竭力地看了苏宁一眼,预料之中似的看着他的惊愕、惧意和失望,暗漓开始笑,笑容甜美如花,笑得口中的鲜血更汹涌。
渐渐地,他的目光失去焦距,茫然地望着不可知的远处,极低极低地说:"那天,我就站在崖下看着上面,直到漫天的血雨突然洒下来,我身上的白衫子就变红了,然后父亲的一条手臂掉在我眼前,我爬过去,想给他安上,可是怎么也安不上、再也安不上了......我......报了仇......可以死了......" 语声渐弱,终至于无......血如泉水从咽喉深处汩汩而出,没有一刻停息。
穆易突然伸臂抱住他,厉声道:"你在骗我对不对?你想死,你宁愿死也不留在我身边对不对?我不让你死,我一定要留下你,谁都不能从我手里夺走你,就是阎罗无常也不可以,你是我的,是我的!"他抱起暗漓向外冲去,叫道:"暗漓,你醒醒!不许再吐血,不许吐,你不许吐了......"
他怀中的暗漓一无所知,如一个玉雕雪塑的娃娃,安静而美丽......
能够醒过来,但醒过来第一眼看到的人却是莫轩--蜀国的七皇子洛玉箫、蜀军的大帅,苏宁不知道是该庆幸还是该悲哀,身上软绵绵地,张口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他只好掀了掀唇角。
做侍卫莫轩时,只着寻常侍卫服饰的洛玉箫就很是出众,如今换上了皇子的织锦华服,他更是卓而不群。笔直地站在床前,仿佛是接受什么检阅,神情却十分自然,想必他平日里这样的站姿是习惯。
看他睁开眼睛,洛玉箫道:"苏公子,我给你看一个人。"他将身躯一侧,露出一袭青衫的清俊年轻人,微笑着叫他:"阿宁!"
"无忧......师兄......"苏宁惊愕的睁大眼睛。无忧白润了不少,眉梢的忧郁也没有以前那么浓,走过来俯身轻轻掠着他的头发,道,"阿宁,你......瘦了。"
洛玉箫那边微微一笑:"两位久别重逢,洛七就不打搅了,告辞。"说毕转身离开。无忧极自然地送他出去,礼数周到,看来相处已非一日。
回过头,无忧柔声道:"阿宁,你和暗漓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低头,他迟疑了一下,"我本来是想离开的,但七王爷派人把我带回了蜀国,我这些日子就在军中做军医。你是被七王爷派去的人救回来的,暗漓他......却不能回来了......"
"他......死了?"苏宁登时心一凉。
"不是,他的事情,以后慢慢说。"无忧端起桌子上的汤药,过来慢慢地喂给他吃。
苏宁知他有意回避,想起那一天暗漓所说的事实,心中竟然隐隐不想再听到他的消息。烦乱地闭了闭眼,他向四周看,注意到自己所在的并不是军帐,而是一间布置华丽的屋子。微风掀起竹帘一角,可以看到外面灿烂的阳光流泻一地,无数绚烂的鲜花静静开放。面前的无忧是永远的温和宁静,一双眼温润如千年的古玉。此情此景,苏宁竟觉得这几个月来与暗漓在一起的日子恍然若梦。
他叹了口气,在穆易手中的日子他受尽了苦楚,穆易每日里带了他到暗漓面前殴打,一遍一遍地用他的性命威胁暗漓醒来。但重伤失血、奄奄一息的暗漓在昏迷中如何听得到,苏宁只是徒受苦楚而已。暗漓拼了性命要给他解了身上中的毒,毒是解了,却伤重得也动弹一下也难。想不到救了他的,竟然是--洛玉箫。
听他叹息,无忧又道:"阿宁,在这里你不高兴么?"
苏宁苦笑道:"高兴什么?这些天我虽然被关着,却也知道殷国是节节败退的。七王爷在这段时间里又占了多少城池?无忧师兄你......还做军医......还为灭我殷国的蜀军做军医!"不觉的声音就大起来。
"我......"他眼里的激怒让无忧的手一抖,几乎摔了手里的碗,慌乱地擦着洒在被子上的药汁。抬眼看了看他,无忧幽幽道,"我......本就是蜀国人,你忘记了吗?萧无忧是蜀国人。"
苏宁不禁心软,伸了手握住他的手:"师兄,别难过,我没有怪你的意思,可是......可是亡国......"
