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还只是山洞口,在和暖的光晕照耀中,知觉很快就适应了周遭湿寒幽微的一切。他看得清楚一些了,能够知道山洞至少是灯笼照不见底的,在他面前的木桌,桌上摆着零零落落的牌位,底下的骨灰瓮则摆到了桌外来。
狭长的山洞里,只摆了这么一张木桌,牌位、骨瓮,竟比什么都没有更显得空荡寂清。
他回想刚才的话,似乎那一次外地人有十三人,如果要知道存活的人数...清算了有十一口骨瓮,牌位可能摆得凌乱、也看不清楚──待要重数,他惊觉到正在作的事是多么不敬,又想起来此的目的,一时心虚的连牌位也不敢多看一眼,立即站得直挺挺的。
他正闭上眼睛,双手合十默祷,老妪将竹篮置于地上,也在他身后静静站立。除了远远幽幽、不知何处传来的水声,一片空宁。也不知道为什么,待在此处,也没有杂事纷扰,什么都不担忧,似乎可以安心下来...
这本身就是一种奇怪的想法。尽管是再有灵气的山洞,现在也是供奉幽魂的祠堂,是坟场,他竟然在这样的场所觉得安心了──比先前在家里,那些辗转睡不着觉、饭也吃不下的日子,要好得太多。
这短暂的宁静被突如其来的声响打断,其实只是极细微的嘈杂,也许只是东西碰撞了,但一时也不知道是什么所发出来的,便将他惊得睁开眼来。回过身去,老妪却比他更早转过去了,面对着祠堂的入口,那里染进朦朦的、比山色雨色还要空蒙的昏黄;尽管只有一些光,也比山洞里明亮多了,眼睛刚习惯了幽暗,必须要连眨几下,才能看清洞口单薄如纸的人影。
与其说是人,还不如说是单薄如纸的剪影。
少年手撑着洞口,说不上什么神情,就这么定定的眨着眼睛,往着他们望。──也许是他眼花了,总觉得微薄的弱光,还能从那白石般的手掌、漆黑额发之间,隐隐透发出来。但此时此景,却无妖怖之感,只显上一层梦的色彩。
「...果然啊。」
老妪长吁一声,竟似感到无限喟叹、然而又有许多情感,他一时看那人看得出神,竟也听不出来是什么意思。
「好久不见你了...」
【见面】
「──今年,你又来了。」
这是少年的第一句话。也是第二句、第三句话...这样没头没脑的句子,被反反复覆,说了好几遍。
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你答应过的,今年绝不再来。又反悔了吗?」
「明明说好的。」
这句话之后,沉默了一会。也许他一直没有应话,让少年以为是心虚了,更气急起来,原本清清亮亮的声音也提高了:「不要再固执下去了!」
「为什么不听别人的话?」
「凭什么以为你都要担起所有责任?」
到这里,少年几乎大叫起来:
「年年复年年──年年──复年年!」
然后全然寂静,眼瞪着眼。
不是不回话,而是这些责骂的话语使他纳闷。
也不觉得生气,只是困惑的回想:自己是在哪里认识少年,如果认识,又曾经说过什么...这样一名少年的出现,会让任何人觉得这件事的确存在,理所当然──至少他是这么肯定的,然而他努力回想,却毫无印象。
他皱着眉头,终于出声:「我...」
「若有什么话,进来说吧。」
老妪忽然出声了:「快入夜了,不是吗?」
「是啊、天就快黑了!」还好解围来的实时,让他扯开话头:「虽然现在天色还好,马上就会暗了。这儿虽然阴寒了些,但是有灯火,人挤一些也温暖。如果要说话的话...」
「你──」不知道他说错了什么话,少年听闻此言,睁大眼睛,肩膀也瑟缩起来。然而没有片刻,又垂下肩膀,只有眼睛亮晶晶的在暮色里,像一只猫。这次,少年只是平静地道:「──你忘了。」
「你又来了,然后,你又忘了。」
「就是这么一回事而已。」少年瞇着眼睛,喃喃地道:「我也真傻。既然你会来,当然你也会忘...不,就是忘了,所以才来。在这里痛骂什么都不知道的你,也是一件愚蠢的事。」
老妪没说上什么话,此时对望上了,少年的神情似乎不想开口,然而又忍不住,忿忿不平地道:「...又是小鬼们干的好事吧?」没有回答,少年痛骂:「每年都是一样的花招──竟能放养他们如此!」
