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小纳一身甲胄,身背花翎箭,从屋内闪出,如往常般恭声应道。
气度风神,却绝不复当初为奴之时。
在归晴身旁潜伏多年的他,值此危急之刻,方道出真实身份。天朝赫赫有名的神箭手,轩辕奚的贴身侍卫之一,竟为人做了几年的杂役奴仆。
轩辕奚生性不肯相信任何人,却也不是没有防着归晴,在他身边埋下这颗隐棋。
顺应时是臂膀,叛逆时便为难防暗箭。
是夜,他们要配合守城将领,打开城门,迎天朝大军入城。
白日里亲手斩杀同伴的余悸未消,夜间又突见城门大开,天朝大军点着松香火把,如一条长龙般涌进城内,杀声震天动地。北毗摩官兵将士,个个失魂落魄,惊惧不已。
几乎,没组织起一场像样的抵抗。
吉那宫中,定川正坐在龙椅上沉吟,忽然看见一名内侍浑身是血,跌跌撞撞将门推开,大叫道:"陛下、陛下!若阶城门已破,天朝大军正朝皇宫进发,信城那贼子也反了,请陛下速速离开!"
话音刚落,只见他身后寒光一闪。内侍胸前鲜血狂喷之后,重重倒在了地上。
归晴手持寒光凛冽的凤凰剑,大踏步走到了定川面前,用剑抵在他起伏不定的喉间,唇边勾起个得逞笑容:"定川,你也有今日。"
定川见真的是他,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放心,天朝大军还未至皇宫......我提前来这里,是为了亲手杀你。"归晴眼中噙泪,忽然大喊,"拂霭、拂霭!你在天有灵,可曾看到!"
声音,若杜鹃啼血。
"没错,一切都是孤做的。"
此番战败,已成定局。他身为一国之君,与其被敌军俘虏受辱,倒不如让归晴一剑杀了。如此,绛瑛也再无后顾之忧了吧......
对不起......孤一直,没能照顾好你们母子。
一念至此,定川渐渐平静下来,笑得惨淡:"所以,动手吧。"
"那是自然!"归晴咬着牙,将手中凤凰剑极熟稔的一挑。
一道鲜血,从定川的咽喉间,呈喷射状高高溅起。将风中轻摇的明黄鲛绡,染出片艳丽红霞。
北毗摩皇帝的尸体,慢慢倒在了地上。唇边,却依稀有一抹似有还无的微笑。
城门被破,兵心溃散,再坚守下去,也是死路一条。
聚集残余兵力,引开天朝军队。然后,自己带着定川悄悄潜逃,或者还能有半线生机。
绛瑛穿着宫庭内侍的服饰,手中抱着两套百姓家常服,急匆匆赶到吉那宫,迈进门槛:"陛......"
后面的话,生生被咽回喉间。
归晴身着一袭白衣,手持寒光凛冽的凤凰剑,如琳琅玉树般茕茕独立。白衣上尽是斑斑点点、桃花瓣般的血渍。
定川高大的身子倒在他的脚下,喉咙已被割开,血流满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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霎时,绛瑛手中的两套衣服跌落在地。他直勾勾的望着定川,绕过归晴,蹲下身子,默默抱起了定川尚有余温的尸体。
"......绛瑛,拂霭的仇,我不能不报。"归晴将手中未沾血痕的凤凰剑收入腰间,声音艰涩,"我对不起你。"
"定川,你这个笨蛋......明明知道真相,为什么不说?!"绛瑛惨白的唇颤抖着,泪水沿着他削瘦憔悴的面颊不停滑落,滴在定川的衣襟上,"......明明说了,就不会被杀死,为什么不说?!"
为了什么,绛瑛心里,其实已再清楚不过。
定川牺牲性命,是为了保全皇族气节大义......更是为了,成全他的幸福。
"你以为这样做,我便会得到自由幸福吗......将自由和未来建立在你的尸骨鲜血上?"绛瑛流着泪,慢慢摇头,唇边忽然泛起抹凄绝笑容,转头望向归晴,声音清晰,"你听着......要杀那个人的,一开始就是我,要偿命的人,也应该是我......定川救了他,不应该得到这样的下场......你可知,那个人还活在这个世上!"
