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氏夫人掩口笑道:"三殿下见笑了。"
"姨母说哪里话,陆妙谙天人样貌,陆小姐想必也如仙子临尘......毓疏这里先给姨母道喜了。"
克贵妃闻言笑向克氏夫人道:"瞧他说得不情不愿的,吃起新人的味来了。"
毓疏心头一凛,却听克氏夫人道:"三殿下素来将荻儿看成亲弟弟,如今荻儿成亲,心中别扭也是自然。我家那如虹还不一样,聘礼才下,已是日日闹得不可开交了,将来姑嫂之间怕也难处。"
克贵妃道:"来日如虹出嫁,还能找谁闹去。"言毕与克氏夫人相视而笑。
"孩儿是觉得荻哥儿还小。"
"你打小看他长大,自然觉得他小。你不想想,他立秋便满廿五了,你成亲时比他现今还小两岁呢。"
"荻儿原不是三殿下看大的,却是三殿下抱大的呢。妹妹记得当年荻儿刚满三岁,三殿下十岁不到,荻儿一场大病刚算好些,说要出门玩,三殿下从我家一路将荻儿抱进宫里,下人要替他他也不肯,心疼荻儿真是心疼得紧。"
"哪回荻哥儿在我宫里玩,疏儿不是前脚跟着后脚看着,拽着抱着生怕有个好歹,皇宫里那么些个亲弟弟,哪个也没见他这样。"
话到此处,克氏夫人想起伤心事,微红了眼眶:"若说真心话,我家老爷和我真不知该如何谢过姐姐和三殿下,妹妹常觉得若没有三殿下命硬体贵,时时看护,荻儿定活不到今天。"
"荻哥儿命好,自有神明加护,岂不闻‘少时多舛,老来平顺',妹妹多虑了。"
毓疏闻言插道:"荻哥儿身子这般弱法,调理之间多有忌讳,如今娶亲......若冲撞到了,岂不糟糕。"
二位长辈皆知他所言何事,半刻无语。一忽儿克贵妃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千古正理,嘱他们夫妻节制些也就是了。"
这节制二字甫一入耳,毓疏顿觉心如刀割,听见克氏夫人续道:"冲这一喜,荻儿的病或有转机,也未可知。"
毓疏自知已无回旋余地,再若多语,只恐言辞之间泄露本心,此刻唯有抿唇忍痛,强又陪了一时,托词离开。
是夜毓疏一宿无眠,次日上朝,见陌楚荻官袍清整,意兴飞扬神采奕奕,虽知他向来只以光鲜示人、从不愿在朝堂之上显露病势,却仍觉得今时不同以往,这从小抱大的人儿竟已变得如此陌生,仿若初识。
从几时起,想要抱他,不再为怕他着凉出事。
我娶亲时,你是否尝过同样心思......
行军小半个月,今日营盘总算扎在了草原腹地,毓清看过探子传回的前报,心知吐谷浑骑兵来去如风,纵使前路未见敌情,依旧怠慢不得。眼见天色将晚,帐外炊烟已起,毓清卸下重甲换起贴身软甲出帐巡营。策马行过半座大营,只见营墙紧固,营帐齐整,大小军士各司其职井然有序,毓清心中的忧虑卸了几分,正待回帐,却听不远处大营北门旁一记鞭啸,抽下去一声钝响,似是打在肉上。毓清回头望了一眼,见一个校尉模样的军官立在营墙矮垣上,手中的鞭子扬着正要再向下抽。地上歪着个没有品衔的下等军士,见鞭子又向下落,一面想躲,一面仍仰头辩解些什么。毓清只道那下等军士犯了军纪,并不想管这等小事,拨马正要走,不想那校尉此时扬声嚷了句"以为叫了毓清就是皇子了么,敢对爷爷我发号施令,今日不打死你你就不知道你祖宗是谁!"
毓清从小到大几时受过这样的辱,登时心头火起,磕马疾奔过去,一鞭子将那校尉抽落垣下。那校尉吃痛落地,正待回骂,抬头见毓清一双秀目怒成明王般模样,顷刻骇去半个魂魄。其实那校尉官职低微,并未近看过毓清,但凭那一头夕阳下泛着澄金的头发也知道他是哪个,一时只吓得叩头连连,抖如筛糠。
"殿下......息怒......小的不知......殿下在此......是这小子叫喻青......小的不是说殿下......这小子......犯了殿下的讳......小的是无心,殿下开恩,殿下开恩......"