他看着双方,还未反应过来,少年一句比一句不容情:
「人又变得如何了?」
「让他忘记、又领他来,你究竟在想些什么!」
「沦落今日境地,养鬼的人比鬼又高明几分?」
这的确触怒了对手,逼得老妪拉高嗓子回话:「你瞧不起他们,然而你又多清高!」竟到此时,他才发现和善的老妪早已发怒,只是隐忍不发,这一开口说话,气得连声音都在发抖。
「你懂什么?」
老妪顿了一顿,又重复一遍:
「为什么带他来──你懂什么!」
「小鬼不好,小鬼哪里不好?」
「听命行事的小鬼,总比你孤魂野鬼要好!」
总比你孤魂野鬼要好!──电光刚过,这道响雷就平地劈落,他怔怔看着两人吵起来了,只觉得脑袋里一阵浑沌,不能立即理解清楚。
少年瞪着老妪看,这句话也的确像是说中他的痛处,对峙的场面如同野猫之间竖起尾巴,警戒地绕着对方团团转,就等着时候抓上对方一把、甚至咬上一口。
然而,什么反驳也没有。
「──好──」
「──你说得好。」
尽管恨得咬牙切齿,少年却没有回讽。落败干脆得令他瞠目。
「...你看什么?看傻的么?」看他怔怔的瞪着眼睛,少年正在气头上,劈头就一顿乱骂。「忘得一干二净的人,还想凑什么热闹!」
「我──」
「我我我...我什么我!」
似乎受不了的,少年打断了他、痛痛快快地骂:「我真是受够你了!」
「真是够了!年年都搞这种把戏,年年都被人家耍得团团转!我真是、真是,受够你了...」少年的声音微弱了一些,但不过一个眨眼,又铿锵清晰了:「──快走。」
他困惑的皱起眉头。
「怎么...」
「听不懂话吗?」少年烦躁的重复:「我叫你快走。」
「趁着现在,快走。」
「...有什么用呢?」
老妪看着他们,并不阻止,在这个时候,反倒像是长辈的劝阻。然而尽管是语调平淡的说话,两人都不想看向对方。「你很清楚,不会变的。每年都是...每年都是如此。」
「你又知道了。」
「至少,他这时还没想起来。只要他什么也不知道,只要这样子回去...」少年皱着眉,似乎在思索:「破洞就会补起来──会的,我说会的。」也像是说服,说服自己或是老妪。
「会忘得这么不干不脆...」少年不忘忿忿抱怨。「这种半调子,还不是你唆使小鬼干的好事!」
老妪没应声。
过了好半晌,语调又是不疾不徐的:「没有鬼。」
少年停了下来,静默住,往老妪看。
老妪并不看他,似乎出了神,又喃喃道:「纵使有鬼,也不是鬼...」
便没有说话了。
少年因老妪的话而恍惚,玉白的脸上也出现了忧伤。
「......你已老了。」少年轻声道:「上了年纪的人才会想这么多。」
「我是老了。」
老妪没有转过脸来,从他这儿也看不见。背脊虽然还挺得直,步伐虽然还稳稳的踩在地上,然而一脚等同废了,走起路来,蹒跚难行,再也不是少女如燕的飞快了。
「然而,你还是和当年一样。」
「...你永远都会这么年轻,不会再改变了,不会有任何痕迹留在你身上。万物都会推移,只有你是永远的。」
「什么永远──」少年瞪大眼睛,似乎无法理解。「──永远不要亵渎永远!」
少年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是看到他还傻在旁边,咬了咬牙,似乎把话又吞回去。然而气愤不过──他已经知道少年的情绪容易大起大落,还是大声说话了:「你到底在想些什么?」
「我就在这里,不能哭泣也不能喘气。我在这里,然而我无处可去!你们会不停的走,我只有一个影子──你们能够魂归魂处、身归身处──等到草叶又从土里萌发。」
「你们生生不息,我却等着凋零!」
少年彷佛尽全力大叫出这些话,然而脸色仍然白润如玉,胸口也没有一点起伏,除了神情以外,毫无任何改变。
在这个场面,尽管他们所说的好像都和他有关,但他却是格格不入的那一个;从这儿看不见老妪的神色,老妪背对着这儿,也没有说话,少年显得烦躁不堪。
看到他杵在一旁,更皱起眉头。
「......快点给我滚回山下。」
他张口想要说些什么。
...要说些什么?
