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渐渐的临近新年,这还是几人第一次仔细地在塞外过年。去年此时,恰是他们刚刚逃亡至此,根本无心玩乐,这一年自然不同。
存嘉一直被瞒著聆秋的状况,因此自从进了腊月,他就整日兴奋地拖著海缨四处游荡,要对方讲风俗来当趣事听──自那次在风沙里迷失後,他便同海缨走得近了。尽管每天就只听他讥笑对方又呆又笨,脑筋不会转弯,但行为上却又似乎对他很是信赖。
缠不过他,海缨只好乖乖就范。只是虽已同存嘉相熟得很,却还是极少进到主帐里,同另两人交谈,跟聆秋更是没有相见的机会。
瑾平偶尔会来拜访,但都只是同云出略作交谈,逗留不久。
对他,也只说是聆秋病了,不便见客。瑾平也并不多问。除夕这一晚,他则特地命人送来了些中原的干货来,以慰几人离乡之苦。
原本为聆秋近几日胃口渐差而担心,见到瑾平送来的菜式,云出自然欣喜。虽只是一些干货烧制而成,但比起整日吃腻的牛羊肉已经清淡得多。
一面盘算著如何开口跟瑾平再求取些干货,云出一面钻进帐子,唤聆秋到主帐用餐。
"今晚年夜,瑾平特地让人送来一些素菜,定有你爱用的。我扶你过去主帐,大家一起热闹一晚好麽?"
在聆秋身後矮下身,云出柔声哄劝著。
原本不该有拒绝的理由,但对方却懒懒地显然兴致不高,只推脱没有胃口,仍然是几日来的郁郁寡欢状。
云出不禁又担忧起来──雨涟之前为他诊脉时,已经察觉脉息越来越弱,再过月余,便怕他负担不了胎儿。
以为是因体虚气弱人才会不愿动,云出越发放柔了声音。
"我抱你过去好不好?就是不饿,也要多少吃一些才行。"
"若是有人登门拜年呢......"
不妨他问起这个,云出却没想到,不由一愣,但旋即便笑道:"这会儿不会有人来,过去稍坐一会儿我便陪你回来,你也该起来走动走动才是。"
"......我心烦,想一个人躺著......你先去吃吧......"
"又说傻话呢,你若没有胃口,我哪里吃的下?这样吧,我把饭菜拿这边来,我陪你吃──闻到味道你便有食欲了。"
说著,云出站起身向外走去。
片刻後回来,手中用条盘端著拼合後的菜式和白饭。
见他返回,聆秋无奈地撑起身。
把饭菜搁置在几上,云出动手帮他折高身後的被褥。将散在对方身前的长发理向身後,扶著人靠在折起的被褥上。
"有云耳、草菇和瑶柱。你爱吃哪些,改日我便去央求瑾平,尽量再取用些。"
看聆秋似乎是有了一点食欲,云出心底稍稍宽慰了些。可是等他斟好羊奶递过去,对方却只又吃了两口,便似要放下竹筷。
"以後孩子长大,若是也像你这般挑食,那便是你教坏他的。"
佯作埋怨状,云出动手夹过一筷云耳放入对方碗中。
但对方却不知何故突然停下动作。
"还要我喂你不成?"
扬起眉梢,云出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道。
只见聆秋缓缓搁下竹筷──
"......你明知道我没有以後......"
云出脸上的笑容顿时凝滞。
良久,才像是刚刚想起需要喘息似的深吸一口气,将脸偏向一旁。
"世叔说,以你如今的情况......不一定会有事......"
"我自己清楚......"
"......"
"这几日......我是一直在想,等我死後──"
"没有的事──别胡思乱想,净是些有的没有的,快点吃饭。"
打断对方的话,云出把碗筷塞回对方手中,低下头狠命地扒著白饭。
然而对方却似乎并不想放过他。
只是沈默了片刻,却又再开口。
"......我死以後──"
"你住口!"
喝止对方,云出推开桌几站起身,烦躁地来回踱了两步。
"都说不一定有事了,你为什麽总想著会死?......"
