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衣歌女柔曼曼持着红牙板,浅吟低唱。锦服的恩客懒懒歪在矮榻上,手中的酒杯在榻沿上轻轻叩着拍子,待一曲终了,拊掌言道:"分别月余,绿娘子的歌艺又有长进,听得人骨头都酥了。"
美人眼波一转,娇笑道:"知道越爷爱听奴家唱曲,越爷这些日子不来,奴家想得厉害,苦练来着,心道等越爷再来,定要用曲子将越爷拴住了,免得越爷三天两头不见踪影,叫奴家将心肝都想碎了。"
越临川扯了她的手腕拉进怀里一阵乱亲,"瞧瞧瞧瞧,慢说歌喉越发可人了,这小嘴也越发甜腻起来,如此下去,若爱死了我,哪个再来疼你?"
绿蕊只笑得浑身轻颤,伸手解他的衣物,两人拉扯调笑之间,忽听房门一响,一个男声在门外冷冷道:"越临川可在里面?出来相见。"
越临川心中一惊,推开绿蕊猛地坐起来。绿蕊见他面色古怪,知道门外的人与他有些瓜葛,令他不好直接回话,于是径自开口道:"门外是哪个泼皮,恁地不通事理,人家夫妻在床上玩耍,你是想进来看看怎的?"
绿蕊在青楼混迹多年,早听出门外之人是那从不进窑馆的所谓君子,以是用了正经的妓女口吻答他,望他无趣羞惭,罢休离开。门外果然没了动静,越临川拧着眉毛低着头,一张面孔时青时白,阴晴不定,一忽儿门口道:"我在这凝芳楼外等你,玩耍够了就出来见我,你早朝之前总要回家换官服吧?"说罢脚步响起,那人转身离开。
绿蕊重又偎进越临川怀里,道:"这是哪个?与越爷有过节?竟追到这里来。"
越临川勾起嘴角笑笑,一双眼睛却空茫茫看着锦被上的花纹,不知在想些什么。绿蕊凑过去把弄他,又舔他的耳垂,越临川将她轻推开,道:"我今天刚回来,身上乏得很,你陪我先睡一会。"说着裹了被子躺下。绿蕊知道他是被那人败了兴致,也不好再说什么,随他躺下,将整个身子偎了过去。
似这般不知躺了多久,蜡烛也燃尽了,绿蕊正待沉沉睡去,却听见越临川披衣起身,她朦朦胧胧向越临川问道:"这深更半夜冷风刮着,越爷往哪里去?"
越临川匆匆穿戴衣物,道:"明日要向衙门述职,我刚想起还有几条档案尚未准备妥当,这就家去了。"
绿蕊是聪明女子,也知道不再问下去,只披衣道:"奴家送越爷下去。"
"不必了,天还早,你再睡吧,恩银我结在柜上。"
绿蕊看他匆匆出去,躺下咬起被角,闷出几滴眼泪来。
越临川出得楼外,见那人果真正在门对面的墙下站着。花街不夜,人流灯火在他身前来来去去,浪语谑笑不绝于耳,他却只是袖着手垂着头等,背挺得笔直,全像身处别方世界一般。
越临川走上前去,作揖问道:"陆师傅有何指教,学生听着。"
陆妙谙微愣一下,抬头见他,皱起眉头道:"你还知道叫我一声师傅,堂堂大理寺少卿,司掌法典狱令,甫回京城,一不参驾,二不述职,夜宿青楼,成何体统!"
"陆师傅不说,又有哪个知道学生已经回来了。学生还没问过陆师傅是如何知道的?"
陆妙谙转开眼睛,只道:"今日去你家中,见你行李到了,问了下人,竟说你大约在此,便寻了来。"
"陆师傅是第一次到花街来吧?学生带你周游周游?"
陆妙谙气得紧抿嘴唇,越临川道:"此处人多口杂,两个朝廷大员站在这里争吵,传扬出去总不好看,陆师傅不怕,学生还怕呢。"
陆妙谙又气又恼,甩手便走,一路生着闷气,避开人流七转八绕,走了不知多久,猛然停下时,却已是黑漆漆的巷子。陆妙谙转回头去,明晃晃的花街在巷口露出几许亮光,那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裹在光里慢慢踱了过来。
陆妙谙叹了口气,转身向他走过去,巷子狭窄,他要走回街上,须得越临川转身先走或是让开,行至面对面,越临川停下脚步,退也不退让也不让,只是一味看过来,背着光也不知道是什么神情。陆妙谙等得不耐,伸手推他,却被他抓住胳膊往前拽了一下,结结实实抱个满怀。
"这是做什么!都这么大了,让人看见成何体统!"
