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虹挂着满脸的泪水扬声笑起,"我害殿下便不是害我全家?或是殿下从未将如虹视为一家?在殿下眼里如虹从来不是妾室,不是殿下的女人,只是陌楚荻的妹妹。殿下对我的所有好处,那些新婚燕尔的温存,既往不咎的宽待,那些虚情假意的体贴问候,全都因为我是陌楚荻的妹妹!我明知道做不了殿下的心上人,却以为自己生得像他,总能招殿下几分真心疼爱,不想殿下连半分移情都不曾有过......我连殿下心上人的影子都做不成,来日凤冠霞帔有何生趣!不若大家毁在一处死在一处,热热闹闹干干净净!!"
毓疏伸手拽过她,搂进怀里。
"别说傻话。"
一番竭声厉斥换来如此一句话,如虹僵住半刻,伏在毓疏肩上痛哭起来。
"夫妻情分靠的是相处,闹到头里谁也落不下好处。这些日子是我委屈你,今日不走了,好么?......你再哭下去我真没法呆了。"
如虹忍了眼泪,抬起头看着他。
毓疏笑笑,伸手罩灭了案上宫灯,然后低头亲她,慢慢去解她外衣的盘扣。
他的胸口很痛,眼睛是涩的。一瞬之间他同样想报复那个人。
移情。
他在心中冷笑。这些聪明心机,倒真有几分像你......
汉兵大举压入楼兰国境时,西沧军队火速后撤回国。
毓清大略验看过楼兰国都兵祸之后的损失状况,在皇城外扎下军营,召集属下决议后续兵事。将领们多数主张向西沧国内进兵征讨,唯独齐陵神色忧愁不发一言。毓清向来看重他的意见,于是在诸人散去后单独留他询问,齐陵犹豫再三,开口言道:"属下也知应痛击西沧,绝其再犯之心,只是,属下现时不想劝殿下进兵。"
"为何?"
"战士们双年之内两度远征,加之天气酷寒,属下已闻苦戍之声。"
"在军为兵理应为国效力,况我封赏犒劳向来不遗余力,他们怨些什么?"
齐陵抬起头来,面露郁色。
"犒劳封赏并落不到这些普通兵士的头上,有几句古歌谣,不知殿下听过没有?"
"你讲。"
"‘去年桑干北,今年桑干东。死是征人死,功是将军功。'"
毓清皱眉,片刻言道:"你方才也说西沧再犯之心未绝,若我军撤回,西沧国主又举兵戈,我再千里奔袭与他作这猫捉耗子的戏么?"
眼见毓清火起,齐陵忙道:"属下的意思是,不若殿下向陛下上书建议,于楼兰置军府,分兵留守,一来可震慑西沧,二来可将我朝势力延入西域。楼兰如今国土难守,必定应承。"
确为上佳之计。毓清看着齐陵,敛了怒气。
只是--
"耗时三月,行军千里,这样回去你就甘心?"
齐陵一时无话,过了好一阵才慢慢说道:"殿下不甘心,属下自然知道,只是......若不忍下此次不甘,来日恐有更令殿下不甘之事。"
毓清听他言辞支吾,一阵烦躁,沉了声音道:"把话说明白。"
"......此地相距京城何止千里,一旦宫中有变,殿下鞭长莫及。"
毓清冷笑,"宫中有变?慢说父皇这几个月来玉体康健,便是三哥真的乱宫闱盗玉玺,我手下十万兵马还攻不下一座洛阳城池?"