"......"
"你以为这麽说我不会难过、无动於衷麽?......"
"......"
"......这麽戳我的心,你自己......自己就不会痛麽......"
并没有哪一句话特别地触动愁肠,但积蓄已久的泪水却就这样再难以克制地绝堤淌出。
聆秋面无表情地望著对方,却竟似乎丝毫不为所动。
"这些话......如果不是清醒的时候说,我怕倒时没有机会......"
"你闭嘴,我不想听!......"
"你冷静下来听我说──"
"我不是你我冷静不了!......我......我每天拼命说服自己要往好的地方去想,我才不用每天消沈......可你......你为什麽总是要提醒自己、提醒我你活不久了?!......"
......
"......逃避解决不了问题......"
"......"
"......我也不想这个时候跟你说这些......但我怕错过这一次,以後就更没勇气说......"
"那就不要说!我没你那麽理智那麽超然物外......就当......就当是你为我考虑可以麽?!......"
"......那你为什麽不为我考虑呢......如果我最多只剩两个月......身後事......自然是早些打点比较好吧?......"
"......"
"......我说这些不是想跟你吵架──"
"我也不想!......"
望著对面冷静地像在谈论别人生死的人,云出陡然觉得自己激动至此竟近乎可笑。
眼角仍然流淌著泪水,但脸上却已经露出诡异的笑容,旋即,是紧咬嘴唇的隐忍。
"......我先出去......"
转过身,踉跄著脚步离开,就只留下被抖动的毡帘在摇晃了两下之後渐渐归於平静。
即使是除夕,从被掀起的帘下透进的夜风也并不比平日更温暖一分。
将织毯向上扯动一分,却仍然挡不住寒意。帘子已经放下,但是似乎少了一个人的帐子立刻就变得寒冷起来。
腹中渐渐传来的坠痛另聆秋皱紧了眉头......
第五十四章
被阵痛惊醒的时候是深夜。身旁空无一人,云出还没有回来。
在他同对方吵架之後,雨涟和存嘉便闻声过来,一直呆到交子之後才离开。其间虽也有两次腹痛,但都还是能够忍受的程度,便没在意,谁知竟是临产的前兆。
吃力地坐起身,便被一阵目眩侵袭,呼吸也变得困难起来。
勉强唤了几声雨涟,没人应声。心却跳得越来越快,好像能感觉得到死亡的冰冷气息正在一步步逼近。
拖动著身体爬至洗漱的盆架旁,用力推倒架子。金属的盥洗盆翻落在地,磕碰到一旁木箱的铁箍上,发出!啷的声响。
不知腹中胎儿是否也被这声响刺激到,又一阵剧痛使聆秋禁不住呻吟出声。随之而来,一股暖流仿佛失禁一般自体内不受控制地冲泻而出,顿时打湿了贴身的衣物和被褥。
隔壁终於有了动静。
披衣起身,掌灯来到隔壁,眼前一片狼藉令雨涟不禁暗暗心惊。
只见聆秋倒在矮几前,紧攀著近旁的箱子,才勉强支撑著身体没有倒下,否则心脏便更不堪负荷。
惨淡的容颜虽仍镇定,但额头鬓角却是早已是冷汗涔涔。捂在腹部的手死死地拧著衣襟下摆,纯白的衣袍上被浸湿的那一片带著斑驳的血迹,分明刺目。
勉强稳住心神,雨涟伸指搭在他的腕上。胎儿自然是等不及便要出世了,原本虽并没打算等它足月,却也没有料到来的这般早。
"痛得怎样,可有规律?"
"......"
被喘息占据了口鼻,聆秋吃力地摇了摇头。
见存嘉赶了过来,命他更换过干燥的铺褥,把聆秋抱回毡垫上,雨涟回帐取过银针和药方。
"你先拿去煎药,尽量快些,再去找云出回来。"
把药方递给存嘉,雨涟吩咐著,在毡垫前盘膝坐下。
聆秋被汗水浸湿的脸上反射出点点莹光,吃力地开口。
"......还不足月......孩子......不会有事吧......"
