探他鼻息,可又数次失望......炽热的泪水打在月华惨白的面目上,眼前的世界模糊了又清晰。他蓦地抱着月华跃上船头,对呆住的一干人喝道:"走吧!"
何福惊喜交加,连忙跟上船去,唤人扬帆启程。
旭日东升,江面被镀了一层红色的琉璃。波浪翻滚,越发光彩夺目。
船行的极快极稳,就着风势,一会儿功夫,河岸业已不见。
又行了半日光景,何福小心翼翼的走进船舱里,手中端着碗热粥,想要给齐澈报声喜,道是皇城的范围已是安然摆脱......但他看齐澈铁青着脸一言不发的样子,有再多的话也生生咽了下去。只能于心里暗自祈祷,月华公子,你若是有灵,定要回过身来,不然主子这架势势必是要和您一命啊......
齐澈黑亮的眸子布满了血丝,本来经历了几多生死他已经疲惫到了极致,可却不敢稍作休息。眼前人仍然没有心跳呼吸,连四肢也变得僵硬了。齐澈心惊胆战的陪在一旁,什么人什么事都不再入了他的念。一双手握了月华冰凉僵直的手指,一遍一遍的揉,原想把自己的温暖渡了去,却彷佛自己也被染上了那刻骨难去的寒意,把满腔热血寸寸凝结了。
可想这一径峰回路转,齐澈以为悬崖深渊只等一跃,偏偏就冒出些希望的影子。如今伸手把握,待要踏脚前行,却发现又是海市蜃楼空赋了心情。起起落落都是折磨,他恨恨看着月华依然惨白如死的面容,大声吼道:"谢月华!你别以为这样就能离了我!天上人间,碧落黄泉,我随你去就是了!"
这些话包含齐澈无限种爱恋愤恨心酸,故而犹为大声,竟似船也跟着抖了两抖。
何福处的极近,手下不稳,粥碗立时便咣当一声碎了一地。他忙跪下去,一边拾掇那些碎片,一边连声道:"主子,对不起......奴才这就拾了......主子......"
待他收拾干净,那边齐澈还是没应了声。何福暗暗叫苦,想不到一把年纪没能死个壮烈成仁的劲头,倒栽在这等小事上面。他不敢自作起身,也不敢说话,只得跪了原处,等待一腔雷霆怒火劈在自个儿身上。
忽然听到齐澈开了口,却是牛鼻子对不上马眼睛:"何......福......你快过来......快过来......"语声颤抖,像是按捺不住的什么东西要从那几字几词里突楞楞的蓬勃而出。何福的心肝儿也跟着颤了起来,他站起身,小心翼翼的靠过去:"主子,怎么了?"
齐澈忽然一把擒住他的胳膊,那神色似哭似笑的,说不出个味道。何福吓了一闪,以为齐澈失了疯,忙又跪下急道:"主子!主子!就算月华公子有什么不测,您也不能......"齐澈突然一脚踢在他胸口,骂道:"谁说我的月华死了!"
何福被踹的脑筋立马打了死结,连舌头也麻了:"那主子您......"
"他活了!何福,他活了......活了......"齐澈连说了三句,眼眶里噙了热泪。何福连滚带爬的扑到床榻边,一手搭上了月华的脉,果然,那脉象虽弱,可是已然无碍了。再看月华脸色,依稀也有了生气。何福心里一松,哽咽道:"太好了......主子......这实在是太好了......太好了......"
齐澈紧紧搂住月华回暖的身体。
而后轻柔的吻在他薄削苍白的唇上......
合欢枝头凤凰游,清莲池畔鸳鸯戏。
哪得春尽夕阳远,相思姻缘未有迟。
......
"你终给了他吧?"陈倩望着窗外残红落尽满院萧条,虽是问话,可语气中间已含了十分笃定。
"是......"方子桥站在陈倩的身后,看着她瘦削的背影,轻声说道,"我着实不愿看他痛苦......倩......太子妃,你也是不愿吧......"
"不!"陈倩猛然转过身来,本是明亮清澈的眼睛变得浑浊而疯狂:"不!我宁愿他痛苦一世,也不愿意他和别人双宿双栖!"她上前一步,死死拽住方子桥的手,"子桥,为什么不帮我,你为什么不帮我?!为什么要帮别人抢走我的丈夫?!"
方子桥不忍的侧头,低声道:"你明知道如若月华身死,他不可能独活......"
彷佛被这一句重重刺痛,陈倩退了几步,抚了桌角才勉强站稳。再抬起头时,脸上褪了颜色,话语从胸臆深处一点一滴挤出来:"子桥......只要他能回来......只要我的丈夫能够回来......子桥......我作了那么多的事,为什么他还是执意如此......"泪水顺着她白玉般的脸颊淌落,犹如星辰破碎,衬了窗外几度残阳,分外显得寂寥。
沉默半晌,陈倩忽然抬手抚上了自己的小腹,脸上浮现出莫明的笑意,"不过,我也并不是一无所有的......"
方子桥一惊,已是明白万分,他心头痛不可当,问道:"你什么时候......"
"用药。"陈倩神情重新变得凛然,好像刚才那个几欲癫狂的人凭空消失了一样,她冷笑道,"子桥你想不到吧,我要怀上自己丈夫的孩儿,竟还需要用这般伎俩......"她微微垂首,看着自己仍然平坦的腹部,眼底漫出无限柔情,"我知道他的心已经不在我这里......也或许从来没有在过......我曾经不在乎,我曾经天真的以为那不过因为男儿志在四方......可是那人出现以后,我才知道他原是情热的人......孩子,他自然不会给我......所以我趁着他失意醉酒的时候下了药......"话到此处,陈倩才发觉自己已经泪若雨下。
方子桥急急上前握住她的手,痛声道:"够了!倩儿,不要再说了......"
"不,子桥,让我说完,过了今天,我就要把这些话吞了咽了,此生再不会提起。"陈倩眼睛空茫一片,没有落点,"子桥......你可能明白我的心情,你可能明白当我听到他一声声唤的不是我的名字的心情......但我陈倩一生,只爱了他齐澈一人,不仅现在不会改变,以后也不会改变。"陈倩挣开方子桥的手,站起身,目光重又落在满院残景当中,"子桥,你留也罢,走也罢,我都不会怪你。只是,我绝对不会离开。到了这一步,我势必是要走下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