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命他在榻前圆凳上坐下,握住他的手腕,"你随寡人多年,忠心不二,寡人知道即便天下人负我,你也不会负我,所以将这几样东西托付于你。"
落入手中的锦袋分量甚轻,韩紫骁惊讶地看着皇帝。皇帝轻抬下颌,示意他打开。
"这是......"
"一为传位密诏,一为传国玉玺藏处的地图。"
韩紫骁惶恐以极,将锦袋推回皇帝手中,俯身再拜道:"陛下近来龙体安泰精神健铄,万不可起此不祥之念啊!"
"寡人的身体究竟怎样,寡人心中清楚。"
韩紫骁连连摇头,眼中涌出泪来。
皇帝起身按住他的肩膀,"韩爱卿,寡人身为天子,富有天下,然而死期来至,身边却没有几个可托后事之人,寡人能信的,只有你。"
韩紫骁忍泪抬头,"陛下何出此言......既然陛下圣意已决,何不将诏书公于朝堂,令百官为证天下皆知......"
"你知寡人要将皇位传于哪个皇子?"
这不是臣子应当议论的话题,韩紫骁摇头不语。
皇帝轻皱眉头,似是对他几分无奈,"寡人将死之人,现将后事托付于你,你直说无妨。"
韩紫骁看着皇帝的眼睛,片刻咬牙道:"三殿下。"
"为何?"
"皇后娘娘早丧,克妃娘娘便为后宫之首,论立嫡立长立贤,都该是三殿下。"
皇帝轻笑,"看吧,寡人就知道。满朝文武哪个不是如此想法,但寡人诏书上写的是毓清。"
韩紫骁闻言失色,一时无话。
"毓疏政务贤明,寡人焉能不知,但他心机过密城府深险,绝非仁君之相,相比之下毓清心净无垢,又善兵事,以他为帝可保我朝一代安宁。"
其实毓疏宽厚毓清苛严是满朝皆知的,韩紫骁听到皇帝这番话,稍感奇怪,但他向来唯君命是从,并未深思。
"何况,那时毓清处处回护方杜若,寡人当他二人有私,然而深查下去,他二人交往相处无不清白,其实情同兄弟。为一个挚友,毓清尚愿意争上朝堂以命相搏,足见他重情重义内心纯善。然而陌楚荻陷罪之时,毓疏为求自保,对这个一起长大的至亲竟无半句回护之言,如此心狠冷血之人,岂可交付天下。他二人虽非一母所生,实近同胞,来日毓清登极,必念兄弟情分善待毓疏,但若毓疏登极,必对毓清斩草除根。寡人赐死太子,近日常觉悲哀痛悔,万不想过身之后再令天家骨肉相残,这些心意,韩爱卿可否体谅?"
韩紫骁重重顿首,"微臣愚钝,方才不曾领会天心。然而微臣一介武夫,听陛下一席话尚觉醍醐灌顶,陛下若将这些心意对百官言明,哪个不会感动服从?天下是陛下的天下,陛下的旨意就是天命,陛下不必多加顾虑。"
皇帝摇头轻叹,"韩爱卿啊,你对百官,对朝廷,想得太浅了。如今满朝官员与毓疏勾连极深,必然害怕一旦毓清即位会遭清算,你说他们是会听我的令,还是救自己的命?如今毓清不在京中,寡人独困禁宫孤城,到时诏书不能公于天下,寡人的性命却不得保全了。"
"微臣与属下侍卫即便肝脑涂地也要--"
"御前侍卫有多少人?禁宫侍卫有多少人?能与京城营防争衡?"
韩紫骁不解,抬头问道:"京畿营统领罗九修是陛下亲点的,他怎会......"
"你只知寡人对罗九修有过大恩,却不想想若毓疏登极,罗家身为皇后外戚,荣华无尽。当年同生共死的卢家亦会争权夺势背叛寡人,你说寡人现在还敢信谁?"
韩紫骁急道:"如今形势紧急,请陛下速招六殿下回国!"
"旨意虽出,只怕来不及了。"皇帝深深叹息,"寡人本以为令毓清掌兵便可万事无恙,不想寡人的天命偏偏尽在他带兵远征之时,全怪前几个月寡人身体大好,疏忽轻视了。"
"微臣如何才能为陛下分忧,请陛下明示!"
