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和他说这些,也是徒劳的吧......所以,在那之前,一定要让他打消为自己殉死的念头才行......
"罢了,既然你决心已定......我也不阻你。"衍真垂下眼帘,爱怜地伸过手去,抚了抚归晴的发,"......就让我们同生共死吧。"
他还是个单纯的孩子,总归是好骗的。
归晴听衍真如此说,再按捺不住,扑进他的怀中,呜呜地失声痛哭。
"这次,我若能逃出此处,是再好不过。"衍真伸开双臂,拥住归晴,用生出密密胡茬的下巴,轻轻摩挲著归晴的脸颊,"若不能,我也绝不甘心就此被害......答应我,在惩罚所有害我的人之前,好好地活著。"
归晴忽然止了哭泣,慢慢从衍真怀中抬起头来。他神情坚定,目光透出种近乎妖异的光华,看得衍真心头一惊。
给他活下去的理由,却将仇恨种在了他的生命里......这麽做,是错还是对?
已经来不及分辨......而且,别无选择。
"......好,我答应你。"
归晴的声音在监牢内响起,虽不大,却格外清晰。
绛瑛在牢门口等了一个多时辰,才见狱卒领了归晴出来。
归晴垂著眼帘,鼻头和眼睛都哭得红红的,活像只可怜可爱的小兔子,令人忍不住想抱著亲亲。
绛瑛也真的这麽做了,然後拉过归晴的手:"怎麽样,他还好麽?"
"一个阶下囚,怎还谈得上好......如今总算还活著,就该谢天谢地了。"归晴对绛瑛的拥吻,连半点抵抗的意思都没有,神情和声音都淡淡的。
绛瑛的心颤了颤。归晴身上,忽然多出了一些,他不熟悉的东西。过了片刻,他才勉强对著归晴微笑:"......是动过刑了麽?你知道,这种事情在牢狱中总是难免,只要不太重......"
"......是的,不太重。"归晴接过绛瑛的话,轻轻嗤笑,眼角却淌下泪水,"留了他一条命。"
绛瑛的眉头轻轻皱了起来:"归晴,你要明白......"
"绛瑛......求你,救救他。"归晴偏过头,神情痛楚地望著绛瑛,"我知道你想要什麽......我这身子,你随时可以拿去......你说,今夜如何?"
"......你、你把我看作什麽人了?!"绛瑛原本是揽著归晴腰的,却忽然像抱著块火炭般撒手,激动得喊出声来。
归晴淡淡地笑了,神色中凄苦无限:"是啊......原来是我看错了......绛瑛,真是对不住。"
是的......绛瑛喜欢自己,或许是有的。但他年岁尚小,平素热络亲昵些,未必就是存了那份心......
但,却宁愿是那样......自己,真的一点用都没有,一点办法都想不出来,只能依靠绛瑛......那样的话,自己至少还有东西拿出去交换......
归晴梦游般转过身,朝软轿的方向走去。
绛瑛愤恨地跺了跺脚,终於还是朝他追过去:"归晴、归晴,你听我说......"
63
见过衍真後的第三日,归晴在驿馆里得到消息,衍真将於即日正午,押赴刑场处斩。
此事断然无虚──盖了鲜红官府大印的白纸黑字,就贴在城门口上。
而这时离正午,只有两三个时辰的时间。归晴急得心尖都著了火,跑去找绛瑛,却被侍卫拦在了绛瑛的门外。
"绛瑛......求求你,求求你救他......"
外面,归晴的叫声带著哭音,凄惨万端,令人听得心悸。
绛瑛挑帘望了望立在门外的归晴,又轻轻合上了竹帘,却硬著心肠,始终不应。
一出戏的剧本,纵然编得再好,要令人相信,也要配合相当的演技。如果他此时就心软,这出戏便不再完满。
过了一阵子,外面那仿若啼血般的唤声,终於停了。绛瑛刚刚松了口气,却听见外面传来一声声沈闷重响,然後是侍卫的惊叫怒喝。
绛瑛心头一阵慌乱,伸手就将帘子整个掀开。
归晴正跪在他门前的石阶下,不停地磕著头。
不......那已经不是在磕头,而是将前额一次次地往青石板上砸!
