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轮弯月挂上校园高高的梧桐树梢,在大片的叶和大朵花间挣扎着透出清冷的光亮,死一般的静寂里,花落的声音惊心动魄,让最快乐的生灵也停止吵闹。
远处低矮的房屋如跳跃在夜空里的怪兽,以无数的三角和斜面拼凑出狰狞面孔,又极其突兀地,在中间歪着一栋楼。程严依稀辨出那是学校新建的教学楼,那里有程严这辈子见过最大的阶梯教室,他曾在那里上过许多次大课,听过几次演讲,也曾被那人无数次的羞辱。
程严站在阳台上远眺,对面就是故乡的方向,那里曾有他的疯子妈妈和瘦弱的爸爸,他们不该结合,更不该让他到人间来走这么一遭,永远抬不起头的一遭。
疯子妈妈叫英子,到十八岁时还是村里最漂亮的女子,全村的壮男都对她虎视眈眈,他们苍蝇一般在她家乱钻,只等她爸点头让她嫁人。英子志气大,瞧不上拨弄土疙瘩的汉子,要找镇上吃国家粮的干部。大家还在笑话她,没想到果真被她找到一个,那人戴着眼镜,看起来斯文有礼,一表人才。
淳朴的山里人不会想到,男人其实是个骗子,骗财骗色后拔腿就溜,把肚子大了的英子抛下不管。消息传来,英子立刻就疯了,程家贪他家不要彩礼,要幺子把她娶了回来,还来不及把她肚子里的娃娃打掉,英子跑了。人们把她找回来的第二天,瘦得只有四五斤重的程严出世了。程幺阻止父母把孩子送人,视他为己出,楞是用米汤把他喂活,英子的疯病也好了些,一家三口倒是过了几年平静日子。
程严三岁时,英子的病又犯了,披头散发地到处找人,看到戴眼镜的男子就冲上去抓着不放,这时,全村就像过节一样,人们追着看热闹,孩子们欢呼着叫"疯子",接着,那瘦小的程幺气势汹汹追来把她扛回去。
直到七岁时程严拿着刀追了一个叫他"疯子"的九岁小孩子追了几里地,孩子们才不敢当面叫他"疯子",或者笑他有个疯子妈妈。
程严上三年级时,英子又跑了,从此再也没有回来。
那一年,程幺学会了抽纸烟,程严永远都记得这样的情景,爸爸抽出一张裁剪成四四方方的纸,再捻些烟叶放在其中,细细地卷成喇叭形,送到唇边叼着,点燃。
袅袅烟雾中,连眉间的纠结都变得不太真实,他似乎很享受这种感觉,总喜欢眯缝着眼睛看他,透过他似乎又看到远处。
程严自从知道爸爸也追求过妈妈,愈发痛恨这张像疯子妈妈的脸,因为它代表着一生的羞辱。他疯狂地妒忌和羡慕着那些外形粗犷的男人,如伯伯高壮的身体,爸爸轮廓分明的五官,铁心慈肌肉高耸的手臂和胸膛。
在沉沉的墨色里,他仿佛看到这样的景象。百余米深的矿井,三尺高的煤巷子,人在下面直不起身,挖煤时要半蹲着,挑煤上来时要弓起身子,或者把绳子绑在身上,拉纤般往上拉,这样虽然轻松,不过比挑的要少许多,不到万不得已,大家还是一担担挑上去。
矿井里又闷又热,下井一趟衣裳怎么洗都是黑的,大家都是大老爷们,干脆脱光了干活,四面都是石头,擦伤磕碰是经常的事,大家挣的都是血汗钱,药太贵,根本没人去买,伤口都是简单洗洗嚼点草药敷上,有个砸伤腿的同乡因此腿上伤口溃烂,连整条腿都被截了。
风过,吹得梧桐树叶簌簌地响,花噼里啪啦落得更急,程严猛地捂住耳朵,脑子里嗡嗡轰鸣,堂哥刚刚在电话里的声音一遍遍响起。
"幺弟,你爸一个星期前在矿井里被闷死了。那几天下雨,我们做活的矿井里塌方,进去的人全都没出来,你爸想去救人,结果挖到一半洞口垮了,你爸一遍遍在里面喊,‘求求你们做点好事,把我救出去吧!我娃娃在读大学,我死了他就没啥指望了,他从小就听话,好不容易考进大城市,以后肯定有前途,你们谁做做好事把我挖出去,我一辈子做牛做马报答你们......'"