"它却还好......"
轻叹一声,雨涟小心地取出银针。
聆秋的心脏能撑多久,他没把握,不足八月的早产儿有多少机会生存下来,他也没把握。如今,就只有尽人事,听天命。
存嘉将催产的药煎好送进帐中时,聆秋的阵痛已经规律起来。
听著那自口中断续泄漏出的呻吟声,便已是禁不住地心慌意乱。
"我去找云出......"
像是为自己找离开的借口,存嘉落荒而逃般地离开帐子。
半弦残月挂在天边,似是默默地注视著世间一切,又似是冷泠的淡然疏离,漠不关心。
存嘉在马厩中没有看到阿璃,便知云出定是又骑著它往城外去了。范围那麽大,却该往哪个方向去找才好?
踌躇片刻,打马往海缨的家寻去。
海缨家中此刻却是热闹非常。
敲打了半天栅门却不见人来开,存嘉只好翻进院中,直接冲进帐子。
乍见存嘉钻进帐子,一室人都是一愣。其中有两个见过他的,便说笑著招呼他落座。
但存嘉此刻哪有心情,急急地拉著海缨便向外走。
"出什麽事了?"
虽然见对方神色慌张,定是有要紧事,但总也要跟客人们有个解释。
可存嘉却不管他这些,头也不回地扯著海缨衣袖直向外走,一边道。
"十万火急事关人命!跟我来就是了,罗嗦什麽!"
不得已只好一面跟朋友们道歉,一面要他们自己招呼,等他回来。
来到帐外僻静处,存嘉才低声道:"云出一人骑著阿璃不知去了哪,如今家中有事,得要他赶快回来。策台这麽大,我一人找他怕来不及,才叫你来分头找。你往南面和西面去,我去寻东、北两方向。"
略一沈吟,海缨道:"不如我请朋友们一起帮忙找,人多会快些──"
"不行!......"存嘉一口打断对方,"......不能惊动太多人──总之你快去,别废话那麽多!"
说著,翻上马背便向城东而去。
第五十五章
天快亮的时候,药力缓缓发作起来,阵痛一阵紧过一阵,聆秋的喘息便也随之越来越急促。
他自身的产力本弱,不以汤药针石辅佐,则不足以娩出胎儿。过早的破水,其间又夹著血色,胎儿更是要尽快出世,存活的几率才大。
但是产力太强,聆秋不但无法承受,对胎儿却也无益。因此虽然服下强心的汤药,雨涟也不敢冒然以外力推压他的腹部。只有不时地察看聆秋的脉息和胎息,以针石调佐。
织毯下,隆起的腹部随著阵痛和喘息时缓时急地起伏著。聆秋拧著织物的手已扯破了毯子,紧扣在毡垫上。
怕他咬伤自己,雨涟将酒袋的软木塞横在他口中,阻止他无意识地咬破嘴唇。然而呻吟声便也被木塞压抑回喉腔,就只剩下低弱的呜咽扯动人的心弦。
揭开天窗,才知天色不知何时便亮透了,已经是上午辰光。
叹了口气,雨涟低头看向聆秋,只是短短的四个多时辰,人却已憔悴的不成颜色。其间虽喂下他催眠的药物,令他睡了小半个时辰,但很快便被逐渐加剧的阵痛惊醒了。
汗水慢慢凝聚成珠,自苍白的脸颊淌落,沿著颈子慢慢溶入衣领。
用巾帕为人擦去粘湿的汗水,担心他体力不支,趁著阵痛的间隙,雨涟略扶起他一些,喂他喝下些牛奶。再测脉息,果然又弱了一分。
如今却竟是在比,看是胎儿先被娩出,还是聆秋先支撑不住。
存嘉同海缨几乎驰遍了策台附近的山头,直到接近午间,却也不见云出的影子。心里记挂著聆秋的状况,便要海缨先继续往河边去寻,自己则先折回家中探看。
院中的药炉上煮著几月来早已闻惯的味道,然而药罐中的水却已经快烧干了。
心想雨涟怎会如此大意,存嘉刚熄了火,便听帐内传出一声沈闷的痛呼,令人不由自主地便是跟著心颤。
存嘉忙钻进帐子。