齐陵心中震动,不敢再作多言。
"吩咐下去,整兵备马,明早出发。"
胡天八月即飞雪,如今已入十月,金莎岭上积雪盈尺。
"殿下,此岭一过,楼兰向导亦不识路了。"
毓清紧了紧雪貂裘,看向说话的何参将一眼。
"楼兰人不识路,西沧人总识得,你带一支精兵向前探路,捉几个西沧人回来。"
何澄林得令而去。毓清望向眼前茫茫雪海,轻轻磕了一下马。
长长的兵队在雪岭上一步一步拔起毡靴,马也懂得踩在前马的脚印中前行。冷风带起雪籽抽在脸上,砂粒刮磨一般疼。
傍晚大军在岭下扎营,铺了三层油毡的大帐里依旧寒气逼人。毓清凑着炉火喝了些精熬的油汤,身子渐暖缓过了精神。一忽儿何澄林带进一队捆绑结实的胡兵,报道这些人是在岭下五十余里处捉得,应是西沧的边防哨卫。毓清命人唤过楼兰译官,问他们西沧大部的动向,不想那些胡兵个个骨硬,即便鞭笞棒打也无一人作答。
齐陵站在一旁,看着毓清一双水色的眼睛慢慢眯起,一个寒战淌过肩头。
"将帐帘掀开,带他们出去,帐前站成一排。"
几个亲兵依言上前,将俘虏带了出去。
毓清向帐外扬声,"从第二个开始问,若不说,便杀了第一个,再问第三个,还不说便杀第二个,以此为例依次下去。"
帐中诸人俱有些脸色发白。行伍中人即便不惜己命,也往往顾惜身边同生共死的兄弟,想不到六殿下心狠至此连这个都能利用。
帐外西沧战俘已然倒下五个,月下雪地上鲜血凝出阴凄的紫黑色。译官走向排在第七的俘虏发问,那个兵士看着身旁的最后一个战友,浑身颤抖,突然飞速低声说了句什么,那第六个兵士高叫着将他踹倒,待要再踹,却双膝一弯跪在雪地里嚎啕痛哭。
"--他说什么?"
亲兵进帐回话,"回禀殿下,他说此地向西北一百四十里有西沧边境第一大营,高叶土城。"
毓清拢起手,低头笑笑,"赏他们一顿热饭,对他们说清,若将我军顺利带到,还有重赏。"
雪地行军一百四十里,楼兰人道即便西沧骑兵也要三天,毓清率精兵奔袭,两日赶至。
战马滴汗融雪,将士抬首却见一座空城。
唯有留守的百十个西沧士兵,见大军围城,慌乱抵抗惨败收场。
毓清趋马进入土城,已于先前攻入城中的齐陵带过守军头领,向毓清道:"看城中光景,西沧人许是得知我军入境,匆匆迁营。"
毓清身上疲惫心中失望,只向他道:"迁去哪里,问出没有?"
齐陵摇头。
"将上次俘虏的那两个带过来,让他们告诉这些人仔细交代大有好处,若不据实讲来,统统杀掉。寻不到西沧主力,大不了我军去劫他的王城。"毓清说着转向马侧营务参将道:"以此城为营驻扎一夜,待后军赶上再向前行。"
城中积雪过厚无从清扫,只能用马匹踏出几条通向各营的道路。毓清用毕晚饭向城内巡营,至勤务营时,伙夫正在熬制驱寒汤药。毓清见一锅沸水中只漂着几片薄姜,心知此次出兵仓促,烧酒生姜等物带得不足,若不速战速决,恐怕难以为继。
行军十余天未见西沧主力,绝非佳兆。
出得营外,冷风凝起心头郁虑。夜空晴澈,寒月照于城头积雪,璀璨如银。
"殿下。"
毓清勒马回头。
"那几个西沧俘兵交代,他们不知大部的动向,但是愿引我军去向西沧王城。"
毓清点头,向齐陵道:"明早发兵。"说罢拨马向中军回转。夜风疾起吹开了狐白斗篷,他不得已伸手去抓,指骨刹那冻得生疼。他将戴着鹿皮手套的手重新掖回雪貂裘下,抬头看着月亮,在风中站了一刻。
风向南去,昆仑山之外便是吐蕃。
这样的冷风你吹了一年有余,还不厌么......
次日大军行进一日,向晚到达鹘貉峰下,亘于路前的是一道绝壁深谷。
毓清驻马,眉头紧锁。
众骑将聚在毓清马后,无一人建言。谁都明白高山无路,向前只有过谷,而这天赐的关隘实在太适合埋伏诱敌。
"如今我倒真的相信这是通向王城的正路了。"毓清没有回头,声音中有些许寒意。
据此天险,进可攻退可守,怪不得纵使强如吐谷浑骑兵,也从未有一次到达过西沧城下。
如今雪晴四日,却又是另一番军机。
毓清叫来天象军师,问道:"下场降雪几时来至?"