绛瑛来不及想什麽,一个纵身就翻到了窗外,冲到归晴面前,将他扶起,面露愠怒地斥责:"为了那个人......你、你竟是想寻死麽?!"
青石板上,已经洇开了一滩鲜的红。归晴前额血肉模糊,却目光灼灼,劈手抓住了绛瑛的肩膀:"没错,如果救不得他......我今日死在这里,也算遂了心愿!"
"快起来......我有说不救麽?只是,大内天牢之中,对死囚看守得严密无比。就是现在动手,也救不得他。"绛瑛微微叹了口气,"要救他,只有一个法子......"
绛瑛伏在归晴耳边,轻轻地吐出三个字:"劫、法、场。"
归晴怔怔地望著绛瑛,感觉上有些回不过神。
"原本不想这麽做......毕竟,劫钦犯的罪非浅,此次......我已经为你,将性命赌了去。"绛瑛用袖口擦去归晴额上淌下的血污,眼中浮现泪光,"我把你放在心尖儿上捧著,你怎就忍心这麽糟蹋自己......快随我进屋,好生包扎一下。"
绛瑛这番话,虽说包含七分谎言、却也有三分真情在里面。他本就擅长作戏,更是将这三分真情发挥到十二分。
归晴听他这麽说,焦虑之外,也为之隐隐感动,随他走进屋内。
以死逼他去救拂霭......是自己的不对。毕竟,他要违逆国家法纪,冒天大风险......而他,又身份尊贵,有著大好前程......
但,为了拂霭......眼下却也顾不得这许多。这份情,只有等到来日再报。
还是初夏,阳光却已经强烈得让人睁不开眼。
归晴头上包了圈纱布,混在人群中。他看著衍真被扭著双臂,拖进了法场,顿时连呼吸都开始急促。
衍真的伤势,好似比前两日在牢中,又重了许多......一张脸青紫肿胀得厉害不说,就连以前的旧伤疤,本来已经呈现出玉白色,如今也变做了深红......至於身体,更是处处皮肉翻卷、惨不忍睹。
"......不要慌。"绛瑛紧紧握住归晴颤抖的手,在他耳边细语,"说好了的,我们只能站在这里观望......是成是败,只看天意。"
归晴点点头,只觉心跳如擂鼓。
本来,绛瑛说什麽都不肯带归晴来法场。一方面是他来也没有用,或许还会连累别人;另一方面是怕万一失手,他受不了这个刺激。
但经不住归晴苦苦央求,绛瑛终於带他来到了这里。
是的......只能静静观望。否则的话,非但救不了衍真,还会令冒险帮助自己的绛瑛,也连累牵扯进去。
行刑官扔下一道红签,刽子手将衍真的头按倒在木桩上,然後高高举起了闪亮的斧头。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明亮的剑光从空气中划过,将那柄高高举起的斧头震飞。与此同时,几个身手矫健的蒙面人跳上刑台,直奔衍真。
"来人!有人劫法场!!"
北方异族生性骠悍,尚武成风。莫说武将,纵是文官也往往骑得好马,使得好剑。这时,只见行刑官大喝一声後,从腰间抽出佩剑,带头朝那几个蒙面人冲了过去。
双方皆非弱者,顿时只见翻腾鹞跃,斗作一团。
归晴死死盯著刑台上那场争斗,不自觉地紧紧握住了绛瑛的手,身上已自出了几层冷汗。
绛瑛却闲闲地偏过头,望著归晴紧张的神情,唇边浮起个浅笑。
到目前为止......他的剧本,上演得非常顺利。
64
刑场正中,众官兵与蒙面人斗作一团,呈现出胶着之势。那几个蒙面人无法接近衍真,而官兵也暂时奈何不得他们。
但后面支援的官兵却越来越多,甲胄兵器,在阳光下耀出片片刺目光芒,令围观的人群睁不开眼。
"死签已发,将人犯立即斩首!"得到援手,退至刑台后方的行刑官,蓦然间大喝一声。
一旦犯人身死的话,此事就算毫无后患。以他的立场而言,这个决断做得完全正确。
话音刚落,站在衍真身旁的官兵已经心领神会,一把将他按倒在地,高举着的锋利长刀飞快而迅猛地,往他的头颈处落下。
那官兵并非惯于执刑的刽子手,一刀之下,只见血花迸现,却并没有将衍真脖颈砍断。他皱着眉,硬着心肠,又在同一部位砍了好几刀,才见一颗头颅骨碌碌滚落在地。
其间,惨叫不绝。承受着被刀一下下砍掉头颅的剧痛和恐惧,那几乎已经不是人类所能发出的叫声,听得在场者皆毛骨悚然。
这番场面,想必,会成为许多人一生的恶梦。
归晴尖声嘶叫着,就要往刑台上冲,却被绛瑛死死抱住,大声在他耳边喊:"你忘了么,我们说好的,只在这里观望!"
