轩辕奚别过眼,手中茶杯不停抖着。这幕,他实在看不下。
但就在轩辕奚别过眼去的瞬间,归晴的媚笑忽然消失,换上了脸萧瑟杀机。他手腕一抖,掌中忽然多出柄明晃晃的匕首,朝那魁梧汉子颈间重重一抹。
汉子的颈间动脉顿时被割断。伴着周围人群的惊呼,鲜血喷了满墙满席。
听到传来的惊呼惨叫,轩辕奚心头一凛,连忙朝归晴那边望去。
他已经错过了杀人的那幕。只看到茶席上和墙上溅满了血污,魁梧汉子倒在一侧,还在垂死的剧烈抽搐。归晴一身白衣被染得半红,站在其间,伸出舌尖,轻舔去匕首刃口上落下的血珠,神情不可思议的安详平静。
周围的其它桌上,食客们看到这幕全部愣住,然后顿时作鸟兽散。
只有轩辕奚这一桌人,仍然不动声色。
"上好的茶席,被这脏血弄污了,倒是可惜......"归晴动作利落地将匕首插入腰间,踩过那汉子的尸首,对左右扬声道,"你们也看见,此人对我轻薄无状,一刀杀了,倒是便宜他去。不过,也再没胃口吃茶,大家散了吧。"
和归晴一起来的人,虽然觉得他喜怒无常,个个自危。但他身份尊贵,也没得辩驳反对,只得唯唯诺诺应了,又簇拥着他准备离开茶楼。
只苦了茶楼掌柜,这里出了命案,今天肯定是没生意上门。归晴要走,他拦也不敢拦。地上,却还横着这么个庞然尸身,血淋淋的没处着手,左右为难。
没奈何,只有壮着胆子上前,苦着脸小声对归晴身旁的从人询问:"这死的是哪家汉子?烦阁下告诉小人,小人也好想办法通知他家人来处置。"
归晴耳力却好。听到掌柜的如此说,马上站定了,转过身来,面无表情地望向掌柜。
掌柜的刚刚目睹他稍不称意便杀人,被他这冷冷一望,顿时张口结舌,浑身抖得如筛糠。
归晴看了他片刻,却缓缓点头:"很好,你是个讲良心的......不过,此人的事你不用再管,我自会打理。烦你雇人把他的尸身拉到城郊,喂了豺狼便是。"
说完,他手一扬,已有五锭十两赤足黄金落入掌柜的怀中。
五十两黄金,足够迎来楼三个月的赚头。商人最是重利,掌柜抖抖嗦嗦地捧着那几锭金子,心中又是欢喜、又是恐慌。
归晴却不再看他,潇洒从容的一转身,自顾自地带着人离开了迎来楼。
轩辕奚望着他远去的背影,眸中渐渐浮现探究深思。
他所知道的归晴,绝不是这副模样......从前那个毫无城府,一心追随爱慕拂霭的单纯孩子,竟全是伪装么?
冷静下来后,却想不出他拼了命,这样伪装自己的理由......或者说,未见面的这大半年中,发生了些什么事,令他性情大变?
看来,需要好好调查一番。
不远处,掌柜的正吆喝着伙计擦地擦桌、刮墙抹浆,唤人抬尸体,只忙得不可开交。
"热闹也看够了,我们走。"
轩辕奚站起身,在无人注意的情况下,带着侍卫们离开了迎来楼。
"归晴,你冒了信城的名,立足未稳。如今在公众之下杀人......虽说那人只是个小卒,但众目睽睽,却是自毁名声之举。"
获王府,后花园中。深秋,姹紫嫣红已经凋零,只剩下傲寒的菊,和一些常青树木蓬勃点缀。
绛瑛望着一身月白长衣,发束银环,腰系紫金玉带的归晴,叹了口气:"你今后若想谁死谁残,只管告诉我,咱们让死士私下处理掉便是。"
自归晴的疯病好了后,便只穿白色衣裳。月白、牙白、玉白......衣裳上连有颜色的花纹,也不肯着半分......想也知道,他是在为谁。
而归晴亲手杀死的那人,是北毗摩山岳骑队中的一名士官。那名士官,曾经在山道掳走衍真,并往衍真的背脊上抽过一鞭。
归晴如今形貌大变,不再是那个肮脏狼狈、一身粗布衣的少年。那士官,从头至尾竟没有认出他。
如今,归晴心中全是狭念,到了近乎偏执和不择手段的地步。没错......是他亲手,将归晴逼到了这一步。所以,归晴向他要信城这个身份时,明知归晴是想掌控更大的势力,便于复仇,他却没有犹豫。