"依属下看,今晚恐怕就有大雪。"
"几成把握?"
"十有七八。"
新雪一下,盖住旧雪上的痕迹就麻烦了。
毓清沉吟之际,天象军师道:"其实属下正想向殿下建议,如若可能,最好尽早过谷。"
"你是说风向?"
天象军师点头,"如今风向西南方去,若我军过谷扎营,此山可挡大半风势,若留在此地扎营,属下恐怕营盘难稳。"
毓清本打算驻扎一夜明日从容过谷,如今两害相衡之下,决定冒一次险。
"何澄林--"
"末将在。"
毓清看他一刻,驰过来握住他马上的辔头。
"你带旗下精兵过谷探路,要特别注意两侧山上积雪可有破损之处,若有半分足迹马迹便速速撤回,若无恙过谷,便派一个兵士回来传信,明白么?"
查无异样,便为前军在谷外接应,查有异样,恐怕......有去无回。
何澄林目视毓清重重点头,"属下得令。"
毓清向周身看了看,取下腰间存酒的银壶挂在何澄林坐骑的褡裢上,没再说什么,偏头示意他出发。何澄林向身边同僚抱拳一周,领兵而去。
云挟雪意,慢慢压上山头。天幕苍灰。
风一刻紧似一刻,将士们呼出的白气在睫毛上结起严霜。亲兵给毓清递上烧酒,毓清并未接过。沉默的等待持续了大半个时辰,忽然满目银白中一点红旗疾速驰来,劈开谷口风雪。汉兵骑队中爆发出一阵欢呼,毓清从亲兵手中取过酒碗,一饮而尽。
"走!"
将士们个个面露喜色,马儿似也变得欢快起来,旌旗重起,队列开拔。
空中阴云渐厚,然而谷内的积雪反照着天光,视野并不昏暗。毓清催马小跑向前,见两侧山雪平整如缎,风过处扬起的细痕如同织锦暗纹般连绵不绝,终于彻底放下心来。
峡谷深长,汉兵走得急促,然而后队入谷时前队仍未到达谷口。毓清遥望军前旗帜,刚想下令前军减速将队列拉紧,忽听山头一阵阴风激响。他扬首看向天空,"风雪到了?"
身后的亲兵一声惨呼,毓清猛然回头,对山上无数西沧士兵如幽灵异鬼般掀开漆白的坑道暗门自雪下涌出,飞矢骤降如雨。
毓清心中大骇,抽刀格箭厉声高吼:"齐陵乔良玉分攻两侧山地,余下随我向前!"
主帅的声音淹没在士兵的号叫中,高处的骑兵不及拔刀便被万箭穿胸落马身死,尸身被伤马踏碎,飞溅的热血浸化积雪,失去骑将的惊马一匹匹滑倒在泥泞的血泊中,绊倒更多士兵和马匹,人马相践残尸纵横,情势大乱。
齐陵率部向山顶冲锋,然而积雪松滑,马匹如何也无法攀上。情急之下齐陵翻身下马,单手持刀手脚并用竭力向上蹬爬,手下兵士纷纷弃马强攀,甚至几人相叠将战友上送,西沧人将攻势转向,暴雨般的利箭倾盆而下,汉兵前锋身中数箭纷纷自山腰滚落,身体裹挟积雪带起大片雪雾,登顶前路全被遮蔽,唯有利箭四下袭来,惨呼之声填坑满骨,仿若冰山地狱--
"撤!撤!!护六殿下突围!"
副将的声音从下方传来,声嘶力竭。
齐陵将战刀插入雪下冻土,从腰间拔出匕首向更高处刺去。
"向上!!撑下去!引开箭阵!!"
他的士兵用匕首短刀甚至战靴上的马刺将身体挂在雪壁,挣扎着一寸一寸向上攀爬,殷红的鲜血在坡地长流,染透整面山崖。谷中箭雨少稀,汉兵向中央集结,跟随帅旗竭力向谷口突围,然而西沧的箭阵重新压下,奔跑中的步卒跌仆倒地,人身枕藉填塞谷底,残存的骑兵疯狂抽马,顾不上马蹄踏过多少一息尚存的伤兵,拥堵撞击着混乱奔逃,数匹军马鞍具钩结接连翻倒,彻底堵死前路,无数汉兵垂死挣扎的哭号声摧肝裂胆,直如修罗死场吞灭人间。
"殿下!"何澄林探出大半身体挂在毓清马上紧攥缰绳,"不能回头啊殿下!!"