"幺弟,见出了事,那黑心肠的老板一溜烟就跑了,剩下的两三个人手脚并用地挖。后来雨越来越大,越挖垮下来的石头泥土越多,大家都筋疲力尽,矿井里你爸的声音也渐渐弱了,最后似乎拼尽全力喊了声,‘娃娃,我对不起你啊!'就没了声息。"
"幺弟,第二天我们把你爸他们挖出来时,你爸的指头全是血肉模糊,连骨头都突出来......"
"幺弟,我爸说死在外面的人不能进祖坟,你爸的骨灰我爸让人撒在河里。矿井老板跑了,当地公安出面要老板亲戚他们赔了我们一个人一万块,我们不依,他们竟恶狠狠地赶人,还说什么‘要就这一万块,要不就一分钱没有!'我们没有办法,只好拿了一万块回家。"
"幺弟,我爸说你家的房子我们买了,反正你考上大学,以后不会回这穷地方来,我正好修修做新房,你也知道,我已经三十多了,不能再耽搁下去,不管是瞎子瘸子好歹娶个回来,我爸妈都快急疯了!"
"幺弟,买你家房子的五百块和你爸那一万块我已经汇到你那里,你好好学习,别让你爸在地下不安心。以后有空回来看看我们,不,不看也好,我们没本事,别让你看了难受。"
"幺弟,以后发达了别忘了你哥,你让我去做啥都好,我实在不想挖煤了!"
堂哥自顾自说完,也不等他回应,就啪地一声把电话挂了,震耳欲聋的盲音让程严回不过神来。他目瞪口呆地看着话筒,许久才反应过来,缓缓地把话筒放下,又怔怔看着电话发了会呆,突然声嘶力竭地大笑起来。
他心中萦绕着这样的声音:"他一定是开玩笑的,一定是!爸爸虽然看起来瘦弱,可一顿能吃三碗饭,吃一盆肉,喝一瓶高粱酒,怎么可能说没就没了?他能一手扛起自己的疯子妈妈回家,用村里最大的桶挑满满一担水还健步如飞,边走边扯着嗓子吆喝上两段,‘穿林海跨雪原,气冲霄汉......'"
怎么可能会死?
他相依为命的爸爸怎么可能会死?
他笑得满脸水光。
突然,他捂着心口慢慢蹲了下去,那块地方仿佛被人生生用刀挖了出来,痛得连一声叹息,一声哭泣都发不出来。
铁心慈跳下一部眩目的莲花跑车,和司机嬉笑着摆摆手,抬头朝楼上一看,自己寝室正亮着昏黄的一盏灯,他心头一暖,弯弯的眉梢几乎飞入鬓角,嘴里却骂了句,"该死的,小气成这样,连大灯都不肯开,不怕眼睛瞎了么,真得好好教训教训!"
他踉踉跄跄走进电梯,死死把那个"十"按住,电梯飞快窜了上去,他连打几个酒嗝,扶着墙壁摸到寝室门口,一脚踢去,喊道:"开门!"
门没有关,阳台上匍匐着一个瘦弱的身体,他把门用力摔上,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过去,恶狠狠地骂,"你给我搞什么飞机,有床不睡睡在这里,你是不是想冻病了正好偷懒!"
他甚至已经想象到他的反应,他肯定会抬起头,用那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狠狠瞪他,然后不声不响起来,把水放好,把毛巾和衣服准备好,然后一头栽倒在床上,然后他就死气白赖地摸上去,一根根数他的排骨。这么久还没把他喂胖起来,真不知道他把东西吃到哪去了。
还是胖点好,这个瘦皮猴子抱起来真硌手,真不知道自己喜欢他什么地方。
他还在美美地想着,却突然意识到没有得到他的任何反应,他心头一股无名之火窜出来,"他妈的,老子推了他们安排的漂亮小子,千辛万苦赶回来陪你,你竟敢不理不睬,你刚刚是不是跟豹子借了个胆!"他恶向胆边生,抓着他的衣领把他拎起来,却看到他满面水光,如溺在灯光里的冰冷银蛇。
他惊诧莫名,心头隐隐作痛。两年了,他只见过他两次落泪,无论他怎么颐指气使,怎么吹毛求疵,怎么打骂,他从来只是闷声不吭地承受,他第一次落泪是因为他威胁说要让学校把他开除,第二次落泪是因为他想把胯下那凶器戳入他身体。
"谁欺负你,你告诉我,我去把他大卸八块!"他讨厌自己这种奇怪的情绪,气呼呼地摇晃着他的身体。只见他剑眉倒竖,眼睛瞪如铜铃,加上宽阔的国字脸,竟如凶神恶煞一般。
程严抹了把脸,抬头直直看进他的眼睛,冷笑道:"能欺负我的除了你还有谁,我自问从没得罪过你,你为什么要咬住我不放?你到底想干什么,你们什么都有,为什么还要苦苦相逼,为什么要这样玩我,我不是玩具,我是个活生生的人!"