"这是凝芳楼的后门,姐儿们传这里闹鬼,平素从不过来,你不嚷嚷便没人看见。"
陆妙谙只好低了声音,道:"这又是怎么了?谁又给你委屈受了?"
越家祖上对陆家有恩,两家代代多有往来。陆妙谙成名甚早,十七岁得中状元,之前之后都帮越家子侄带过些课程,以是越临川称他师傅。越临川在越氏宗家排名最小,母亲原是歌女,生子之后被接进府内,却从来没得过半个名分,早早死去。因越临川出身低贱,其余兄弟姐妹皆将他视为欺侮的玩意,越老爷亦从不将这个儿子放在眼中,甚至不让他进入家学。那日陆妙谙正在讲习《大学》,错眼看见窗外有个小小身影,陆妙谙一走过去,那孩子便跑开,过些时候再悄悄过来,终有一次陆妙谙脚下快了一步,伸手出窗抓住那孩子的衣领,逮个正着。
那六七岁的孩子吓得浑身发颤,一双漂亮的眼睛怀着极深的恐惧看过来,陆妙谙原本全无恶意,见他吓成这个样子,连忙柔声安慰,又问别的孩子这个是谁。越家的长子随便答了几句,陆妙谙大致懂了意思,便问越临川躲在窗外可是为了听课。越临川怯怯地点了头,陆妙谙笑道:"既想听课,何必蹲在窗下,直接进来坐着便好。"
后来这句话,越临川一直一字不差地记着。
第二日越临川早早到了课堂,越家的其余子弟见他进来,一片嘲弄之声。他的三哥拿毛笔蘸了墨汁向他眼睛上画,"瞧这狐媚的一双吊稍眼,全与你娘一模一样,既然这般像个下贱的戏子,三哥给你画上脸,你给我们唱上一曲正好......"
越临川低头闭着眼睛,既不躲开也不回嘴,只默默忍着。余下兄弟将更多墨汁书本,甚至镇纸砚台向他招呼,他被砸疼了也只是弯弯腰,绝不离开坐着的椅子。一忽儿陆妙谙进来,看见这般光景,几乎气炸了肺,却只是向讲案前冷冷一坐,道:"今日课开得早,先考你们几个对词。"他见越临川那日穿着一件青绿色的旧衫子,便道:"--绿衣。谁能对上?"
一时堂中有对红花的,有对彤云的,有对碧裳的,闹得不可开交。陆妙谙见越临川咬着嘴唇不说话,便向他道:"临川,你说。"
越临川听陆师傅这般唤他的名字,蓦地抬起头来,明魅的眼睛中流露出一丝欣喜,眨了眨眼,扬声道:"--黄鸟。"
陆妙谙听他开口便是心中正解,笑道:"对得很好。只怕他们还没听懂,你再讲讲。"
"《绿衣》《黄鸟》同是诗经篇名,又皆为悼亡诗,文辞哀切,古意深远。"
"讲得也好。不过这个原不算难,我再问你一个......--恒河沙。"
双字变为三字,堂中的孩子都没了声息,兀自思索,却听越临川亮亮答道:"不烬木。"
陆妙谙没想到越临川答得这样快,答案又是这样新奇,便问:"这是什么,讲来听听。"
"《神异经》载,南方有炎火山,其中生不烬之木,昼夜火燃,得暴风不猛,暴雨不灭。"
陆妙谙沉吟片刻,道:"恒河沙对不烬木,虽不是完全工整,意态却有深远之处,这个也不错。这《神异经》你又是在何处看到的?"
"是......我娘留给我的。"
底下的孩子哄笑成一片,陆妙谙明白越临川的母亲出身青楼,这志怪之书应是她闲来无事解闷用的,既然带进府来,这小小的孩子饥不择食,倒也看得细记得牢。陆妙谙想来便道:"对词虽然对得好,旁门左道终非正路,日后还要多看些圣人经典才是。"
不想那小小的孩子却道:"人人都看圣人经典,全将天下看成了一个样子,我偏要看到些旁人看不到的东西。"
陆妙谙被他说得一愣,讶然于他小小年纪便有如此见识,此番言论虽有些离经叛道,却能突破历代科举陈风,颇有新意。陆妙谙不便夸他,但也不想责他,只笑着让他坐下,向其余弟子道:"今日的对词,是临川对的最好,既然对得好,便是这里合格的学生,你们哪个想叫他出去,需得先学得过他,若是个个都学得比他好,为师自然不会再让他坐在这里了,听懂了么?"