毓清挥刀割断缰绳,揪住马鬃回骑向谷中冲去。
"殿下--!!"
天顶突然传来一声裂响,如同罗刹厉鬼的索命嚎啕,西沧的箭雨骤然止息,两侧山巅响起惊恐的疾声祷念。
狂风乍起,昼夜反转,暴雪如嗜血狂龙湮天灭地。
西沧人如临末日般高叫着将长铳羽箭掷向谷中。毓清奋力策马,在如山尸藉中跌撞向前,用尽最后一丝力量挥挡着战刀,世界被死白吞没前,汗血模糊的双眼映入泞透泥血的帅旗。
刺入肩胛的箭折断了箭尾,四下全是雪,狂风颠蝶一般的雪,他连两侧的山壁都看不见,连自己的马头都看不见,方向早已不辨,身边再没有任何一个活人。
他低伏身体扣在马背上,踏云骢惊跳狂嘶,在天塌地陷的大雪中剧烈地弹动身体,所有的伤口都劈开,心肝俱碎,他抓住鬃毛,鞍头,一切可以抓住的东西,腰侧又是一凉,他甚至不觉得痛,那穿过侧腰的利器从腹前突出,他的血冻住战甲撕开血肉,他冷得像冰,像尸首,手再也抓不住任何东西,只能用双臂箍紧马颈,鞍头一下下撞在胸口,滚热的血从嘴里吐出来,红的血,红的雪,红的......
火......是火......
"过去......"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磕马,"过去......踏云......火......"
苍穹中的法华经,悠远绵长,声声不歇。
......我绝不死。
......我绝不这样死。
......
有人停住他的马,有人叫他的名字,有风声,过年一样的鞭炮声。
有温热的东西滴在他脸上。
"殿下脉象虚燥,想必近日心神不宁。"
毓疏从脉枕上收回手,点头。
"微臣医得身子医不得心,只能给殿下开几味清火安眠的药,殿下随意吃些。"
翟怀羽说着取过笔墨为毓疏写方子,毓疏盯着他抠在纸缘的手,片刻转开头,慢慢吞下哽在喉头的怒意。
"陌楚荻写信让陆氏传话于我,说你愿助我大事。"
"陌大人的请托,微臣绝不推辞。"
毓疏笑了笑,"他说我可以全心信你,只不知你能帮我什么?"
"微臣可以动些手段,让当今圣上在殿下想要的时日龙驭上宾。"
毓疏摇头,"我却并不想为弑君之事。"
翟怀羽抬头看着毓疏,片刻露出笑脸,"若非微臣以上古奇方为陛下延命,陛下早已升天多时,微臣放手不管才真是顺应陛下天命。"
毓疏低眉不语。
"其实微臣向殿下说句实在话,陛下数月以来精神矍铄,实为灯烛将尽回光返照之相,医者治病不治命,事到如今,即便微臣想为陛下续命,也没有那个本事了。"
"你知几时灯灭?"
"若殿下不想令微臣去吹,便不出两个月,只不知殿下是否等得。"
毓疏并未直言答他。
楼兰至京城有三月脚程,纵使人能乘快马星夜驰回,军队也不可能同时抵达,应该无碍。
"你尽你太医的职责便是。"
"殿下,"翟怀羽的声音中蓦地涌出焦急,"殿下早一日登极,陌大人便可早一日返京,殿下三思。"
毓疏抬眼看着他,静了一刻,问道:"你看他信中言辞,身体是否还好?"
翟怀羽犹豫再三,点了头。
毓疏自案上取过茶盏,"既如此,你听我调配好自为之就是。"言毕端茶送客。
翟怀羽站在原地看他许久,施礼告辞。
此夜宫中,承乾殿内烛影昏黄,偌大的金殿只余君臣二人。
"韩爱卿,你知寡人屏退旁人,所为何事?"
韩紫骁跪在皇帝榻前,叩首道:"陛下有令,微臣万死不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