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边神飘绪飞,暗漓睁大了一双醺然的眼,笑道:"你若也是真的爱我,会不会用这些手段抓我回去?会不会把我变成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傀儡娃娃任你玩弄?会不会?你告诉我啊?"
苏宁觫然一惊:看来对暗漓爱得深沉的穆易究竟做过了什么,让暗漓对他恨得也是刻骨铭心?想着手臂已经收紧,把暗漓软软的身躯贴在了自己身上,抱着那滚烫的柔软身躯,他也开始觉得热得难过。
门豁然被推开,一名瘦小老者和一名年轻的武官走了进来,看着眼前的旖旎风光都是一怔。老者调侃道:"好一个海棠春睡醒,暗漓大人果然是艳绝天下,难怪皇上说什么都不肯放手。大人,这就回去吧。"
暗漓酒意上涌,撑不起来,却是双眉一挑,黑眸骤冷,语调万般的慵懒娇柔:"黎大人来得果真不慢哪!想带我回去?只怕向前三步你就血溅当场,你信是不信?"
黎大人呆了一呆,随即大笑:"暗漓大人,若此刻你还穿着内廷侍郎的朝服站在大殿上,说了这句话,下官自然不敢造次。但你现在这样躺在男人怀里,恐怕是皇上就在眼前也不会轻饶了你。"
苏宁闻言只用一臂揽着暗漓身子,右手在桌上轻轻一拍,竹筷突然跳起,带着啸声射出,直奔黎大人。黎大人吓得怪叫一声连退三步,险些跌出门去。那竹筷正插在他脚前,深入大半。他半晌喘不过气来,指着苏宁和暗漓二人只是抖。苏宁看着暗漓笑道:"好不好玩?"
暗漓拍手"咯咯"地笑,一派天真烂漫:"再来一次,好玩得很!"
黎大人气急,向旁边的武官道:"路大人,你就是这样为皇上办事的吗?就由着他们胡闹?"
暗漓嬉笑道,"你们也不想想,皇上怎么会责罚我?回宫里去,我照样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你们算得了什么?我偏爱这样胡闹,怎么样?今日里你们违了我心意抓我回去,他日里我自然会想个法子叫你们朱纱不保、株连九族,这满朝的文武哪个不知我的手段?黎大人,你怕是不怕?这功你还要抢吗?"
"这......"黎大人又吓又气已发青的脸顿时惨白,想是素日怕极了他。思虑半晌方道:"苏公子,你未进酒菜,自然没事,但暗漓大人已经中了毒,你看他这样子象是只喝多了酒吗?下官劝你还是留下他,下官决不为难于你,如何?"
苏宁抱着暗漓站起来,目光盯在那显然是高手的"路大人"身上,向着黎大人冷冷一笑:"把解药拿出来,我不为难你!" 话出口,他才想起暗漓的血解百毒,他根本就不可能中毒,不禁脸上一热。
"解药在府衙,暗漓大人回去自然就有了,若是不回去,杀了下官也是无用。路大人,还不动手请暗漓大人回去?"黎大人嘿嘿奸笑两声。
暗漓却懒洋洋道:"路大人啊,动手就动手吧,我也倦了,要歇歇了呢。"
"是!"那"路大人"对黎大人的话充耳不闻,听了这句却郑重答应,然后抬掌,一掌击在黎大人后心,单膝跪下:"路天承参见主人!"他身后,那黎大人睁大了眼,心有不甘地气绝身亡。苏宁也呆住。
暗漓离了苏宁的怀抱,在椅子上安然坐下,柔柔一笑:"此地距京师不过八日路程,若用飞鸽传书至多三日。也就是说皇上至多十日就会来这里,你不必处理他的尸体,免得多生事端,反正十日过后也瞧不出什么。吏部田、邹两位尚书,田尚书是我举荐,皇上自会抑田扬邹,那姓邹的既是酒色之徒,他选的人也不过是一丘之貉,好生伺候着,不要意气用事。你自己也好自为之,我现在是顾不得你们了。"说了这样多的话,他累了,索性伏在桌上歇着,又是一笑。
路天承道:"属下谨遵吩咐。这是解药和莫大人要属下转交的药物。"他拿出一只瓶子和一个锦匣,双手奉上。暗漓本来不需要那解药,却仍是接了瓶子倒出药丸认真吞下,苏宁不禁奇怪。那边路天承已经将锦匣打开,却登时一头冷汗,匣子落在地上。
敞开的匣子中是一片雪白的残渣,原本玲珑的草叶已经尽数融化。
暗漓只瞥了一眼,微笑道:"落星草生在极寒处,你在怀中藏了这半天,怎么能不化?也罢了,没什么紧要,我真的累了,你下令动手吧。"
"不!"路天承委顿在地上,抓着锦匣不住颤抖:"莫大人叮嘱过,这是主人续命的药,属下却不知爱护,竟然......化了它,属下......死也难赎啊......"