但归晴什么都听不懂了,他发疯般撕打着绛瑛,用指甲掐、用牙齿凶狠地咬,甚至踢绛瑛的下体,种种险恶的招术全都使了出来。
他也完全不会说话了,只会从胸腔内发出不似人声的惨叫。
幸好,周围的人都被刑台上的惨象震撼,并未太注意归晴与绛瑛这番撕打。
绛瑛毕竟身手过人,很快将归晴撂翻在地,用一块白色棉帕塞进了他的嘴里,坐在他身上,捉住他的双手大声喊:"你醒醒吧!归晴,你快醒醒!!"
归晴的指甲里全是鲜血和肉糜,大睁着满是血丝、黯淡成灰蒙蒙一片的眸子,在绛瑛的身下不停痉挛。
绛瑛望着归晴,脸上的焦虑渐渐变成惊惧。
塞进归晴嘴里的那块白色棉帕,一片黯红于其上迅速洇开。而归晴的眼珠,正一寸寸从眼眶中凸出,缕缕鲜血沿着他破裂的眼角流下,看上去怖人已极。
不是没有考虑过,归晴看到这幕时,会发生的最坏情形......但,这是什么症状?!这样下去,他无疑会死......一个人,失去所爱,竟真是能疯狂致死么?!
这一幕,不在他设计的剧本内。
强压住胸中翻滚的惊惧,绛瑛抱住归晴不停痉挛、渐渐开始冰凉的身子,重重一掌击在他的后颈。
怀中的归晴顿时瘫软了下来,绛瑛也松了口气。但当他扳过归晴,想要扶他离开时,心头又是一凛。
虽然失去意识,归晴的眼睛,仍然大大地睁着。几滴透明的泪水,从他灰败的眸子里,缓慢地滑落。
"他怎么样了?"北毗摩皇帝定川,伸手撩开珍珠帘,望向坐在牙床一侧,刚刚替衍真敷药包扎完毕的太医。
"圣上放心。"太医见定川进来,急急站起身,对他深深一躬,"他的伤势虽看上去沉重,却只在体表,于性命无碍。只是身子虚弱,需要好生调养。"
"知道了。"定川点点头,走到牙床边坐下,"以后,他就交给你照顾,需要人手药物,只管朝小达子要......如果他有什么意外,你就提头来见。现在,下去吧。"
太医擦了擦额上的汗珠,又是深深一躬后,小心翼翼地退出这个房间。
衍真披了件素色长衫,身上缠满纱布,坐在牙床之上,目光清冽地望向定川。他脸上青紫浮肿已褪,虽有玉白色的旧伤交错,轮廓依然俊雅端正。
"难怪归晴那孩子倾心于你。"定川对衍真的注视不躲不避,唇边勾起个微笑,"身残容毁,却不见半分偏激卑贱之色......果然好俊杰人物。"
"如果在下没有猜错,绛瑛小王爷,是真的想要在下的命。"衍真也微微一笑,对着定川抱了抱拳,"陛下却为何,要用替身将在下换出?"