无忧站起身,望着窗外的艳阳,低低道:"苏宁,你以为你管得了吗?你知道殷国朝中还剩下几个可用之将?你知道殷国有多少国力可以给予军需?你知道这些年的皇子之争伤了多少名臣良将的心?你知道被七王爷拿下来的城池中有几个是没有耗费一兵一卒、城守自降?......殷国,完了。"
"他说的?"苏宁吃力地吐出这三个字。
"我亲见,穆易是个......是个......"无忧无法说下去,回过头来,低垂着眼帘,慢慢道:"穆易已经带着暗漓回京了,暗漓醒过来,只是......又变成了娃娃。如果......如果他放手,暗漓可能帮得了他,暗漓的手段和才智七王爷闲时和我谈过一些,我想,他有能力帮殷国挽回败局,哪怕是不能,也可以支持久些。可是穆易他......"
苏宁微微地笑起来,掩饰着眼里的氤氲。是的,穆易从未重视过暗漓的头脑、心境,他眼里只有暗漓的美丽,他眼里的暗漓只该是个娃娃,只能乖巧柔顺,别的--都是胡闹。
无忧叹了口气,不再说什么。
再次醒来已经是晚上,洛玉箫正在桌前细细地品茶,袅袅茶香在弥漫一室。他身旁,无忧在抚琴,琴声雅和平淡,一派静水无波,淡淡地弥散开去,只有月光调皮地透过窗子闯进来,圈出属于自己的领地。在这样的情境中,任何飞扬的心都可以尘埃落定。
发现苏宁醒了,无忧毫不犹豫地停了琴,歉意地向洛玉箫一恭身,便起身服侍苏宁服药、吃饭,略略地与苏宁聊上几句,唇边始终是淡然的微笑,但眼角眉梢都是幸福,仿佛就这样照顾苏宁一辈子他都甘心情愿,这是他最大的快乐。没来由的,苏宁只觉得心中翻翻搅搅尽是暗漓的影子,他巧笑、他撒娇、他无赖、他做出妩媚神态的时候偏偏一双眼却只见傲然、他拼死也不许穆易近他身......他永远都不会象无忧这样的安详宁静,和他在一起的生活,永远都是充满了意外和悲哀,在仅有的幸福时光里,他却只念着一个不知所云的"宁哥哥"......
醒过神来,发现无忧凝视着他的目光深情如水,竟是痴了。洛玉箫掩着口,笑得贼眉鼠眼,蹑手蹑脚地想要溜出去。
"七王爷!"苏宁强撑着叫住他,"苏宁这里谢过王爷大恩,此恩,苏宁必铭感在心、予以厚报。"
"好啊。"洛玉箫转过身来笑笑,又是一派王者之风,"多在这里住些日子就好,洛七这些日子听惯了无忧公子的琴,若是突然被你拐了带走,我这心里,还真是不舒服。"
无忧脸上一红:"七王爷又说笑了。"
"好了,你们聊!洛七告辞。"他又要走。
苏宁终于把话喊出来:"七王爷,你究竟要攻到哪里才会停手?你是不是真要灭了殷国?你是不是真的是为了要暗漓?"他一口气说出来,无忧脸色骤变,惶惑地看了洛玉箫一眼。
洛玉箫却打了个哈哈:"苏公子,你莫非想要为洛七效力么?你在病中,洛七可是不忍无忧伤心哪。"看着苏宁横立起的眉目,他终于严肃起来,转回身安稳地坐下,"如果我告诉你,灭了殷国是暗漓的意思,这是我与暗漓的交易,你会不会不相信?"
"交易?"苏宁突然不再想听,暗漓是个什么都做得出来的孩子,他的交易......
"很简单。"洛玉箫笑了笑,"他恨穆家,恨穆易毁了他的一切,所以,他把穆易送上皇位,让他爬上山顶,然后再把穆易推下来,就是这样!我帮他报仇,他给我他自己。"说着,洛玉箫眼里的笑意更深,"遇到他的时候,他十二岁,只有十岁孩子的模样,但他眼里充满了骄傲,仿佛是凌驾众生之上,我知道他是只鹰。蜀国人是能驯服猎鹰的民族,所以,我帮他、我要驯服他、得到他的心。"
"你胡说!"苏宁失声大叫。这怎么可能?暗漓会出卖他自己,用他自己换回报仇的机会和助手,他怎么会这样?可是怎么会不是这样,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再聪明也是个孩子,没有人帮他怎么做得到那些事情?他的悲哀、他的寂寞、他的绝望......他是个在夜色沉沉中跋涉的孤独的孩子,总要找个人来陪伴他的,哪怕那个人仅仅是因为他的美貌、仅仅是为了征服他......