毓清多少听出些意思,拿马鞭一指那方才挨了鞭子的下等军士,"你的名字,写给我看。"
那军士已在一旁静跪了半刻,听见毓清命他,低头拿手在尘地上划出名字,仓促之间字却极标致。毓清不禁将他仔细打量,见他颊上的鞭痕淌着血,脸上却沉静冲和,全无惊惧之色。毓清心奇,想起方才的争执,便问道:"他为何打你,告诉我。"
那军士俯身轻叩一下,答道:"回禀殿下,小的所在的兵队今日负责扎筑营墙,小的向校尉大人进言应将营墙之外方圆十丈的野草一并拔去,校尉大人罚小的多事。"
毓清见他言语知礼,心中对他起了几分好感,听他这样说,便道:"多说一句也不至于挨鞭子,还有什么,据实讲。"
"回禀殿下,是小的坚持要拔,恼了校尉大人。"
"为何?这拔草有什么讲究么?"
"塞上冬季干冷,枯草早已燥透,若不拔出隔离带来,敌军一点星火便可烧我整座大营。"
毓清心中一骇,握着鞭子的手捏出条条青筋,扬声斥道:"此等大事,何不及早禀报!"
"前几日我军未入草原,无须顾忌,小的以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故此未及禀报,恳请殿下恕罪。"喻青言毕俯身叩头。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是多言一句,不如少挨顿鞭子吧?"毓清说话间转向校尉,"今日不是我来,你倒当真要将他打死?身为带兵曹将,如此不知缓急轻重、延误军机、滥用苛刑--留你何用!"
校尉见毓清动意杀他,吓得魂魄俱散,只知叩头不迭。这当口喻青抬头道:"兄弟们一日行军,未及休息又接连筑墙,已是累得紧了,校尉大人心疼部下劳苦,以是觉得喻青多事,万望殿下开恩体谅。"
"他这样打你,你倒替他说话--也罢,护营要紧,带你的部下速去拔草。"
校尉连连叩头,挣扎起身,却听毓清道:"说的是他,不是你。"
喻青叩首道:"小的谢殿下信任提拔。"
毓清只道:"你既对草原熟悉,日后行军安营再有不妥之处,只管自来报我,若再误事,一样罚你。"
喻青叩头称是。
吃过晚饭,毓清思及日间之事,仍觉心有疑问,便差人将喻青叫进军帐。白日里喻青起先躲鞭子,后又始终低头循礼,他生的如何模样毓清并未看真,如今他叩过头站起身来,面孔竟极为俊俏,若不是身量过高,乍看之下竟似个清丽女子。毓清心道如他这般性情样貌断不该招人厌嫌,那校尉借点小事动鞭子打他,必是与他素有过结,于是问道:"那人对你甚为不喜,为的什么?"
喻青听他没头没脑问了这一句,揣了一瞬方明白过来。原本喻青性情老实从不与人多话,加上做事轻巧,那校尉常用他在身边差使。此次出征之前,那校尉花下血本银子从青楼要了几个姐儿带进营中,为了显显身份,命喻青端茶倒水在旁伺候,不想那几个姐儿见了他,几双眼睛似是黏在了他身上,对那掏了银子的正主儿反倒不好生答理起来。那校尉恼羞成怒将她们打出营去,却是赔了银子又赔人,从此对喻青嫉恨入骨处处挤兑。喻青心想私带女人入营是杀头的罪,如今校尉已然免官,何必再提及此事害人性命,于是只道:"小的平日里做事手脚慢,校尉大人嫌我也是应该的。"
他说得自然,毓清也没听出不妥,见他仍称那人大人,便说:"如今你是校尉了,不必‘小的小的'招人厌烦。你那名字很好,以后见我自称名字便是。"
他两人名字谐音,喻青听出毓清话中一丝玩笑意思,勾起嘴角笑了笑,"喻青知道了。"又听毓清问他:"看你年纪不大,草原上这些事是如何知道的?"