暗漓撑起来,颜色里是别样的温柔,雪白的小手抓住他黝黑粗糙的大手,柔声道:"你既知死也难赎,那你死了有用吗?为我死容易得很,为我生却是很难,你怕了吗?你以为我离了这落星草就活不成是不是?告诉你好了,自从武功被废,我就不用再服那药了。"
"真的?"路天承抬起头,灰暗的眼睛亮了起来。
暗漓笑:"主人会骗你么?快起来,你知道我拉不动你的。虽然这里都是你的人,但耽搁久了,旁人也要起疑的,我要你做的事还多得很,不要任性!"
路天承却并不起来,转向苏宁重重磕下头去:"苏公子,主人既然将自己托付给了您,求您不要负他,求您!"
苏宁咬牙不答,抱起暗漓便向外走。真真假假拼杀一番冲出城藏进树林,苏宁把暗漓放在草地上,却按住了他,凝视着他的脸,慢慢道:"若你真能离了落星草,莫轩自然不会特意地留下那些东西,你骗了他!"
暗漓挣扎着,喘息道:"你放我起来!难道真让他自尽在我面前不成?那又有什么用?没了落星草,我现在不是也很好?劳你操什么心!"
"不劳我操心!"苏宁更重地按着他,"告诉我,你究竟瞒了我多少事情?今天你是故意的,故意要去逛街,故意去那醉仙楼,对不对?"
暗漓终于安静下来,定定地看着他,眸中寒光闪烁:"你见过我几次,就说爱上我?你究竟了解我多少?你爱我爱的是什么?这张脸、这个身体、还是这飞扬跋扈的性格?你真的爱我么?你放开我!"
"你知道不是!"苏宁气极,"我若是那样的人,你怎么会把你自己交给我?莫轩怎么会什么都不说?你明明知道我真的爱你,却拿什么那个宁哥哥来代替我?为什么这么伤我?"
暗漓望着他不语,突地一叹:"也许,也许我只是做梦罢了,宁哥哥,不要爱暗漓!暗漓是个妖精,嗜血好杀、诡计多端,更会玩弄权术,总有一天,暗漓会累你送了命的,你会后悔!"
"我不后悔!"苏宁一把将暗漓从地上拉起来,搂进怀里,那柔软的身子隐隐噙着奶香。眼前是天使般的美丽面孔,天使般的纯洁笑容,只是他清楚拥有这笑容的是个暗夜的幽魂,也许这幽魂会把他带进地狱,但要后悔吗?他对自己说,我不悔!
暗漓将脸贴在他脸上,悄声道:"宁哥哥,你记着,若是真有了那一天。暗漓......定不会累了你,定不会......叫你为难......"
"不!"苏宁更紧地抱着他,"无论到什么时候,宁哥哥都不会抛下你,宁哥哥陪你一世!"
"真的吗?"暗漓笑了,"和无忧哥哥一起,是不是?"
苏宁呆住,对手是皇上,无忧的武功有限,暗漓片刻离不开人,三人汇合到一起后,他一个人如何护得他二人周全?