衍真那次在天牢之中,听归晴讲完遭遇,以他睿智,就已经明白绛瑛安的是怎样的心、布下的是怎样的局。
只是,他虽洞察,却身陷囹圄,无力回天。能够做到极至的,也仅仅是在自己身死之后,给归晴一个活下去的理由。
"绛瑛那孩子,决断杀伐与心思缜密集于一身,却毕竟太年轻......孤不想,让他将来后悔莫及。"定川叹了口气,唇边笑意转为艰涩,"他苦了太久,孤也欠他太多......怎忍心,再看他凄苦孤零。"
衍真听他这么说,已知道眼前这帝王与绛瑛,背后定有故事隐情。但他向来不喜揭人隐讳,何况不关自己的事。于是便沉默着,不发一言。
定川也发觉自己失言,笑笑站起身:"你就在这恒沙苑,安心住下吧......这里虽是冷宫一角,地处偏僻,却也物什齐全、安静幽雅。最重要的是,绛瑛绝对不会找到这里来。"
"陛下是打算在这里,关在下一世么?"衍真望向定川,眼神通透澄澈得仿若能看穿世情万态。
"如果日后的一切,都按照绛瑛的安排进行......也许会。"
定川转过身,朝门口的方向走去。
他无需隐瞒--他救下衍真,只不过是为绛瑛的将来留一条后路。他不希望将来的绛瑛,只有一条无法选择的路可以走。
衍真垂下眼帘,眉头轻拧。
可能会在这里,住上一世么?也罢,只要活着,总有希望吧。
不知怎地,想起归晴,心口忽然揪痛得厉害......止也止不住。
65
许昌皇城,勤明殿。
年轻的当今天子坐在龙榻之上,轻轻将手中写满字的黄色绢帛放到一旁,神色平静地,对递来急报的侍卫长道:"朕知道了。"
侍卫长立在一旁,心中充满不安和疑惑。
这封急报,是从北方传来──被掳走的谋士马行,在北毗摩被处死,头颅悬在王城若阶的城门外,已有数日。北毗摩向天朝要十三座城池,用来交换马行的尸身。
别人也许不清楚,但做为皇帝的贴身侍卫,皇帝是如何迷恋宠溺那性情冰冷的铁面谋士,他看得分明。
且不说从前,这向来决断杀伐、独揽独行的天子,对那谋士小心地呵护靠近,宁愿委屈万金之躯,陪著身段讨好。就是前不久,他只为了一个莫须有的秘信,还亲身赴险,差点遭到不测。
但如今,皇帝却如此冷静......也许,天子的感情,本就无常无定。要不然,怎会有"圣意难测"、"伴君如伴虎"的说法......
"朕清楚,你在想些什麽。"皇帝鹰眼般明亮的眸子望著侍卫长,勾起了一边的唇角,"你可知,北毗摩放出这个消息,真正的用意在哪里?"
"微臣不知。"侍卫长垂下眼帘,老老实实地回答。
"他们并不是真的想要那十三座城池,而是想激怒朕......让朕放弃使用烽火结防守,派大军直接攻打北毗摩。"皇帝修韧的手指握住了镶金的龙案一角,"而北方异族甲兵强盛,与他们硬碰硬,天朝并无胜算。"
"和异族发生战争的结果,自古以来只有三种。第一种,是战胜;第二种,是战败後割地赔款,称臣纳贡......第三种,就是亡国灭族。朕不可能,为了这种挑畔就去拿整个国家的命运冒险。"皇帝的声调,听上去不紧不慢,却有种森冷寒意在里面,"慢说这件事未必就是真的......就是确有其事,如今他人都已经死了,朕要一具尸体来做什麽。"
侍卫长越往下听越是心惊,到最後额上已是汗珠密布。为皇帝的理智,也为皇帝的冷酷。
天子的思虑著眼之处,果然不是他所能臆测。
"你跟著朕,时间不短了,也不想一辈子只做朕的侍卫长吧。"皇帝对著他微微笑了一下,"有些事,多学著一点,多动点脑筋......现在,下去吧。"
听到皇帝口气中,明显有将来要提拔自己的意思,侍卫长受宠若惊地跪下,端端正正地磕了个头:"是!"
望著侍卫长离去的背影,皇帝唇边的笑意慢慢消散。
不要是真的......这消息,不要是真的......
但是,北毗摩能够知道自己对拂霭的感情,并拿来要挟......明显和当初挟持走拂霭的人有很大的关联。这一点,无庸置疑。
身为帝王,一定要对天下和百姓的命运负责。天下人要的,是一个强大英明、可以掌控一切的皇帝......而朕想要的,只有你一个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