没了那些念头的支撑,归晴绝对会崩溃,可能真的活不下去。这一幕,他不愿看到。
但是,纵使给归晴再高的名份地位,再百般纵容,大局始终还是掌握在他的手中。归晴只能在,他能掌控的范围内舞蹈。
以归晴的天份资质、智慧见识,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他喜欢归晴,却不能被归晴操纵摆布。这点至关重要。
"可是,不亲自动手,便没了感觉。"归晴将双手伸至自己面前,唇边泛起微笑,"第一个,他只是第一个。"
其实......亲自动手,也没有什么感觉。恐慌、害怕、兴奋......那些预料中的感觉,通通都没有。
硬要说有什么感觉的话,只能是如同完成了件任务,胸中大石落下一块。
心,好像死了般。
69
"好好好......你若喜欢亲自动手,却也没什么。"绛瑛见归晴居然说出这番话来,不由心头一凉。但随即,又不忍拂他的意,"咱们吩咐死士把人绑来,然后你再动手便是。记得,切切不可在大庭广众之下再杀人。"
"绛瑛,你说得是。"归晴望着绛瑛,勾起玫瑰般娇红的唇,笑了一笑。
绛瑛,真是对自己极好极好的。再无理任性的要求,绛瑛都会想方设法的满足。但是......要完成拂霭的遗愿,有些东西他给不了,永远也给不了。
只能靠,自己伸手去拿。无论,要花上多少时间和心机。
那件东西......拿到了是死。没拿到,也是死。那时,自己就可以毫无遗憾地去见拂霭......既然尽力了,在奈何桥上等着自己的拂霭,一定会温和地对自己笑笑,然后说--
归晴,等你好久。这次,我们再也不分开。
那件东西,是罪魁--北毗摩皇帝定川的性命。
"如果没其它事的话,我先走了。"归晴朝着绛瑛拱了拱手。见他点了头,这才转过身子,离开了后花园。
信城这个身份,所带来的尊荣和辛苦,归晴都需一力承当。每日,除了接见拉拢投诚的牵萝臣子外,还要学习文章、礼法、行止、剑术。务求,各方面都更接近一个真正的皇子。
这些事情,本身就是小王爷的绛瑛,做起来应该是轻松无比。但对于出身青楼归晴而言,则要痛下苦功。
所以,他没有太多的闲暇。
归晴不时会去迎来楼内,和那帮牵萝旧臣一起用点心。轩辕奚要见他,可以说是简单之极。
但他贵为天朝皇帝,在不清楚归晴态度意向的情况下,自然不能以身涉险。于是,便派了归晴从前的剑术师父,任枫,任侍卫前去一探。
任枫虽然承担了天大风险,却是最直接,牺牲最低,也最有效的方法。正如轩辕奚一惯的战术风格。
"问殿下安。"任枫健步走到归晴席旁,恭恭敬敬地躬身。
归晴一对乌珠在眼眶中转了转,惊诧之色稍纵即逝,对任枫微笑道:"任枫,你近来可好?"
"殿下,敢问这位是何人哪?"旁边有臣子询问。
"这位,是天朝皇帝麾下的任枫,任侍卫。"归晴见周围臣子脸上都出现惊愤之色,却又微笑着往下说,"当初王宫中起大火,就是他助了我一臂之力,方才令我逃出生天。两月余前有信,当时事发,他在天朝皇帝身边再待不下去,朝北毗摩逃亡,已是一介流民。如今,是来相投。"
"原来是任义士,快快请上座!"几名臣子听说是他救出少主,连忙腾出位子,又叫小二添了副碗筷。
"诸位不必如此......只因我母亲亦是牵萝人氏,当时那轩辕奚又实在逼人太甚,一时看不过眼罢了。"任枫一边帮着圆满这番说法,一边瞟了眼全身白衣、如琳琅玉树般俊美的归晴,心头大异。
先将他的真实身份点明,然后再编造一个无人得知真伪的谎言。真中有假,假中掺真,令人没办法怀疑。
大半年未见。不说别的,单只这应变功夫,已非当初胸无城府的少年。
当然,仅靠这点小聪明的话,还是无法和他的皇帝相抗衡。
明知自己是天朝皇帝所派,却不揭破。到底是仍念旧情,还是起了什么意?