不,他仍然没有任何印象...如果照他们所说的,他没有想起什么。
但是,他必须说一些话──
少年露出惊恐的神色。
「快走!不要让我再看到你!」
剎时一阵头痛欲裂,也许山风大作──那么深的洞里,若有山风。眼前看不清楚,他踉跄几步,往后跌出了洞口,整个人结结实实摔在地上,肩上行囊也散了开来。
这些事物散满了他一身,更摔到远远的地上,他还觉得头晕,手上不知道摸到什么,包得紧紧密密...是家人临行前放入的吗?走了这么久的路,行囊的事物也没有一件件看透...
挣扎着坐起身来,双手却不知怎地,不听使唤的颤抖起来。
...他拆出了一个牌位。
【还世】
他叫出了少年的名字。
然而,没有用的。说的没错,的确没有用的。
何尝年年不如此,年年复年年!
在想起来之后,撑过第一座桥、也撑不过第二座桥,那些岁月带不出陡桥!很快的、很快的,他就会遗忘。
纵使他呼唤了少年的名字,纵使亡魂出来相见,然而这一年一次的会面,却不如没有来得好吧!少年既不能安心化作山间尘灰,他也无法将骨坛迎回故乡;无论如何,亡者都没有重入轮回。
──尽管如此,他不能够死心。
五年也好、十年也罢!必要将少年的身躯迎回祖庙,不能让少年独自在外飘零。怎么能够死心呢?这年年、年年以来,他都是抱持着这样子的执念,毫不犹疑的走过...
早已决定好的,他不会让无依无凭的少年受苦。
打从兄弟在院落间长大,那些日子,尽管失去了父母,少年与他不都是亲兄弟一般过来的吗?这个和乐的大宅院,他有兄弟,媒妁之言的少女勤快伶俐,前途也顺遂光明。哪里和别人不同?
他知道他会尽一个兄长的责任,让少年过完坦荡的一生,一切和别人没有什么不同...一切都没有!假若没有进京应任之前、没有那一场出游,假若少年没有同行,假若他没有应允...假若他没有放任两人闹开纷争,假若他没有阻止其它人的附和...
...假若他能救更多人。
不、只要再多一个...只要撑到甬道挖开...
假若──假若!
──他怎么会忘记那一年,那一年的山上?
怎会忘记那一年、那一天,天生绿意、遍地生机,瞬变惨然?怎会忘记那个时候,嘶声竭力却无人回话的惊恐?怎么会忘记,群山的鬼嚎──野鬼、地鬼,家鬼。瓮子里的鬼倾巢如蜂!
鬼由人生,鬼城不假。
有人就有鬼。有人心的地方,何畏没有谣言?
少女留在鬼城,那样如花年华的,原本是欢跃如同燕鸟。然而支着拐杖、陡桥边送行的身影,虽不怨怼待他,却也不再轻快了。
是了,村人不知道少年的名字,而他也不说──少女也不知道,他从来就只叫唤少年乳名。祠堂有身躯、没有名字,那一年,他伤了右肩,一路上还疼得厉害,没能把少年的骨灰迎接回去...
来年他来,带着祖庙的牌位,少女的兄长也跟随他。然而,又是什么...少年所说的破洞,就从这里开始罢!纵使想起来了,全盘总有残缺,破碎不堪。
每一件事他都记得,但是都记不全。
...少女的一脚完全跛了,再也无法下山,已经嫁作村妇,和村里过着一样的习俗;种菜、织布、洗衣服,作零工,和当地妇人一起腌制酱菜、酿老酒,也在灶旁摆了一口大瓮...