洛玉箫接着道:"知道为什么你带着他逃亡,穆易的追兵会在你们身后如影随形吗?因为那是他自己派人通知的,他要搅得穆易无心国事,我才会这么容易打到了安平。被穆易抓住只是个意外,他把随身侍卫派了出去找失踪的无忧。谁又能想到,他会不顾自己的安危,去找你的无忧?"说着,他的语气沉重起来,长长一叹。无忧低垂着双眸,地面上无端多了两点润湿。
苏宁没有听到他后面的话,他情愿什么都没有听到,只是想着安平距离殷国京城不到百里,拿下安平后将是一马平川,殷国京城再无屏障。他已经无法去面对暗漓曾经出卖、利用过他这个事实,只是想着殷国是真的要亡了!葬送殷国的,果然是暗漓!竟然是暗漓!他一时心如死灰。
洛玉箫已经到了门口,临出门前道:"向穆易要暗漓,是暗漓自己的要求,他想知道,穆易会不会为了皇位出卖他......"
欺骗、心机、悲伤痴迷的眼神、妩媚娇俏的笑容,全都是假的,这狡诈的孩子,竟然把假戏演得那么逼真。苏宁已经没有勇气再想下去,一切......都过去了吧。
安平陷落了,蜀军兵临殷国京城。和无忧一起留在凌州的苏宁武功恢复了大半,他甚至想杀了洛玉箫--如果这样做有用的话。
但殷国没有亡,穆易求和了,殷国成为蜀国的属国,年年纳贡。暗漓以小皇子的身份入蜀为质子,由洛玉箫带回。
听到这个消息,苏宁对着那依旧在他梦里笑得娇甜的少年说:"你可满意了?"
凯旋而回的洛玉箫途经凌州,特意带了暗漓来看苏宁和无忧,并请无忧为暗漓配置解药、替暗漓恢复记忆。
看着洛玉箫珍而重之抱在怀中的少年,苏宁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明明是十三四岁的一张面容,却是幼童般稚气甜美的笑,他是醒着的,但很少睁开眼睛。他乖巧地听洛玉箫的吩咐叫苏宁和无忧"哥哥",他顺从地吃下洛玉箫喂他的任何东西,他安静地任洛玉箫放在椅上或者膝头,不做任何地选择......这就是穆易想要的暗漓,一个活的、精美的娃娃,仅仅为了收藏,也值得去付出和争夺,但是为了皇位,穆易又将他送给了洛玉箫,象送任何一件礼物。
也许跟着洛玉箫的确是暗漓的最好选择,毕竟,洛玉箫想到了要给暗漓解毒,对暗漓也极好,而自己,的确是保护不了他的。苏宁避开了日日抱着暗漓流连在花园中的洛玉箫,一味地在练武中沉醉下去,保护不了暗漓,也许能够保护无忧真的一生无忧,也就够了。
"阿宁,今天是最后一次针灸,暗漓的毒就可以彻底解开了。"整日里忙得不见人影的无忧特意来找苏宁,只是眼角眉梢的郁色浓郁了许多。不待苏宁回答,他转身离开,颀长的身影即使在朝霞的映衬下,也是异常地落寞。
夜色渐渐浓郁,苏宁抛下手中的酒壶起身奔向暗漓住的小院,既然知道暗漓已恢复了记忆,他就要暗漓亲口说个明白,哪怕是为了彻底打碎自己的梦。
躲过侍卫对他来说易如反掌,只是屋中传出来的细碎的呻吟和喘息阻住了他的脚步。透过缝隙,他看到的是背对着窗子的洛玉箫和与他纠缠在一起的红衣少年。那一头瀑布般散落倾泻的长发,那一双脂凝玉塑的雪足,苏宁觉得眼前骤然漆黑,无数的星子在身边萦绕不绝。
在狂吻的间隙,洛玉箫喘息道:"若不是你恢复了记忆,我怎么也不会动你,任何违背你的心意的事我都不会做......"未说完的话被少年凑过去的双唇堵住,又是一阵纠缠,衣衫渐散。洛玉箫一把横抱起怀中的人走向床。红绡帐子倏然而落,映衬得雪白的烛也摇曳出浓浓的喜色......