归晴如听到了最恶毒的诅咒,颤栗着,一步步向后退却,摇头拒绝:"不,我不信......"
"仔细想想就知道了......我钟情于你,那个人死了,得到最大好处的人只有我。"绛瑛唇边的笑容慢慢扩大,泪水从眼中一颗颗滴落,溶入地上定川的血,汇成一片。
"他在哪里?!告诉我,他在哪里?!"归晴如梦初醒,上前揪住了绛瑛的衣领,嘶声大叫。
"......我令他戴上人皮面具,截去了他的小腿,为他换上木腿......他胸前有一道旧剑伤,我便让人在那里刺了朵金蕊红瓣的桃花遮掩......对了,还有他的一身肌肤,经过药物薰漂浸泡,变得白皙如玉、无半点瑕疵......归晴,你如此钟情与他,换幅皮相,竟真的认不出来了......所谓生死相许,不过如此、也不过如此啊!"
绛瑛仰着头,咯咯的笑,神态近乎疯癫:"他是北奴,他就是北奴!"
归晴慢慢松开绛瑛,直起身子,俊美的面容痛楚得微微扭曲。
相处三年余而不自知......一朝被人点醒,如五雷轰顶。
是的,这时细细想来,北奴和拂霭的相似之处,实在太多......是自己被仇恨和偏见蒙了心,三年了,竟未曾看出半分。
自己......究竟对拂霭做了些什么......就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在他被欺凌之后,还让他去别人的床第承欢......当胸的一剑、那些伤人的话......
归晴满面泪水,仰起线条优美的颈项,发出长而尖锐的叫声。鲜血,毫无预兆地从他唇边漫溢而出。
"拂霭......不是我!那些事,不是我做的!"
归晴抱着头,连声惨叫,发疯般跑出了吉那宫。
他的精神,已经濒临崩溃。
绛瑛望着归晴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中,半疯半癫的一笑。
他伸出手,打翻了身旁的鹤形铜灯。让灯焰和灯油落在染了鲜血的明黄鲛绡上,熊熊燃烧。
以木料为主体的宫殿中,火舌蔓延着,很快吞噬了屋梁门檐。
"定川、定川......让这座宫殿化做灰烬,让敌人无法得到你的尸体和吉那宫......这样做,你也会高兴吧。"火焰已经爬上了绛瑛的衣角,他却仿若无知无觉,抱着定川柔声道,"身为一国之君,死时没有忠心的臣子陪侍左右,你一定会寂寞难过......所以,我来陪你。"
头顶,一角屋梁被烧垮,带着剧烈的噼拍声,砸了下来。
绛瑛轻轻闭上眼睛,不躲不避。
冲入城中后,经过近七日的剿杀平乱,轩辕奚终于彻底征服了若阶。
北毗摩皇帝定川,却在城破之时,于吉那宫中点火自焚,未能生擒。仅于昔日富丽堂皇的残垣断壁之中,捡到几块未烧尽的焦灰骨殖。
此事历经百年之后,世人口耳传诵,皆感定川昭烈殉国,纷纷筑庙祭祀朝拜,香火不绝,却是后话。
至于残存皇族,皆被押解至许昌,听候发落。
依战略兵法,本来应该立即乘势前进,一路将整个北毗摩攻克收服。但,天朝皇帝轩辕奚却出乎任何人意料的,在若阶又盘桓了半月。
只为了,找出冯衍真。
"是么......朕知道了。明日,大军就从若阶开拔吧。"
轩辕奚立在军帐中,挥手摒退了前来禀告的侧将军,神情看起来有些沮丧。
半个月的时间,几乎掘地三尺的寻找,仍是没有拂霭的任何消息下落。
与此同时,本该与自己会合的归晴,也不知所踪。
若说归晴与拂霭早有预谋,一起私逃的话,看起来又不像。这样的话,归晴尝尽艰苦的在北毗摩潜伏多年,帮助自己攻克若阶,却为的是哪般?