喻青怔了一刻,似是忆起什么伤心往事,缓缓言道:"喻青今年二十有一,家在京中,祖上历代经商。十三岁那年我随家父向西域货丝绸,经过吐谷浑辖地时商队被劫,家父惨死,我被卖与吐谷浑大户为奴,牧羊五年方攒够粮食得空脱出,徒步逃回京城。无奈家业已散,亲族尽死,为求生计只得投入军中,供职至今。"
原也是个可怜人。毓清想来便问:"你在吐谷浑境内呆了五年,对他们的运兵之术可有了解?"
"喻青只是个牧羊的奴隶,镇日里除了羊群狼群人都难见半个,他们的用兵之术喻青全然不知。"
毓清心想也是,却听喻青续道:"但喻青知道吐谷浑人为何今年犯境。"
吐谷浑为游牧民族,行踪向来难料,毓清听他这样讲,不由心中大奇,"为何?"
"喻青牧羊五年,晓得些牧草的门道,今日白天我见冬草低矮,想是夏季大旱。南方草原尚且如此,北面的状况只会更加不堪,草低牛羊瘦,羔奶必定锐减,若不是吐谷浑人已无冬食,断不会接连犯境盗掠猖獗。"
毓清听他说得极为在理,便又问道:"听你话意,似有解法?"
"开放边贸,互通有无,兵戎之事可免。"
若能借通商之事化干戈为玉帛,不只今次边患可解,万代边民亦得安宁,毓清想到此言实为标本兼治之法,不由赞道:"我竟不知自己帐下埋没了这般人才,升你做中军参赞,明日就任。"
喻青一日两升,忙叩谢道:"谢殿下提拔。"
毓清挥手让他起来,续又说道:"不过,若不能先赢几场,日后规划通商难免受他擎肘,仗还是不能不打的。你对草原地理熟悉,对我军行进路线有何想法?"
"草原广阔,寻找吐谷浑主力无异大海捞针。不过冬季无雨,王庭多驻近水之处,吐谷浑境内只有一个大湖,我军向湖而去应该无错。"
"引蛇出洞,原来你也懂些兵法。"
"自古兵商同理,喻青知道的只是家父所传的商法罢了。"
毓清心中的赞赏又添了几分,见他白日留下的鞭伤红肿微溃,便叫侍从取了上等创药给他,道:"拿下去仔细搽用,这般面孔落了疤痕岂不可惜。"
毓清自家相貌出众,因此从不吝赞他人相貌,喻青接了药却有几分脸红,低声道:"这张脸孔给喻青生了不少事,若真破相倒还好了。"
毓清觉得有趣,忍了一忍,轻笑出来,见夜色已深,命喻青退下,自去休息。那守帐的亲兵见喻青竟能逗笑六皇子,哪里不知道殿下对他的赏识,忙不迭地将他送出帐外,倒比对那些参将副将更为殷勤。
立春祭社稷是全年第一个大典,毓疏监管礼部,饶是如今心中郁苦不愿多见那人,该办的差事总无从推辞。这一日毓疏在礼部大堂中坐了,看陌楚荻面色和悦,浅笑着与下属调度安排,使礼部上下一派繁忙却有条不紊。毓疏半日无话,到了傍晚时分,见今日事毕,礼部官吏各自散去,于是放下茶盏起脚要走。陌楚荻在身后唤他道:"衙门里粗茶淡饭,殿下中午吃得不好,微臣与殿下向嫩云阁去用些精致菜肴可好?"
毓疏只道:"不必了。"仍向外走,却听陌楚荻并无回话,不由回头,只见他原处站着,额上沁出一层冷汗,手撑案角白着脸色,唬得毓疏几步过去扶了他急问:"这是怎么了?哪里不合适?啊?"