暗漓的笑如阳光下的泡沫,斑斓而易碎。他嘟起小嘴儿在苏宁颊上轻轻一吻,一脸的调皮,语气却无比的哀伤:"宁哥哥啊,你总是那么可爱,连说个谎话骗骗我也不会。"然后闭上了眼睛。
此后的两个多月,苏宁带了暗漓乔装改扮躲避着穆易的追兵。其间遇险无数,却也凭着苏宁的身手和暗漓那些"属下"安然脱身,只是暗漓越来越疲惫,身体渐渐衰弱。
这一日接到传书,无忧藏身的烨城暂时无虞,只是无忧已经离开他们的药铺"济世堂",行踪不明。苏宁并不问传书从何而来,他知道暗漓的那些"属下"绝不会背叛。但他不明白这小小的少年在何时安下这样的心思,难道他自己想做皇帝不成?但如果是要做皇帝,他也没有必要逃得这么辛苦,只是问也问不出什么,他索性由着暗漓安排。
烨城知府送来诸多药材,又说已经派人去寻无忧下落。苏宁把暗漓安顿下来,改了旧日藏身这里的装束操持家务,两个人每日里朝夕相对,常是相顾而笑,只愿这一时便是一世。
三天的时光转眼即过,苏宁照例傍晚去买菜,走出不远便发现气氛不对,街上竟是莫名地多了许多彪形汉子,知府衙门已被封条贴住。略一迟疑,身边已经乱成一团,数名汉子驱赶了行人围拢过来,个个身手都是不弱。
苏宁豁然明白,这几天的平静全是假象,穆易早已经控制了这里,留在药铺中的暗漓只怕已经落进穆易手中,他眼前一黑。
围过来的侍卫个个步履沉稳,一派高手风范,显然是经过精挑细选。苏宁心系暗漓无心恋战,掌影如山狂挥而出,数名侍卫在地上翻滚惨叫,再找苏宁,连人影都已经不见。
侍卫人数虽多,却也不能守住每一个角落。苏宁隐蔽着潜近"济世堂",发现那里被围得水泄不通,知道暗漓尚未被带走,说不清心中是安慰还是恐惧。
穆易一身龙袍,玉树临风般站在门前。暗漓倚着门,才洗过的一头湿发在风里翻飞,脸色与身上过长的白衣几乎一色--那衣服是无忧留下来的。他手中握着一柄匕首,一丝殷红从刀尖与皮肤相触的地方缓缓向下蜿蜒,前襟上一朵血花渐渐盛开。
穆易的声音透着焦灼:"暗漓,放下那刀,你身子弱,禁不得那么流血,就算是在风口里久了都是不行的。"
暗漓笑起来:"要你担心么?我为什么放下刀?因为你要我的命是么?可我不要!你既然定要送我上死路,我也不介意死在谁的面前!你既然知道我不服落星草已经没有多少时间可活,就让我自生自灭了吧。"笑声虽然清越如常,语气里却有掩不住的倦意。他并不看穆易一眼,只是翘首望着远处,目光里是期盼。
苏宁心中一阵悲哀:这鬼样心思的孩子,虽然平时什么都没有说过,但在最后关头想起的却是自己。他悄然离开藏身的大树潜向后园。他知道暗漓看见自己之后便会自尽,面对穆易本人,这已经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恐怕连自己都会葬送在这里,暗漓绝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暗漓的声音隐隐回荡在耳边:"宁哥哥,若有了那一天,暗漓决不让你为难。"他暗暗地想:你是不准备让我为难,可我又怎么能丢下你管?
穆易看着暗漓的神情,脸色白了又青、青了又白,压抑的声音格外低沉:"姓苏的根本不会来,他早就躲起来了!他不会来救你的!"
暗漓只是笑笑:"你的手下能制得住他?他会来看我、他会来救我,可是......"他咬了下嘴唇,悠然一笑:"我再不会叫他为难......"
穆易厉声道:"不许你死!暗漓,那一天我不过是一时忘情,也并没有当真得了手,你难道就不能原谅吗?之前我不是守了你整整十六年?这世上还有人爱你胜过我吗?放下刀,你回来!你应该回来!"
