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莲花嫋嫋,荷叶田田,一群芳华正中的少女吟唱著采莲子,穿梭在万顷碧绿之间。
便是江南的六月风情。
和风拂过,将那歌声远远托送而来,透过茜纱窗子荡在画舫内。
伴著悠悠然升起的恬淡青烟。
美人榻上,斯人独卧,藕香色的袍子下玉趾微露,好是一番慵懒绮旎。
挑开珠帘,著白衫的男子屈身步入。
看到榻上的人,唇角便立刻挂上了笑意,脸上那似是雕凿出的完美线条顿时柔和下来。
榻上的美人微启开眼帘,一双眸子幽如潭水,静如凉夜,宛若蕴著星魂月魄似的,安谧宁远。
似蹙非蹙的淡烟眉稍稍舒展开来一些,便是温柔无限。仿佛有著一种无声的魅惑,让人看到便再也移不开眼去。
挨著那人在榻侧坐下,男子伸出手去。拨开遮住他半面的银丝,满心满眼除了爱怜,再也没有其他。
"可好些了?"
低柔的声音如牛乳般,让人心头便是一暖。
勾起唇角,露出清浅的笑容,山涧般的声音淡柔响起,幽幽然如吟如唱。
"你不用陪著我,闷了几日,到岸上去走走也好。"
这边却是轻声一叹。
"你病著,我哪有心思去呢。"
垂下眼帘,秀长的眼睫将那一汪碧水遮掩起来,便将心事也隐瞒了起来。
这几日他身体不适,云出自然也是日夜悬心。虽不愿他牵肠挂肚,只是......
胃里又是一阵翻涌。
来不及起身,便伏在榻上连连干呕起来。
他本就少食,这几日更是食不下咽,晨起吃的那点东西早就吐的干干净净了,却仍是反胃恶心。
呕吐感梗在喉中,却吐不出什麽。胸口烦闷,还伴著轻微的心悸,令眼前也昏暗起来,脸色变得惨白。
手足无措地看著他,云出揪紧了一颗心。
可尽自担心,苦於不通医术,便也只能看著他辛苦难受却无计可施。
手按著胸口,敛眉喘息了好一阵子,才稍觉好受些。
额头已是渗出一层薄汗来,又凭添了一分憔悴。
倒茶递给他,将人搂在怀中,喂他喝下。
一举一动尽都是小心翼翼。
"往年坐船,从没吐的这般厉害呢,你却总说不碍事。我看,还是去请大夫来瞧瞧罢。你便是爱逞强,只说自己心里知道,却不说是什麽病,让人悬著心。"
本是埋怨的口吻,但一看到那人苍白如雪的脸色,便就什麽怨怼也消了,只有心痛。
连日来的不适,竟使得原本笼在他周身的那层似有若无的融融莹光也显得淡薄起来。
捉著衣袖拭去对方鬓角的汗水,叹了口气,云出拈起瓷碟里的一颗酸梅,递送到对方嘴边。
迟疑了一下,聆秋启开妃色的薄唇,噙住梅子。
虽说两人自幼便是耳鬓斯磨,但经历了这许多风雨之後,今时今日的心境却早已不再是当初那般混沌未凿的单纯。
重逢已半年有余,但这样甜腻的举动他却仍不习惯。
看出他适才的犹疑,云出无声一笑。
从一旁的架子取过烟色的斗篷,披在他的身上。
"船上到底气闷,不如我陪你出去走走,或许会好些。"
不想辜负他一番好意,虽然浑身酸软无力,聆秋仍是点了点头。
扶著对方的手臂从榻上撑起。
然而刚站起身,耳畔却是恍惚间一声轰然巨响,眼前顿时一片漆黑。
整个身子软倒在云出怀中。
第二章
看那大夫一会儿沈思,一会儿捻须,一会儿又皱起眉头,这边厢云出的心情便也随著起起伏伏,忐忑不已。
关心则乱,尽自大小阵仗他早不知见过多少,可如今,但凡遇到和聆秋有关,便和少不更事的莽撞儿郎一般无二。
待那大夫终於收回手,云出的心早不知在深谷跌宕了几回起落。
"他到底是......哪里不妥?"