陌楚荻低低一句:"小荻原就活不了几日,殿下别怄我。"
"你这是说的什么!"毓疏痛喝一声,急得只差落下泪来,"横竖是我不好,你莫气了,气坏了怎么得了。"说话间将陌楚荻扶至椅前坐下,摸出他怀中随身带的药来,又向桌上取茶给他,却是冷的。毓疏四下望了望,礼部大小官吏忙了一天,时辰一到早就急急回了府,偌大的衙门竟连个端茶递水的小厮都不曾剩下,只得向陌楚荻问道:"你府上的下人呢,怎么不来迎你?我是骑马来的,这会子--"
陌楚荻就着凉茶咽下药,摇了摇头,"中午传话回去说晚上和殿下在外面吃,叫他们不必来迎了,我一会出门雇轿回去就好。"陌楚荻原是要强个性,今日衙门事多,他操劳了一天身上已是难捱,却不愿被底下人看出疲态,只强撑着,加上明白看出毓疏怄着气,无奈外人在前无从开解,只道晚间约个清静去处,酒宴之间把话说开,却不想毓疏半分情面不讲,甩手已是要走,陌楚荻一时心火上涌,病竟发大了。
毓疏听他逞强,心上更急,慌乱言道:"你现在这样如何坐轿,我向外面寻辆车来......或是现在进宫招翟太医来?宫中离此总是近些......"却又想到此时离开,留陌楚荻一人在此如何放心得下,一时全不知如何是好。陌楚荻喘得实在难受,只得说:"......院后有执事房......殿下扶我过去躺躺,药力起了就好......"毓疏闻言,哪里舍得让他自走过去,只将陌楚荻打横抱起,一路穿过院子找到执事房,踢门进去。礼部素来是清静衙门,平日事少人少,执事房几乎从不动用,此刻房门一开扬起一地烟尘。毓疏皱了眉头,想那素硬的床板灰尘满积如何躺得,却也无法可想,只得将人抱过去轻放下,又自坐下,将他的头靠在自己腿上。
陌楚荻微微喘着气强自忍病,毓疏自袖中掏出汗巾将他额上的冷汗层层沾去,这会子暮色已沉,房中一刻暗过一刻,夜风起时冰凉透骨。毓疏怕陌楚荻冷,脱下外袍给他盖上,又将他抱起来靠进自己怀里,紧紧搂着。听着他的喘声时轻时重,毓疏当真觉得又回到陌楚荻九岁大病那年太医院判说怕熬不过去了的那些时日,不由心上大痛,颤声言道:"......哥哥再不敢气你怄你了,日后你高兴怎样便怎样,哥哥再不怨你了,你只......你只别......"
那个"死"字,任是如何也出不了口。
透着夜色,毓疏听见怀中人用极弱的声音道:"人岂是那么容易就死的......我犯病殿下又不是只见过一二回......方才是气话,殿下莫放在心上。"
那样狠的话出自你口,叫我如何不放在心上,毓疏心中这般想着,口上却只说:"我自不会放在心上,你莫说话了,好好镇气。"
"病症发过去了,不碍事了。"
"你冷不冷?"
"殿下这般抱着,不觉得冷。"
毓疏心上一酸,低头将脸埋入陌楚荻肩上衣褶。陌楚荻却不晓得毓疏此刻的心思,只问道:"殿下究竟气些什么,说与小荻知道小荻改了就是,似这般不言不语的,小荻心里不爽快。"
我喜欢你,我不要你成亲,我不要别人抱你,我不要你抱着别人。
这些话,你让我怎么说。
毓疏静了一刻,只道:"成亲这样的大事,我竟最后知道,你看上了谁家小姐,也不说给我,全然将我当成外人,换我是你,你不生气?"
"殿下教训的极是。只因今岁秋闱,来年大比,入夏之后礼部定无闲散日子,小荻想赶在春季了事,行事仓促未及禀告殿下,小荻知错了。"
"你看上那陆家小姐许久,怎么叫行事仓促?"
"殿下气糊涂了,"陌楚荻的声音中隐隐起了笑意,"陆小姐是深闺淑媛,小荻至今无幸谋面,何来‘看上'二字?"
毓疏闻言一怔,前后因果霎时清明,"你为拉拢陆妙谙向陆家提亲?!陆妙谙应承我为的是这层瓜葛?!"
陌楚荻听出毓疏话中怒意鼎沸,慌忙言道:"若非陆妙谙应承殿下在先,小荻何苦费这周章。陆妙谙素性刚直少懂变通,即便今时愿助殿下大计,难保日后见殿下计谋渐深,会起抽身反悔之意,如今靠这层姻亲关系将两家荣辱相连,他来日决断也会多一分顾忌。陆家累世官宦,门生故吏遍及天下,这桩姻缘对殿下全是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