"皇上,你用得着我原谅吗?暗漓是你养在宫里的宠物,早晚都是你的人,一时忘情又有什么要紧?""暗漓笑得波光潋滟,神情里却是讥讽,"也许你对我真的有些情分,可我帮你登上皇位、帮你理了朝政,你废我武功我也没有恨你,这情分还得还不够吗?那一日我问过你,如此强迫我你后不后悔,你说了不悔,我们的情分便就此......断了。我确实生得比别人好些,可放眼天下,比我生得更好的人也不是没有,你就放我这要死的人过几天自由的日子吧,为什么定要逼我上绝路?"一个面容稚嫩的美丽少年,平静淡然地说出这番话来,格外地令人心痛,离得近的侍卫眼里已现了泪光。
"暗漓......"穆易稍稍地向前走了一步,暗漓便立刻退了一步,他只得停步道:"你应该知道,这几年,我全部的感情、全部的心思都放在了你的身上,你看不出你在我心中的位置吗?你为什么一定要离开我,宁愿死也离开我?"
"我看得出来,我自然看得出来!"暗漓盯着他慢慢移动的双脚,匕首刺得更深,血在他雪白的脖子、衣服上不断曼延,他却依然淡淡地笑,仿佛不知道痛楚,"你爱的自然是暗漓,因为暗漓的笑颜、语调、性格、甚至爱穿红衣的癖好都是你一手塑造,你爱的是你想要的那个娇俏可人、对你百依百顺的娃娃,你爱的又怎么会是我?跟了你回去自是简单,可是你会药杀了现在的我,再把我变成一个娃娃,听你的话、操纵这身体唱给你听、舞给你看,把这具身体给你赏玩狎弄!与其活着回去做玩偶,我宁愿死!活着既然得不到自由,可是我死你拦不住!"他手一用力,匕首用力刺下再不犹豫,脸上的笑容却是光华灿烂、耀人眼目。
"暗漓--"穆易不顾一切地扑上去,只是扑出的同时他就已经知道晚了。
暗漓身后突然伸出一只手,夺过匕首远远抛开,另一只手已经将一条白布包上暗漓颈上伤口,同时抱了暗漓退入店堂避开穆易来势。
苏宁抚着暗漓的的伤处,柔声道:"暗漓,但有一口气在,我就不叫他碰你一根头发!"
暗漓粲然一笑:"宁哥哥,我信你,你果然没有抛下我不管。"
"姓苏的,你......"穆易抓住门框,生生扭碎。
暗漓回头看了他一眼,又向苏宁一笑:"宁哥哥,你若救不了我,就杀了我 !"
苏宁搂紧了他笑道:"你不信我吗?你记着,不可轻生,不然,就算你死了,我也要把你的尸体带出去。得到了自由你却死了,岂不可惜?"
穆易僵住,英俊的面容有些扭曲,胸口剧烈的起伏着,好半晌才道:"暗漓,你难道真的以为我只把你当成娃娃?你知不知道你已经是我的全部?身为皇族,兄弟倾轧、骨肉相残,坐上这皇位我已经一无所有,只剩下了你,那些杀戮是你亲自出手,你应该知道!我宠你、爱你,由着你的性子胡闹,我以为你会陪我一生一世,至少我什么都没有了还可以有你在身边。可是,你......你却为了这个人诈死来骗我!"他指着苏宁,手臂都在颤抖,目中一时泪光闪烁,"他......他凭什么在我手中夺了你走?凭什么?"
暗漓眉眼都带了笑,"原来......原来我所做的一切都不过是胡闹,原来你一直是在纵容我由着性子胡闹,哈哈......真是可笑,你为什么不问问我究竟想做什么?"他合上眼,又勉力睁开,慢慢道:"穆易,我从来都没有想过要骗你,如果那一天你没有放宁哥哥带走我,莫轩就不会给我服解药,我就真的死了,我......不是为他!"
"那你为什么?"穆易大叫。
"因为......"暗漓笑得象个不解事的幼童,天真而纯洁,"暗漓不爱你,爱你的小夜早就被你杀死了。那么爱你的小夜你不肯要,却偏喜欢暗漓,暗漓却是恨你的,恨你入骨!什么守了我十六年,你还在骗我是不是?"
"你......你的记忆......你记起了什么?"穆易如被大锤击中,连连后退,神情又是后悔又是绝望,如那天暗漓"自尽"在他面前。
"我记起了什么?"暗漓忽闪着一双大大的眼睛,笑得那么天真烂漫,"只不过记得你曾经对我做过什么,还记起了这里......"他拍拍自己的心脏部位,"我记起了这里的伤是怎么来的。你爱我吗?你爱暗漓吗?暗漓恨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