"公子不必多虑,这位只是因气虚血弱,正气不足才会昏倒,脾胃失调所以不思饮食,恶心呕吐。并无大碍。"
这句话令云出顿时安心一半。
"不过,从脉象看,这位公子似乎患有心悸?"
"他是先天有心悸的毛病,只是,一向并不严重。"
"这就是了,郁结在胸加上水土不服,舟车劳顿,才使隐疾复发,身体赢弱。好在心悸并不严重,身体虚弱也可缓缓进补调理。只是,虽非急症,却难除根。切记要静心休养,不可再劳累或受刺激,更不可大喜大悲,以免心悸发作,这是最要紧的。"
听他这样讲,云出悬在半空的心才算是落回原位。
只因知道那人的个性,一向,便是天大的事,他也是藏在心里。只要认定了,是死也不肯开口讲的,这才生怕他瞒著自己什麽。
幸好不严重。
事到如今,是再也承受不起他的离开了。
幽幽然望著那仍未转醒的人,玉容惨淡,颜色憔悴。
便是昏沈之中,他的眉心也是蹙著的,让人情不自禁地想去熨平了它。
骤然想到那大夫的话。
郁结在胸。
云出的眉便也渐渐地收敛起来。
自那日来,虽然聆秋口中说不介意,但笑容却是日渐又少了。夏存嘉离开後,他更是少言寡语。
早知他敏感内敛,心结越是拖得久,便越是难解。他如何不明白他的心思。
只是此时,他也是心乱如麻,看不清自己的心思到底是怎样。也不想欺瞒他。
透过白色的绸衫,心口那道妃色的伤痕若隐若现,揪得人心口又生疼起来。
此时回想,当日那一剑竟恍如隔世。
三尺青锋插入他心口的那一瞬,殷红刺目的血飞溅到自己身上、脸上,烫得人再不能睁开眼睛时,便是从此无法自拔。
只为他一人癫狂痴傻。
若说不是爱,怎麽可能?
只是......
只是,得知他的死讯後,那万念俱灰之际,却是那一人让他能够支撑下来......
相濡以沫。
又岂是说忘,便能忘怀......
"......我们三个......"
......
"......不可以一起麽......"
低喃的声音,将脸埋入对方的衣袖中。
却没看到那人眼角坠下的泪珠一闪即逝。
剩下的。
只有脸颊上的两道清痕。
亮得刺心。
第三章
"大夫说你要静养,所以我想,咱们不妨在这里安住几日,等你身子好些,再回兰溪,你说呢?"
缓缓吹送著汤药,用著不知何时起便习惯了的轻声细语,小心地询问。像是生怕惊吓到他。
如今,他已不再是往日那个悬在半空的清冷皎月,所剩的,只是水中残像随著波光颤抖,一触即碎。
抬起眉眼,聆秋望向对方的眼中是沈静如水,让人再猜不透他的心思。
"这儿离月沈谷不远,我想去探望世叔。"
一愣,递出药匙的手顿时停在半空。
月沈谷,只怕存嘉此时便在那里。除了月沈谷,他也无处可去。
想到这里,便更不懂眼前人的心思。
竟是要将他推离身侧麽?......
他无从去懂。
他看不到他的眼,他的眉。入目的,只有那月华样的云发,洒散了一身。
聆秋低垂著眼,清疏的眼睫便似在无形中划出一道沟壑,将他与这喧嚣的尘世隔绝开来,只余一片空谷般的沈寂。
"我有些事情想请教世叔。"
他淡淡地开口,却是温柔依旧。
"你也想见存嘉吧......"
"......"
肯定的语气让人听不出他的情绪。
究竟是哀怨,是不甘,甚或──
是心如死灰?......
所以云出无法开口──喉中只有火灼样的痛。
"不甘心,所以还不想放手。可是何苦为了一个执念,三人都要痛苦呢......"