他突然发了狠,一拳砸在铁心慈脸上,铁心慈从没想过他也会动手,被打得措手不及,闷哼一声,一屁股坐到地上。他摔得酒醒了七分,刚想爬起来教训这个不知好歹的东西,却见程严眼睛里一片通红,抄起桌子上的水果刀逼在他喉头,笑声更加凄厉,"你凭什么欺负我?凭你家有几个钱?凭你家有权有势?你就算准我不敢反抗?我告诉你,我现在什么都不怕,我妈是疯子,早不知死到哪去了,我爸几天前也死了,连骨灰都没留,因为我伯伯怕我回去争房子!什么狗屁,我算是看清了,活得这么痛苦干什么,还不如痛痛快快从这里跳下去!"
他新仇旧恨一齐涌上心头,凝聚全身力气,一拳砸到铁心慈脸上,打得他嘴角沁出些红色丝线。铁心慈总算明白出了什么事情,心酸不已,听了他后面几句,又惊又怕,平时的气势全不见了,口中反复说着,"宝贝,别这样,事情总会好的......"
程严一脚踹到他鼠蹊,"别给我安这么恶心的名字,你是变态我可不是!"他眼里闪过一丝光亮,"你既然喜欢男人,我就让你自己也尝尝被男人上是什么滋味!"他一手用刀逼住他,一手把他拉起推到床上趴下,一刀割开他的皮带,扯下牛仔裤和内裤。铁心慈本就知道他牛脾气上来时蛮力惊人,暗暗叫苦,趁着他低头扒裤子,回头一个手刃想砍下他手中的刀。程严早有准备,一手格住他的手,一刀戳在他手臂,又飞快补了一记老拳,砸得铁心慈眼前金星直冒,重重跌回床上。程严此时已解除自己的束缚,从裤裆里掏出仍然软趴趴的一根,硬往铁心慈的后穴塞。
死志和报仇的兴奋烧得他欲火顿起,戳了几次后,那软软的分身迅速肿胀,铁心慈突然被一阵剧痛席卷,不由得惨叫起来,刚想回头,又被程严一个手刃砍在颈上。
他眼角的余光里,程严那清冷的眸子如燃起两团火,黑与白恍惚间都成了一片通天的红。
铁心慈全身的力气在那一瞬间散失,头缓缓垂落在温软的被上,被上,仍有程严特别的味道,如雨后的青草香。
眼前起了层淡淡的水雾,铁心慈吞下一口带着铁锈味的液体,轻轻说:"小严,若是这样能让你快乐,你就做吧!"
程严一鼓作气冲进那紧窒的洞穴,顿时觉得浑身的血都往那一个地方涌去,他脑子里一片空白,疯狂地就着红色液体的润滑冲锋陷阵,连刀什么时候落到地上都不自知。当欲望终于突破重重屏障喷泄,他喘息着伏在他背上,紧紧抱住这健壮的身体,嚎啕痛哭。
他的手摸到什么温热粘稠的液体,浑身一震,顿时醒悟过来,他一手撑起来,从他身体里飞快地退出,看到分身上那红白夹杂的液体,他眼睛睁得浑圆,踉跄着退了两步,看了看地上带血的刀,又看了看床上惨不忍睹的身体,低嚎一声,朝阳台狂奔而去。
月在厚厚的云层中穿行,连清冷的光亮都尽数敛去,他慢下脚步,一步,两步,走向黑暗。
突然,一个高大的身影从他身后扑上来,在他上半身越过栏杆时把他死死箍在臂弯,他与期待的黑暗只有一线之隔,气得拳打脚踢,身后这人却抱得越来越紧,紧得仿佛他原本就生在这个宽厚的胸膛,他徒劳地挣扎着,喉头滚动着奇怪的声音,如受伤的兽在哀鸣。
渐渐地,他的气力难继,铁心慈也已浑身发冷,已近虚脱。眼见程严挣扎间一只脚已跨出栏杆,他拼尽全力把他箍在怀里,附在他耳边大声吼道:"程严,我喜欢你!"