皇帝将锦袋重新递入韩紫骁手中,"寡人为君一世,最后求的不过一个善终。事到如今,寡人一日不表真意,毓疏党人便观望一日期待一日,不至于铤而走险。寡人已按本朝先例将传位诏书置于金殿御座之下,待来日寡人归天,若负责启封验诏的都御史还有半分忠心,就该将真相公于四海,但若他昧心卖主,还需由你将这密诏亲手交给毓清。寡人知你武艺高强,又熟知宫中各处暗门地道,一旦寡人发丧,你要速走。"
韩紫骁接过锦袋仔细揣入怀中,忍泪叩首道:"微臣向天起誓,绝不辜负陛下重托!"
"方大人--"雪停而风不止,何澄林凑在方杜若耳边大声喊,"末将看西沧人一时半刻不会再攻了,大人进帐歇息吧。"
方杜若张口想答,喉咙却痛得发不出声音,只得从工事矮垣上抓起一把雪塞进嘴里,"......下官不在这儿,将军如何同吐蕃火铳手协调。"
"若大人累倒了,末将营中就再没有听得懂吐蕃话的了。"
方杜若点头,向吐蕃头领大声交代几句,复向何澄林道:"下官向医帐去,若西沧再犯,将军速来唤我。"说罢刚走了几步,胳膊却被何澄林拽住,一只银壶递到眼前。
"这酒还是六殿下赏赐的,大人千万喝些,大人连外袍都给伤兵盖了,这样下去顶不住的。"
方杜若回手推辞,"下官在吐蕃呆了一年多,这样的天气是惯了的,下官受戒之人不能饮酒,将军的好意下官心领了。"
"连命都保不住,还持什么戒!"何澄林多年行伍脾气刚直,硬将银壶塞进方杜若手里,又从后方搡他一把,催他速走。方杜若心中无奈,只得勉强向他笑笑,持壶离去。
"西沧人退了?"
方杜若掰着结在战甲胸前的冰层,向小粳点点头。
"三天攻了五次,今晚上不会再来了吧?"小粳说着给方杜若递上在怀中揣暖了的水。
方杜若接过壶喝了几口,雪水刮过喉咙引起一阵刺痛。如今营中乏火,仅有的燃料只能用来化冻食物,分不出半点用以煮水,这样下去若激出疾疫,只恐回天乏术了。
方杜若虽然心中忧虑,怕惹小粳担心,便没露在脸上,"何将军方才说此次进攻西沧人吃了亏,一时半刻不会来了,你到其它帐子里好生歇一觉,后半夜好替我。"
"小的一睡下,主子绝不再叫小的起来,昨儿就这样,今儿还当小的傻么。"
"我在风雪地里喊了一天,绝撑不了一夜,你只管去睡,后半夜一定叫你。"方杜若说话间伸手去解身上的战甲,弄了半天,却不知道肩上的搭扣怎么拨开。
小粳绕到背后帮他,边替他卸甲边道:"主子穿六殿下这身甲儿还真似模似样,以后小糯再跟小的显摆他家主子有多英武帅气,小的也有话回他了。"
方杜若没有回话,小粳明白过来后十分懊悔,连声道:"主子不必担心,六殿下有天神加护,如今只是不醒,并没有大碍的,方才那两个吐蕃大夫过来,小的看那神色也是说不妨事的。"
"......今天一天状况怎样?"
"烧还是烧,说些胡话,叫主子的名字也是有的。"
方杜若心中一阵抽痛。小粳看他皱眉,想想又道:"其实依小的说,天气冷成这样,烧些不是坏事,那些伤兵里有几个身子冷得厉害,怕撑不住了。"
方杜若起先点头,听见小粳后半句话,道:"我从何将军那里得了些烧酒,若实在撑不过去,最后只有喂些这个。你也睡不了多一时,赶快去吧。"
小粳整好战甲出了帐子,方杜若向帐外取了些雪添进壶里,也将水壶揣进怀中。由军旗、油毡和马上褪下的障泥连缀起的帐子相当低矮,缝合之处透入阵阵寒风。伤兵时有呻吟要水的,方杜若便将暖热了的雪水喂给他们,有两个体温过低眼看不行了的,只能喂几口酒。到了后半夜,帐外风声大起,帐内却安静下来,方杜若走回毓清榻边,掀开用以遮挡的残旗钻进去,伸手向颈边去试体温。
还是微微有些烧,比起昨日却似乎好些。
方杜若的手停在他颈边片刻,慢慢向上,轻轻抚过他的脸颊。
你要罚我,用不着做到这个地步......我已经受不了了。
我折阳寿换你的命,多少都可以,我向菩萨许了三天三夜的愿,你听不听得见......