苏宁忘记了自己是怎么回到房中的,只是清醒的时候看见什物碎了一地,无忧披了衣服站在门口,温润如玉的眼中是悲哀和幽怨。
疲倦地笑了笑,苏宁走到他面前:"无忧师兄,吓到你了,我是......不小心才......"
无忧伸臂揽住了他,淡淡地一笑:"阿宁,别说谎,我站在这里看着你一样样摔碎这些东西,你都不知道。阿宁,师兄怎么会不知道你心里的苦?"
苏宁心中一暖,想起师父在世时,每次被师父骂了,无忧就这样默默地抱着他,柔声道:"师父爱你才容不得你做错,爱之深责之切啊。"那时候,无忧比他要高大,无忧的怀抱是他的天也是他的地,曾经让他希望能和师兄就这样天荒地老下去,可是,可是这世上为什么要有暗漓?
"阿宁,有些事是强求不得的,比如......"无忧把后半句话吞进肚里:比如我自己,我无论如何都强求不到你的感情,你心里只有那个孩子。恨的是他,爱的,也是他!
"师兄,陪我一起睡好吗?象小时候那样?"苏宁更紧地抱着无忧,如果这样可以不再梦见暗漓,那么就这样一世也好。
看着在自己臂弯中熟睡的苏宁,无忧一夜无眠,只想着若是这时间能够凝固,永远停留在这一刻多好......
但是,天,又亮了。
无忧摇醒了苏宁,一起洗漱了,拿起玉梳为他慢慢地梳头。一边低低地吟唱:"辛苦最怜天上月,一夕如环,夕夕都成玦。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无那尘缘容易绝,燕子依然,软踏帘钩说。唱罢秋坟愁未歇,春丛认取双栖蝶。"低回婉转的歌声情思如水,缠缠绵绵地荡漾开来,又透着说不出的无奈曲折、百转千徊。
苏宁忍不住回身抱住了他,无忧也停了手,呆呆地看着他。两张唇终于凑到一起,如蝶与花的相聚,须臾、或者永恒......
"啪!"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
两个人瞬间分开,同时回头。
站在门口的是暗漓、神智清明的暗漓。一只白玉花瓶在地上跌成几片,水流了一地,散落的花朵上溅满了水,点点闪烁,如泪。苏宁和无忧就看着暗漓眼中的热情与欢跃一分一分地冷下去,凝成夜色无边。
暗漓突地笑了,笑容甜美无邪如幼童,边笑边道:"无忧哥哥,我什么都记起来了,我特意来谢谢你的。可是这花瓶不小心碎了,花也......脏了,我再去摘给你。"笑着,他转身,慢慢地走近花坛,伸手去摘一朵才开的月月红。只是捏住了花茎,却没有力气把花摘下来,只有被花刺划破了的手指,一滴滴地往外渗着血。
无忧抓住了他,硬把他拉进屋子敷药、包扎。暗漓无力也不反抗,看着他娇甜地笑:"无忧哥哥,你的医术真是好,难怪七王爷总是夸你。你箫吹得那么好,还会抚琴,有空教给我好不好?暗漓好想学呢......"喋喋不休地一口气说下去,似乎是怕谁打断了他,看都没看过苏宁一眼。
无忧握着他的双肩,微笑:"暗漓,你可知道,你的宁哥哥一直都......"
"我一直都想问你,"苏宁抢过了话头,决不让无忧说出"想你"这两个字,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说什么都已经不必,"我想问你,你真的那么恨穆易,恨到可以让殷国亡国?恨到可以让无数人死于战争的地步?"
暗漓的笑容僵住,目光悲怨交叠了无数次后终于还是一笑,笑容甜美如花,仰身躺进无忧怀中懒懒瞥了苏宁一眼,媚眼如丝:"你已知道穆家害死了我父亲,我是为父亲报仇,你可知道穆易对我做过什么?他骗了我,他骗我爱他,然后擒住我杀死了我最后的亲人。用药洗去我的记忆,把我变成了他的......娃娃,那时,我十一岁。"语气万分的娇柔妩媚,仿佛是天生的尤物,眼里却是天塌地陷、暗夜无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