平静的诉说,竟似是勘破世情的波澜无惊。
让人顿时便心慌意乱。
捉住那双修洁的手。
却像是失了声音,无法开口。
若然是他说要走要离开,他是决计留不住的。
看去是温柔的似水如玉,可冷下心来,却是铁石也不及的寒硬。
只是聆秋却轻轻挣脱他,伸出手去。
冰凉的指尖触碰到对方的脸颊,入手处是滚烫。
"这些日子,你也消瘦了......"
无意识地握住那沿著轮廓下划的手,云出依旧无法开口。
"既然离不开,就不要分别了。"
第四章
虽已是夏季时节,月沈谷中却仍是一片春色烂漫。
满山满谷的梨花在山风中飘舞著,竟是豔阳飞雪的模样。清灵而不失暖意。
聆秋的心情似乎极好。进到谷中後,便从帷车上下来,随著溪流漫步。一洗连日来的倦怠之色。
飘落衣上的花瓣被长袖托起,复又随风而去,俨然是袖底生花一般的清逸淡雅,流光飞舞。
朝阳映照下,周身那层融融的暖光也似乎复苏了,整个人耀眼生辉,美得让人不敢逼视。
樱红色的丝衣映著肌肤胜雪,凭添一分明豔和妩媚;长长的、垂到脚踝的袖子,又多加了一丝飘逸和清灵。白色绢衣的领口从丝衣宽阔的领缘下露出几分,半遮半掩;宽阔的束腰伏贴平整,勾勒出纤修的线条。
满目尽是风流颜色。
云出看得有些痴了。
一向,聆秋的美总是内敛而矜持,如美玉,温润柔和,又如夜月,清冷幽宁。偶尔在不经意间流露出几许高华之色,却是在人惊豔之际,便如流星过眼,一纵即逝。
从未似今日这般张扬过。
竟像是凋落前最後的华美......
摇头甩开那不吉的思绪,云出快步赶上前方戏水的人,将那单薄的身形揽入怀中。
梳理著对方稍见凌乱的发,轻声地询问。
"累了麽?"
无声地一笑,合上眼,枕向对方肩头,低声地应道。
"嗯......"
便是贪恋这份温暖才执著一世。
将人搂得更紧一些,拈去沾在他发梢的花瓣,却不自禁地望著那眉眼发呆。
便就被那绯红的薄唇牵引著,低下头。
将手插入耳後的发,穿过丝缎样的触感,捧起白瓷样的脸颊。
噙上柔软温热的唇。
用舌尖划过那一排碎玉,探向喉咙深处。
交缠上迎来的柔润舌尖,身体便是一阵细微的战栗。
体内潜藏的火焰被煽燃,灼热的感觉便从口腔开始蔓延开来。
樱红色的衣袍从肩头脱落,缠挂在手臂上,白色的绢衣也被扯开了前襟,露出白皙的锁骨上点点淡樱色的啄痕。
揽在自己腰後的手收得越来越紧,耳边浅浅的呼吸声也变得越来越急促。
密合的身体可以清晰地觉察对方的变化,紧贴的肌肤也在急剧升温。
体内的激流奔淌著渴求宣泄。
一向的冷静睿智顷刻间不复存在。
跌退一步,碰撞到背後的梨木。被震落的纯白花瓣顿时漫天飞舞,仿佛整个世界都浸在这豔雪之中。
半启的薄唇中溢出细碎的呻吟,如夜莺涕泣,幻惑著人的感知,以为身处梦境。
若真是梦,却愿长醉不愿醒......
......
微风卷来,袭入衣领。
落入颈後的微凉在刹那间冷却了神智,让它收摄回笼。
一片冷寒笼上周身。
便如梦醒。
"不、不行......现在不行......"
断续而喘息,虽比平日显得暗哑,却不容抗拒。
一怔,探入衣底的手应声停下,迷蒙的眼睛对上那双水光氲氤的眸子,渐渐从中读出一丝羞涩,却还有一丝难解。
从来还不曾被他拒绝过,这是第一次。
瞬间,便被羞愧和懊恼占据了身心。
"......抱歉,是我太莽撞了──有没有弄伤你?......"
看他脸上那藏不住的神色,便知他是误会了。可此刻却无法解释,只有暧昧地偏过头。
"天黑前......还要赶到世叔的居处......"