你什么时候醒,毓清......
"方......"
他尽力动了动嘴唇,然而靠在身边的人没有听见。
伤口像火烧一样疼,应该不是做梦。
他的右手还能动,于是伸出被盖去推,那人歪了一下,并没有醒。
他的身子,非常非常冷。
毓清惊得翻身坐起,抓住方杜若的肩膀连连摇晃,听见他胸口有水声,伸手去摸,居然是冷得像冰块般的一壶水,毓清吓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抖着手好一阵才抓稳水壶取出丢开,慌乱之间又听见一阵水声。
酒。
他抓起银壶拨开盖子往方杜若嘴前送,然而酒液倒不进去,情急之下毓清含起一口酒掰开方杜若的嘴唇喂进去,似这般慌乱喂了几口,方杜若忽然一声咳嗽,毓清拽他躺下,将自己身上的毯子与衣服全部盖过去,自己也钻进被盖紧紧搂住他,肩上的伤口经这一通牵扯又开始出血,然而毓清浑然不觉,甚至忘了疼,只是盯着那近在咫尺的脸,手扳在方杜若身后不断摇晃。
血色渐渐浮上紧闭的眼睑,睫毛动了动,眼睛慢慢睁开。毓清直直看进去,心在胸口狂跳起来。
"......你从哪片云彩上掉下来的,毓清?"方杜若笑,声音沙哑温软。
毓清怔着,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方杜若揽住他的脖子将手指插进发间,然后略略抬起上身,低头吻他,要将整个神魂化进他血里那样,郑重深长地吻他。
想像过千百次的场景,却从未想过会如此痛苦,只是唇间的一点点酒气,便像点燃了全身的血。毓清听见自己喉中低沉的呜咽,伤口在痛,因为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迎合。他攀住方杜若的腰将他扯下来,让他的身体覆盖在自己身上,用他的体重激痛腹部的伤口,享受他施与的一切,在这个从鬼门关折回的风雪之夜,病痛与悔恨的纠缠之间,恣意疯狂。
冤魂的号哭声渐渐远去。一种沉溺,一种安抚......
他醒得很早,然而身边人已经离开了。他平躺着盯着帐顶一动不动,用残留的痛楚提醒自己昨夜并非梦境。
也许是梦更好,事到如今他完全不知该如何收场。
下次见面,也许就--
"在想什么?"寒气从掀开的残旗外透进来。
毓清紧张得屏住呼吸,手足无措地看着方杜若。
方杜若疑惑片刻,低头笑起,半跪下来凑在他耳边道:"当我要死不认帐不成?"
毓清顿时满面飞红,闭上眼睛咬紧嘴唇。
"你知吐蕃有座普陀洛迦山?"静了一会儿,耳边的声音低低问道。
毓清点头。
"那山上的布达拉宫是观世音菩萨法座所在,其中有尊菩萨的金身塑像,宝相庄严眉目精雅,仿佛菩萨的真身化出的一般。"
毓清睁开眼睛,偏头看着他。
"我日日对着菩萨参佛诵经,你猜我悟出些什么?"
毓清摇头。
"我悟出,纵我穷尽一世,也得不了道,成不了佛。"方杜若的手指缓缓描过毓清的眉毛,手掌抚上他的脸。
"......为何?"
"那观世音菩萨非常像你,不止是菩萨,那佛堂里大大小小上千佛像,都让我觉得像你。"
三世三千佛,个个都像你,我还能往哪里躲。
"我在普陀洛迦山面对无量佛国,心中想的却是你。我无时不刻不在想你,如此尘缘深种,如何成佛?"