...每一口大瓮都不一样,也不好理解;或许是酱菜或老酒,更多的是山里才有的事物。...他们本来不是残骨,然而,没有人知道、也想不透,那些本来是什么...那是更久远的事情了!久得没有人知道。与毒物为伴的残骨,接受供养,如同幼犬...
...祠堂已经建好,骨灰坛和牌位摆置凌乱。十一口坛,蒙起灰来,没什么不同;这些时候,也许有人也曾上山迎骨,却遭到一样的困境...
破洞是从哪里开始的?
剎时多少年来几百几千日子,千百碎片炸了开来,一片混乱。他混沌的抓到了什么,每一年,每一年他来到此处:重新遗忘、重新上山、再重新想起的时候,中间经历过的事,那些说过的话...全部都是碎片,然而,货真价实。
...那是去年吗?
是去年吗?
...那时候的最后一面,少年与他约定过了。
斩不断奈何桥,拒不了孟婆汤:鬼城就不能再踏入了。
然而、然而...他不明白,他不明白这个开始。他不明白,奈何桥和孟婆汤,不明白是否这鬼城的咒法,家鬼的迷药...然而──他更不明白的是,昔日少女的眼睛。
这一年一碗的孟婆汤,比任何一座奈何桥都要伤心。
使他遗忘,这个牵绊来年就不会持续;若是来到祠堂、见到故人,若又想起,牵牵扯扯纠缠不清。
...他不明白。恐怕置身其中的凡人总不会明白,奈何桥和孟婆汤...如何开始、为何开始、要往何去、有没有终点,这才是所有事情中,最令人困惑的罢!
──到此为止了。
他无法再想下去了。
勉强走到这儿,头已经沉重起来,手脚也要不听使唤。已到山谷边界,再往前跨,就是一步一忘的陡桥了。来到这儿,就是底限了...没有办法再往前了!
无法不往前。
家乡就在前方。不出山谷,不出群峰...不离开这巨大的牢笼,不往前行,无法让少年安眠于祖庙先人之间。无法不往前...然而,这一步怎么都跨不出去。
至少,在没有忘记的时候,这一步没有极大的决心,无法跨得出去。
──只要一跨出去,就会忘了怀里抱着的是什么。
他会遗忘。忘记这是少年的身躯...然后会疑惑,会不知所以然,不知为何抱着骨灰坛子,站在桥上。可以肯定的是,一个不知道源由的人,回头到村镇询问,已是最有耐心的方法──每一年,每一年,少年最远只来到这个地方!
汗涔涔的滴落下来。
...终于,又到了这个时候。
每一年每一年,彷佛定局,即使说是群鬼束缚,即使什么也不记得了,一定也会来到这里。每年都会站在这里,经历过这个犹豫,从未有一年缺席...尽管在那之后,他回想事情,已经出现了许多破洞。但是,比起平常迷迷茫茫的一年,现在思绪清晰,坦然明快...
他大半的日子,也都在迷迷茫茫中过去。
然而,这样是不好的吗?也说不上来吧!有的时候他记得什么,有的时候不记得什么,但是应对处事,都与常人无异,谈吐见闻,也并无不同...只是别人醒着、他是睡着过日子。
有时候不记得、不计较,也就无所烦恼了。
──可是,还能够再拖迟多久呢?
他的确想过,五年也好、十年也罢...
却不只是五年十年的事了。
那么多岁月,辗转即逝。当年的荳寇佳人,都已是满面风霜的老妪,他怎能期待自己被岁月忽视?少年还是少年,然而他当真以为,自己也丝毫未变?他的手脚、关臼──不只是肩膀上的旧伤,遇到雨天,都已经开始隐隐发酸...
算起来,已经是那么久、那么久以前了。
难道这么一个眨眼,世事就要沧海桑田...
「──先生!」
正在他恍惚时候,隐隐传来呼喊的声音。
他先是疑惑的皱起眉头,过了一会儿,叫声越来越近,他猛然认出来了,那是一路作伴的孩子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