拢起衣衫。
扶著树干,转过身去。
秀发从耳後坠落,遮住那绝美的轮廓。让人不敢冒犯的清冷便又再度回复。
扶著枝干的手,却仿佛透出一种自心底升起的疲倦。
第五章
暖暖的光透过碧纱蒙著的窗子投入室内,空气中的尘粒在光照下变得分明起来。
屋壁上散发出青竹气味在落日的余光里,似乎变得比平时浓郁了一分。
但依然掩不住弥漫在屋内的欢爱余味。
睁开眼,脑中一片空白的感觉维持了片刻後,雨涟才找回神智。
那人从後面抱著他,一条腿还插在他的两腿之间,灼热的顶端也依然留在他的体内。
在意识到这之前,他略微挪动了一下腰肢,当下体传来相应的感知时,那人那双俊俏的眉毛便也随著皱了一皱。
缓缓从他怀中抽离出身体。坐起身,疲劳感便涌了上来。
到底,也已是近四十的人了。禁不起他这样的欢纵啊......
转眼看相那仍旧熟睡的人。
没有了怀中的温暖,寒冷的感觉一下子便鲜明起来,於是下意识地扯了扯被他压在身下的薄被。
虽然不是长了一张天真的脸孔,却让人在这时觉得他满是孩子气的可爱。
怔怔地又坐了一会儿,无声地叹了口气,雨涟终於起身。
等他著好衣衫时,夕阳已经从山头完全的消失了。
药房里熟悉的味道让人的心绪渐渐平静下来。
机械地捣著药,盈盈跳动的烛火中,时光便就这样流逝过去。
有时便想,若就这样麻木下去,就此度完余生,却又有何不可?
清醒又如何?
还不是只有痛苦而已。何妨便放纵自己呢......
苦笑一声。
捣药的动作还在继续著,只是心思却不知飘落何方。
远处隐约传来马蹄和车轮的声音,还有清亮的铃声。
雨涟警惕地起身。
到这样偏僻的山谷来,会是什麽人?......
进到内室,那人也已醒了,呆坐在床边,脸上是凝滞的神情。显然,他也听到了。
雨涟刚要开口,却发觉那人的神情并不是防备,而是迷茫和紧张──
还有一丝期待。
"是他们?"
雨涟骤然明白了。
"是阿璃的铃声。"
握著被褥的手不自觉地捏紧。
久违的紧张感占据了心胸。
第六章
收回搭在对方腕上的手指,雨涟面色凝重。
"果然是麽......"
看他的神色,知道自己所料属实,心头反倒是一阵轻松。
"你如今的状况,不必我说,自己也该很清楚吧。"
"啊,是啊。"
相比对方的郑重,他却似乎事不关己。平静地应答,那一脸的冷淡却竟似不是在谈论他的身体。
雨涟却也只有轻叹而已。
"脉弦细促无力,不是养胎的征兆。"
"我知道。"
"紫音当年身体完好无损,却还是在那之後卧病多年,终究抵不过无常去──"
"我也知道。"
"那想来,你也知道我的建议了。"
望著门外滋滋作响的药炉,眼波冥暗处满是倦怠之色。
疲惫地一笑,眼中却竟依稀是死灰般的沈寂。
"我到这里来,您也该知道我的心意。"
意料中的回答,却是让人叹息。
"你若执意如此,我自然也劝不了你。"
同那人一般无二的固执,是早便熟知的。
"只是,云出怕不会让你冒这个险。"
"他不通医理,要瞒他也不是难事。况且,也不一定会有事。"
便知道他会如此说,雨涟缓缓摇了摇头。
"你的心悸只怕承受不了。这几年虽然一直没有发作,但若然有个万一,却让云出如何自处?当日以为你葬身湖底,他那副样子......任是谁也不愿再看一次的。"
他的尾音低弱下来,因为聆秋眼中的光亮变得有些刺眼起来。
"若在以前,我也不会做这选择。"
但不想承认却又不能不承认。
"......可如您所见,现在的沈聆秋,早已不是从前的那一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