毓清似乎没有听见他的话,只将指尖一遍遍划过他额前的戒疤,"......不知这一场梦几时会醒......"
方杜若笑,"再过十年二十年,你就知道是不是梦了。"
毓清揽住他的脖子,紧紧抱住他。
两天后毓清可以下地走动,便叫方杜若扶着出帐巡营。经峡谷一役,汉兵折损六千,仅余何澄林旗下不到一千骑兵,加上方杜若由吐蕃带来的三百火铳手,已在谷口不远处砌雪为垣固守了五天。士兵们见主帅康复,即便身陷险境也一一面露喜色,何澄林带领副将参领等人上前问礼,提起谷中惨状,皆尽哽住喉咙。毓清并未出言安抚,只向属下道:"哀兵必胜,汉军如今定能攻下西沧王城。"
将领们闻言变色,有数人脱口问道:"殿下仍要......"
何澄林接言道:"若不攻城,我军如何出这雪原。"
毓清点头,"如今军中缺食少药,连生火的油柴都将告罄,西沧人两日以来放弃进攻,摆明是想等我们困死在这茫茫雪海,我们难道束手待毙么?"
话虽如此,将领们回想起日前惨败,皆觉前路无望。
毓清的视线扫过人群,声音扬了起来,"先前有吐谷浑一仗的教训,此次叫兵士们将大半军粮各自背在身上,眼下补给虽失,人却不至挨饿,只是喂马的草料无从得来,还需从口粮分取,即便杀马为食,也无火料用以烹肉。如此一来,无论原路返回还是南入吐蕃,无论留马还是弃马,全军都会半途饿死在雪野,若想求活,只能以攻为守,取食于敌。"
营中负责勤务的参将此时向周围同僚环视一眼,点了点头。
将领群中响起低低的议论声。
"何况此地距王城已不算远。探子跟随来袭的西沧兵队,已然寻得王城的确切所在,自此我军再不需听从西沧向导,前路亦为一马平川,遭伏之虑已绝。想来西沧历代倚赖峡谷天险,疏忽都城防守,因而城墙修建得十分低矮,且全为土筑。方杜若自吐蕃带来的火铳中,最烈的一型弹丸大如儿拳,扳机一引十五连发,接连轰上几次,城土必松。我们全力进攻,只要能在城墙上撕开一个缺口,凭这些惯为前锋的虎狼之士背水一战,王城可下。"
这几日死守营地,全凭火铳的厉害,加之残留的将士皆为精兵,如此说来,战局的确尚有转机。将领们听完毓清这一席话,委顿之色俱消,目中重现猛士精神。
毓清察言观色,片刻言道:"前次惨败,一在兵士不习雪战,二在主帅轻忽少决,来日得胜回朝,毓清必会负荆向父皇请罪,给死难将士一个交代。然而眼下,毓清既得上天庇佑大难不死,惟愿重掌帅印雪洗前耻,所谓胜败无常,知耻后勇,不知诸位可愿继续追随?"
将领们齐声响应。毓清向众人抱拳,然而谢字并未出口。
"既然如此,今日白天收整军队以备出击,若晚间雪晴有月,便于入夜后歇息一个时辰,此后全军急行奇袭西沧王城。你们下去各自准备,也要将方才的意思对部下讲明。"
何澄林插言道:"看殿下的身子,再延几日可好?"
毓清摇头,"如今没有再延下去的余地了。伤兵能走的,选些好马,让骑兵各缚一个骑马带走。"他说着向何澄林递了个眼色,吞下后半句话。
何澄林点头听令。将领们各自散去,毓清让方杜若扶着向营后峡谷方向走,何澄林原要跟上,毓清向他道:"时候不早,你做你的事去便好。"
何澄林略怔了一下,明白过来毓清这是要带开方杜若,好让营中处理伤兵,于是叫过两个亲兵远远随上毓清,自己下去安排。这会子小粳见毓清与方杜若久不回帐,也跟了出来,见他们要向雪地中去,便跑过来将面绛色的厚旗给毓清披上。毓清一把扯下来给他塞回去,方杜若从小粳手中接过旗子,重新给毓清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