一切都是谜......只有一点可以肯定。拂霭,目前不在若阶。
既然如此,再逗留下去也无任何益处。
92
天水城西郊,夏,未时,雷阵雨。
一名外出访友,半路却忽逢大雨的书生,手持提盒,用罩衫蒙了头,朝不远处一座废弃古庙奔去。
书生的本是要到里面避雨,等待阵雨过后再上路。但刚冲到屋檐下,看到庙里的情形,他立即大叫一声,再顾不得雨点加身,转头便跑,如逢鬼魅。
金漆剥落、残手断腿的泥像之下,坐着名披头散发、落魄不堪的男子。
这男子身形颇高,原本剪裁料子极佳的白衣,染满了泥尘,看不出本来颜色。脸上血渍与污物交织,无法分辨五官轮廓。
就连眼睛,看上去都是灰蒙蒙的,毫无神采。
最令人触目惊心的,是他的双臂。密密麻麻的新旧伤痕交错,有的地方已经感染,引来成片蝇虫。
"拂霭......不是我!不是我做的!"
一阵滚雷从古庙屋顶上掠过,男子忽然蜷缩了起来,用双手紧紧将头抱住,嘶哑着大声惨叫。
过了半晌,他才渐渐将手放下,坐直身体,喃喃自语着:"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不好......那时,为什么不让你把话说完?现在,又到哪里去寻你......归晴,你不但是个混帐,还是天下最蠢的笨蛋......"
他一边喃喃自语,一边抽出了腰中悬着的短剑,将那片寒光凛冽抵在伤痕累累的手臂之上,狠狠划下。
鲜红的血液,从新伤口之中慢慢溢出,沿着满是凹凸不平伤疤的修长手臂蜿蜒而下。
直到这时,他仿若才从心灵的重负中稍稍解脱。背靠着神厩,深深吐出口长气,如身后那尊残缺的泥像般,再不动弹。
申时,雨停。
男人从破败的窗棂中看了看天色,摇摇晃晃的拿起个破碗,站起身,出了庙门。
步行半个时辰后,来到城郊的一处舍粥摊,排在破衣烂衫、癫痫瘌痢的乞丐们中间。
他落魄潦倒的模样,却也和那些乞丐们不分轩轾。
"也不知是哪里来的,这些天都和我们争粥!"旁边有欺生的小乞丐,向他扔石子,"怎么还不去死?!"
石子擦破了额角,有鲜血泌出。他却也不躲不避,高高的身子,还是略显佝偻的站在原地。
"不能......还不能死。"过了半晌,他才仿若呓语般,断断续续从干裂的唇中,吐出破碎的句子。
拂霭,尚在人世......怎能就这样,一死了之。
见他神情痴痴呆呆,又受伤流血,却也没有人再为难他。大约排了一刻,他领到一碗热腾腾的白粥,连忙如获至宝的用手捧了,转身离开了舍粥摊。
与此同时,只见舍粥的几个仆役惊道:"夫人身怀有孕,原该好好歇着,怎么又到这里来了?"
"不妨事,我就是想来看看。"机心被丫头搀着,笑盈盈地从轿子中出来,小腹明显隆起。
这个舍粥摊,正是她和程怡平为腹中孩子所做的功德,祈求孩子顺利降世、一生平安。
机心抬起臻首,正好看到那个远去的高瘦身影,有些诧异:"咦,前些日子却没看到这人,敢是新来的吧?"