只见聆秋双肘撑在毡垫上,半抬起紧绷的上身,头向後高高地扬著,呜咽声趁著他屏气的时候自喉咙深处流出,然後便是颤抖的喘息,如此交错。
雨涟正扶著聆秋的膝头,小心地推压著他的腹部。听到身後的声响,却也来不及转身看身後是谁,便急急地吩咐"把药拿来"。
存嘉依言取药回来的时候,聆秋已经瘫软回枕上,只剩下喘息的力气。
惨白的肤色映著青灰色的毡垫,更令人不忍卒睹。
按照雨涟的吩咐抱起聆秋喂他服药,自对方身上传来的味道却是比平日浓郁百倍的那股秘香。
望著怀中的人,即使此刻他已经狼狈到极点,却竟丝毫不会令人觉得难看。反而,没有了平日那遥不可及的冷冽,此刻更令人爱怜。
全然不知存嘉此时的胡思乱想,雨涟问道:"云出呢?"
一愣,不禁又看了一眼怀中的人。
"......还没找到他。海缨去河边看了,若再不见人,只好请王爷帮忙了。"
便见聆秋已湿透的眼睫微微颤动了几下,随即,半合的眼帘稍抬起一分,看向雨涟。
"......世叔......"
知他是还要再继续努力,雨涟低声道:"不用勉强自己,还有时间......你再躺一会儿吧......"
然而话虽如此说,他却知道,以聆秋此时的体力消耗,这麽说也不过是安慰罢了──只是刚刚看得到胎儿而已,他还有一段不短的时间要熬,然而以此时这样的耗力速度,他却最多撑不过半个时辰。
"......我还......撑得住──呃......"
随著又一阵痉挛,聆秋下意识地绷紧身体,攀著存嘉的手抓紧了他的衣袖。
咬牙直起身,雨涟移回毡垫上。就算要放弃,那个人也不该是他。
第五十六章
就算聆秋再怎样不愿放弃,已经筋疲力尽的他也无法将胎儿再娩出一分。身体只剩下不时的痉挛,只是忍受痛楚就已用掉他剩下的所有力气。
雨涟早已测出胎息有减弱的迹象,胞水已经几乎沥干,再拖下去,即使娩出胎儿,它也存活不下来。
此时若用针石刺激聆秋,一时娩出胎儿的力气他虽会有,然而分娩後反噬的疲惫也许会令他再也醒不过来。可若想要保住聆秋的性命,便无法顾及胎儿的死活。
一动不动地躺著,失神似的望著自天窗中的飘过的一片云彩,聆秋突然低声地开口。
"世叔......"
"你说......"
"......我爹爹......是谁......"
"......"
"......是时候......告诉我了吧......"
"......"
"我见过他麽......"
"......见过。"
"......是谁......"
......
"......先皇......"
这句话无疑是投石静潭。
存嘉瞪大了眼睛看向雨涟──事到如今,他竟同聆秋是手足?......
帐外隐约响起勒马的声音,那是阿璃的嘶鸣声。
聆秋的眸光颤动了一下,眼中恢复了一丝神采。
一阵脚步声後,帘子被掀起,然而进到帐中的人却并不是云出。
"你......谁让你进来的──"
看到海缨的身影,存嘉不禁一惊。
但此时再要阻止却已经迟了,聆秋的模样赫然映入人眼中,除非是有消除记忆的仙术,否则怎样也不可能令海缨忘记眼前的景象。
半张著口,海缨呆呆地愣了半晌才回过神来,但神色间却严肃。
雨涟不禁皱眉。
以往,海缨从来没有这样鲁莽地直闯进来过。
"出什麽事了?......"
"云出呢?"
存嘉追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