众子弟虽不情愿,也纷纷点头。
越临川知道陆妙谙只比自己的大哥大上一岁,不过十六年纪。看他一副一本正经的师长模样,越临川低头偷偷笑出来。
当日结课,陆妙谙将越临川留下,向他说解道:"今日你哥哥们欺负你,我是看见了,但我若是责罚他们,难保他们日后不会怀恨在心,加倍报复于你。只要你勤奋读书,处处强过他们,他们对你心生不甘,再生佩服,自然不会再欺负你了。你只自己争气,有什么委屈也要说给我,我纵不能惩处你家兄弟,替你排解些也是好的。"
两家算起来,陆妙谙与越临川是平辈,以是对这个小小的弟弟甚为心疼。越临川亮着眼睛望着他,他说一句便点一下头。
陆妙谙又道:"你方才说要看到旁人看不到的东西,志向很好,只是如今的世道下,想伸张这样的志向,先要举仕,因此圣人书也要仔细读,明白么?"
越临川还是点头,见陆妙谙收拾东西打算回府,咬着嘴唇闷了一刻,突然扑过去两只手抓住陆妙谙腰间的衣服,将脑袋埋进他怀里。陆妙谙见他这样,知道他平时受了太多委屈,今日好不容易见到个对他慈善的人,因此舍不得自己走,于是轻轻拍拍他的背,安抚道:"我明日还来呢。我今天看你被欺负成那样也不愿离开书堂,就知道你总有一天会是这里所有人中最有出息的,你好好读书,来日中了进士,你全家人都会将你当成宝,再没人敢轻侮你了,知道么?"
越临川将脸埋在陆妙谙胸口,轻轻点头。
次年陆妙谙大魁天下,九年后越临川得中二甲进士。陆妙谙当日说的果然无错,越临川在越家这一代子侄中第一个登科,第一个举仕,如今官位也做得最高。越家现在果然将越临川当成宝贝,越临川却不将他们放在心上起来,不时流连秦楼楚馆,接连数日不返家中。陆妙谙虽然常常说他,但也觉得自己没什么身份去管,话从来说得不重,今日见他远游归来却不来探问,以为他出了什么事,去越家问时,却是直接去了凝芳楼。陆妙谙一时生气,寻了个由头一路找来,现在见他往自己怀里钻,才知道他确实遇到了什么不痛快,于是柔声劝着,又问了许多句,越临川只是不答。
陆妙谙知道越临川脾气拗起来便不用指望他开口了,只得轻轻拍着他的背,这么过了一刻,渐渐听出越临川的呼吸又短又断续,竟似抽咽。陆妙谙慌忙伸手去摸,触手全湿,这下可惊得心慌意乱,心道从小看他长大,再受怎样的委屈也没见他掉过半滴眼泪,今天是遇到什么不得了的事了,居然哭成这样。陆妙谙连声急问:"这是怎么了?啊?究竟怎么了?你倒说话啊?"
越临川离了他的身子蹲下去,强忍着哭声缩成一团。陆妙谙随他蹲下,听他断续言道:"我活不了了......我一辈子想要的全没了......再不想活着了......"陆妙谙慌乱问道:"出了什么要命的事了?你喜欢的姑娘查出痨病了?纵是痨病,现在宫中的翟太医医术高明,我去求他,没有治不好的......或是你喜欢的姑娘许了人了?她若愿意跟你,你出更高的赎金赎她不行么......就说你早该将人家赎出来,青楼总归不是人呆的地方......"
"......既入青楼,哪里还有能呆的地方......纵使被人娶回家去,被主母妻妾丫鬟仆役作践......生了孩子也全是猪狗不如的东西......"
"谁又指摘你的出身了?我去跟他讲理!"