"没错,正是前两日刚从外地流落到天水城的乞丐。人痴痴傻傻的,一时清醒一时糊涂,再过两天便要走的。"舍粥的仆役笑道,"自他来了,便日日来舍粥摊,一天两碗的粥却是从没落下过。"
"哦。"机心点点头,神情释然,不再多说什么。
从早春到仲夏,轩辕奚大军一路势如破竹,以疾风怒滔之势,征服了整个北毗摩。
如今,大军正开往返回许昌的路上的同时,轩辕奚收到一纸千里加急信函。
是驻守若阶的侧将军任枫,在归晴的临时住所内无意中找到。看到信封轩辕奚亲启的表皮后,不敢有片刻停留,立即派人送往轩辕奚处。
拆开信封,里面只是张普通的素笺,字体却是自己再熟悉不过的飘逸俊秀。
寥寥几字,与其说是封信函,不如说是句誓言--
今生再逢君面时,便是余之死期,勿寻勿问。
看完后,轩辕奚过了良久,方渐渐平定下澎湃心情,眼角湿润。
拂霭竟是以死相抗,不愿再见......而且,以他的性子,绝对做得出。
以为失去他的那几年,也想了很多。自己,过去确是伤他太深。
深到了,无法忘却弥补的程度。
而且,身为帝王,将来也不可能给他真正想要的生活。
还是不想放手、不甘心放手......但是,更不想他再受到任何伤害。
拂霭......这次,朕放你自由。
93
转眼间,又是一年春来。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江南鱼米之乡,一座黑瓦白墙的宽敞私塾内,童子们整齐的朗读声传出,扑梭梭惊飞了屋檐上的几只喜鹊。
坐在授课台上的先生,一身灰布长衫,用手托着下颔,在童子们的诵读中,迷迷糊糊的打着瞌睡。
一不小心,手肘在桌案上滑了下,这才抬起头,蓦然惊醒。
那应该是张清俊非常的面容。却偏偏,有七、八道玉色旧伤痕在其上纵横交错。
他身长玉立,气质清格华贵。那些伤痕并不使人感到狰狞,只让人感到有如白玉之瑕般惋惜。
童子们见此情形,一个个放下手中书本,停了诵读,发出阵善意的笑声。
他的脸红了红,看了眼外面的日影,掩饰尴尬的清咳几声,站起身道:"所以说,你们要用功读书,将来才能有所作为......若像先生这般懒怠,便只能勉勉强强当个教书匠。"
"是!"童子们齐声道,又笑做一片。
他也笑:"日头落了,散学吧。"
谈笑声,混合着收拾课本文具的杂乱声响,在映着夕阳余晖晚照的教室中,弥漫开来。
门外,一名蓬头垢面的肮脏乞丐正蹲在屋檐下。他听到散学的声音,连忙从地上站起来,躲进不远处的柴垛里。
寻到这个私塾,已有月余的时间......却,始终不能提起勇气,与他相认。
日日这样看他生活,听他的声音,心中百感交集。
幸福、痛苦、甜美、艰涩......每一样,都如此清晰浓重。
拂霭于半年前迁居于此,将自己给他的那笔金银,用来修了这座私塾。
剩下的财物,他点滴未留,捐献于修桥铺路、施粥济民。现在的生计来源,全靠教书所得。
归晴躲在柴垛后面,听着学生们齐齐散去的声音,整座私塾归于寂静,看着夜幕一点点降下。方壮着胆子,偷偷爬了出来。
送走了学生们,衍真提起脚下食盒放在案上,准备吃晚饭。
他向来不擅长做家事,就是现在,也是不擅长的。
这些日子里,烧水是勉勉强强学会了,其余仍是一塌糊涂。
所幸,也有解决的办法。他的衣裳有热心的村姑们拿去洗,每日只进两餐,饭菜都是中午烦劳村邻先做好,装做一大盒。他日里吃一顿热的,晚上便只能吃冷却的残羹。
却也没什么不便之处。
衍真吃过晚饭,收拾好食盒,动身去柴房烧水,准备洗浴。
归晴悄无声息的在暗处跟着他,目光近乎贪婪的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咦,原本还想明天让学生帮忙劈些柴的......没想到还有这么多。"衍真走到柴房,望着屋角堆成小山的劈柴,忍不住诧异的自言自语。
归晴蹲在柴房外面,听到这句话,肮脏的脸上浮起个愉悦微笑。
那是自己,在夜深人静、拂霭睡下后偷偷劈的。
斧头太钝太沉,削金断玉的凤凰剑,又有了新的用途。
能为他做些事......真是太好了。
等到衍真洗濯完毕,回房看了阵子书,熄灯睡下后,归晴如往常般,在一片黑暗中坐在他卧房的窗棂下,微笑着听他隔墙隐隐传来的均匀呼吸。
但今夜,却不同往常。
私塾的院墙之上,两条黑影手持利刃跃墙而入。
"那教书匠捐了那么多银钱,鬼信他再没有私藏。"
"没错......他腿是个残的,喉咙也有问题,喊不大声。我们只需冲进他卧房,将他狠狠拷问,不信不说......嘿嘿,也该咱们发个小利市。"
......
两条黑影行至衍真卧房前,刚点燃火折,却不防地上突地窜出个蓬头垢面,肮脏不堪的人,手里挥动着一柄寒光凛冽的短剑,拼了命般和他们撕打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