我喜欢你,所以欺负你。
我喜欢你,所以才会对你穷追不舍。
我喜欢你,所以不能让你死。
你与我,狭路相逢,终不能幸免。
第二章 过去,一个空荡荡的舞台,谁在帘幕后轻声哭泣
铁心慈永远记得第一次见到程严的情景,他正在学校门口等人来接,一个男孩突然从他身后冒出头来,仿佛做错事般羞怩,"请问新生到哪里报到?"
他被吓了一跳,定睛一看,眼前的男孩头发蓬乱,穿着邋里邋遢的蓝布衬衣,脚穿一双不知补过几次的绿色布鞋,背着一个硕大的迷彩大包,包的拉链坏了,他用一根麻绳捆着,鼓鼓囊囊不知道背着什么垃圾。
他没有直接回答,嘴一撇,"你是新生,你是什么系的?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程严,是机械工程系。"有些窘迫的声音,轻轻软软,如雨后的绿草,窗外的飞絮。
铁心慈眯着眼睛打量着他,与一米八八的他相比,程严简直就像个小屁孩,个子矮就算了,还偏偏瘦得脱了形,瘦得脱形就算了,还偏偏脸色病态的白,看人的时候目光凉丝丝的,让人在三伏天里冷得打颤。
而且,更让他难以容忍的是,他身上还有一股骚臭味,记忆里,这种味道只有火车厕所里才有,莫非他是在那里沤出来的。
他非常明确地表示出来,他讨厌他!
他的表达方式很简单,捏着鼻子往后一退,低头恶狠狠盯住他的眼睛。
从小他就有这样的认知,自己一瞪眼,方圆百里都将没有人迹,除了他那和他一个模子里套出来的老爸,连他的小继母一看到他也浑身瑟缩,连完整的话都说不上两句。
到家里来拜访的人们都说,小心慈真是将门虎子,这气势简直跟当年的铁将军一模一样。
死去的老妈说,心慈,不要学你爸爸端着架子骂人。做人要平和,心要善,不管做什么都要先问过自己良心。
家里的相册里,老妈有世上最温柔的笑脸,仿佛冬日的暖阳,被她的目光一黏上,便觉得要从身体里唱出歌来。
铁心慈的记忆里,老妈有一把粘粘软软的声音,像八宝饭一般香甜,被这种声音一缠绕,便觉得从心里要开出花来。
他不知道她在老爸的眼睛里是什么,只知道老妈死后还没半年,老爸就迎回了这个年轻漂亮的继母,继母有一双小鹿般的眼睛,总是偷窥似地看人,他不喜欢。
他固执地相信外婆的谎言,固执地相信老妈去了一个遥远的地方,直到老爸打碎他放在书桌上的相框,撕掉他写给老妈的卡片,还重重地给了他一巴掌,理由只是他把继母为他买的笔扔出窗外。
从此,他固执地恨上了继母,再也不同她说话,除了瞪就是瞪,即使被老爸用皮带抽,用棍子打。这个不要脸的女人,抢走了老爸,霸占了他家,让老妈没法回来。即使几年后他便明白,老妈去的确实是一个遥远的地方,叫做天堂。
恨却无法改变,连带地,继母生的儿子铁心祥也喜欢不起来。小人儿仿佛也知道他的心事,见到他就哇哇哭叫,老爸开始还为此抽过他几皮带,后来发现真的是小家伙的自然反应,也拉不下脸来道歉,只让他离小家伙远点便不了了之。
他渐渐成了这个家中多余的一个,老爸四十得他,过五十又得一子,真正心花怒放,再怎么威风也抵不上小儿子的一个笑脸,一闲下来就把小儿子抱在怀里在家属院里四处炫耀,连睡觉都要把摇篮摆在旁边,生怕少抱了一会。
有时候,他恨不得缩回肚子再生一次,或者变成爸爸怀里的小婴儿,每天笑着醒。
老爸有两个部下的孩子和他同班,便要两个家伙看着这混世魔王,没想到三个小家伙两个一起鬼混,初中就学会抽烟喝酒泡马子,三人互相掩护,逃学打架无所不为,中间以他个头最高,戾气最盛,被同学们送了个外号"瘟神",他不以为忤,别人一叫就笑眯眯地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