"我这样的腌臜东西......哪里配让你次次为我得罪他人......你是大家的嫡室长子,身份尊贵干净得很......公主都要下嫁......"话到这里越临川再说不下去了,泣不成声。
"原是这个,"陆妙谙见他说破,微微放下心来,"按说陛下择驸马,像你这样的才情相貌年纪,本当排在第一,但是世间俗见积习已久,陛下也有他不得不顾忌的难处。若按我说,娶了公主便是好事么,如若夫妻离德,倒不如娶个两情相悦的微寒女子,是何出身又有何关系。"
越临川只是忍着声音哭,陆妙谙又劝道:"况且醉打金枝的戏文你又不是没听过,所谓伴君如伴虎,将天家女儿娶为妻房岂是容易的?来日相处起来,我还真怕妙辨遇到什么凶险。"
"......哪个?"
"九公主,灵善公主。"
"哪个要娶九公主?"
"妙辨啊,我弟弟。"
越临川像是骤然噎住了,猛地咳了几声,咳声未止便匆忙问道:"不是你么?妙辨是庶子,如何能娶公主?"
陆妙谙顿觉几分哭笑不得,道:"你刚回来,自然不知道。陛下原拟将公主下嫁于我,我虑到九公主年庚十五,我却已然三十有一了,加之曾经丧妻,如此联姻怕公主觉得委屈,因此向家中建议动用族法将妙辨擢为嫡子,将我绌为庶子,日后家业由他继承,陛下亦已恩准,如此便成全了一对少年夫妻。"
"那你自己呢?当年秦小姐尚未过门便已过身,你按礼法虽为丧妻,按实情却并未娶过亲,你想为她守到几时?"
陆妙谙一怔,"......你问这个做什么?......莫非......莫非你方才......"陆妙谙这时才明白越临川究竟哭些什么,一时心乱如麻,话也说不利落了,"......你那一辈子想要的,是......我?"
"人要不到也不妨事,心我却全要,一分也不许少,你给不给?你若不愿给,我将心挖出来给你,你要不要?"这几句话,越临川说得一字一顿斩钉截铁,只剩真将一颗心剜出来给他。
陆妙谙愣愣看着越临川,仿似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良久之后,垂下眼睛低低叹气。
"我这颗心,几时又曾给过别人......"
越临川凑过去亲他,陆妙谙也没躲开,这么静静吻了一刻,越临川伸手抱住他的脖子,在他耳旁道:"陆师傅是君子,君子说的话一辈子都算数的。"
陆妙谙轻轻笑起,他不知道越临川冲着他的身后也在笑。那典狱出身的人今日去过陆家门前,如何不知道天子将公主嫁给他家哪个儿子,此时挂在脸上的眼泪不知有几分是真的,心中满当当的幸福却是足金足赤,这辈子再没这么真过。
小皇孙满月当天,三皇子府并未大摆酒宴,只请了几家近亲小聚。陌楚荻带着夫人陆氏与妹妹如虹去向毓疏贺喜,陆氏是第一次面见这位天大大伯,款款行了礼,一双眼睛却不敢抬,很是拘谨。陌楚荻笑着劝慰她道:"三殿下最是随和的,从小对我多加看护,仿似亲哥哥一般,夫人莫要拘那许多礼数,只当自家人便是。"
陆氏夫人点点头,这才敢抬头去看毓疏,一双水杏般的眼睛透着明媚温和,盈盈的眼波倒叫毓疏不知如何对视,只点头笑了笑,招呼他们落座。
如虹与毓疏是闹惯了的,粘上去恭喜哥哥贺喜哥哥地叫,毓疏一面应她,一面看着陌楚荻对陆氏夫人笑着讲解堂前院落中的一树桃花,陆氏夫人听得专注,明艳的眼睛时而看花,时而看着陌楚荻,即便成亲已有月余,她看着自家相公时,脸上仍带一丝娇羞甜蜜。毓疏心中自然不是滋味,只带笑喝茶,去与如虹说话。
一忽儿正妃罗氏将小皇孙抱出来,女眷们纷纷围过去看,罗妃将孩子递给陌家的新媳妇,陆氏夫人接过来,却不知如何去抱,孩子不舒服地蹬蹬腿,吓得陆氏手足无措。罗妃笑道:"想来妹妹家中没有更小的弟妹,从没抱过孩子呢。"陆氏夫人红着脸点头,将孩子递回去,罗妃却只是从下面托住,并不接过,"不妨事,正好学学,不久便能用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