用过茶点,大家正要各自散开。却见归晴对任枫笑道:"咱们好久不见,正有满腹的话想对你说,我们四处走走吧。"
归晴与任枫两人共乘一辇,费了约半个时辰,来到一座粉墙碧瓦的宅子前。让马夫和仆役在门前候着,归晴拉着任枫的手,走了进去。
将门紧紧掩了,归晴才望着任枫深深吸了口气,神情忽然肃穆:"这里是我和牵萝臣子聚集商讨的地方......隔音既好,平素又绝不会有人进入。你有什么事,只管在这里和我说。"
"陛下,非常担心和你在一起的那个人。"任枫垂下眼帘,决定将静王胸中的疑惑全部倒出,"定川将他斩首后,又将人头悬在城门达三月之久......此事,是不是真的?"
归晴的手不自觉地抓上自己胸口。许久没有感觉的心,顷刻间竟痛得如撕裂刀绞。
过了半晌,那种痛才渐渐平息。他尽量以平静的口吻,对任枫道:"是。"
定川将拂霭的人头悬在城门上达三月之久。而自己,在浑浑噩噩中,足足疯癫了五个月。
还是找到了他的头......一颗失去皮肉、白森森的骷髅。
如今,那颗至爱的头颅,就摆在卧房枕边。任谁也,不许触碰一下。
"竟是真的......为什么?是你做的么......是你,为了如今的身份,将他送到定川手中?"任枫的声音,变得颤抖起来。
"不是!我宁愿自己死了,也绝对不会伤他半分!"归晴的双眼大睁,泛起狰狞血丝,忽然双手掐住任枫的脖颈,对他大声咆哮,"定川会要他的命......还不都是因为你那主子!"
"定川会将拂霭的头颅悬在城门达三月之久,你说是为了什么?!他是想让这个消息传到天朝,然后激怒你那主子,发兵北上,放弃使用北方烽火结防守的方案!他真正要的,不是拂霭的命......而是整个中原!"
归晴神情疯狂的说完这番话,看到任枫被掐得满脸通红,终于意识到自己的狂态,松开了手,低声道歉:"对不起,原不干你们的事。"
......整个中原。那里,有自己和拂霭初次相遇、心心念念想要一同终老的江南。但是,失去了拂霭,那个地方又有何意义?
天下被谁握在手中,又有何意义?
任枫拍了拍胸口,苦笑道:"没什么......"
定川的用意,果然和皇帝当初所猜想的一样。只是,没料到会从归晴嘴里得到证实。
"既然是定川杀了他......却为何,你要成为,北毗摩所操纵的傀儡政权首领?"任枫问出最后一个疑惑。
归晴蓦然抬起眸子。望向任枫的目光,灼灼似火。
70.
归晴蓦然抬起眸子。望向任枫的目光,灼灼似火:"我应承过拂霭......绝不放过任何一个害他的人。我委身於此,是为了等待时机,取定川性命。"
任枫全身不由得微微一震。他很清楚,事情的关键就摆在他面前。
"此话当真?"任枫愣了片刻後,想要确定,"......你又是,因何取得定川信任?"
"当日在牵萝王宫盗走玉玺的小太监绿梓,是获王府小王爷所扮。"归晴唇角泛起抹晦暗难明的苦涩,"他信任我......所以,将信城这个身份给了我。"
任枫点点头,心中已经明朗,没再追问下去。
皇族贵胄的所谓"信任",不可能未掺任何杂质、不用付出任何东西。那个小王爷会花这麽大力气栽培归晴......结论不言自明。
说得太清楚,只会令双方都难堪。
若果真,归晴这般处心积虑,不惜一切地为那个人复仇。倒也真算得上,情深义重。
"如果是这样的话,你与陛下眼前的敌人倒是一致。"任枫只觉心跳得厉害,轩辕奚并没有让他做到这步。但总觉得不迈出,十二分的可惜,"若你与陛下联手,相信会更容易铲除定川。"
归晴深吟片刻,衡量得失後,终於果断回答:"好,我就与他联手。他取他的江山,我只要定川的性命。"
"总是口说无凭,我回去,也需取信於陛下。"任枫听他如此说,虽激动万分,却到底是个老成持重的,考虑得周全。
归晴想了想,从腰间锦囊内拿出块莹莹生辉,上镌龙云凤霞,底篆牵萝文字的印玺来。
目前,他虽然成为牵萝皇子信城,表面风光荣耀无比,实际上,还是处处被人制约。毕竟,这只是个被北毗摩操纵的伪政权。
以他目前的能力,要动定川,谈何容易。
自己虽对轩辕奚没有好感,但他身为帝王,必定会以江山利益得失为先。对此事,必会尽全力支持。
复仇之事,已经没有更好的机会,和选择的余地。
"这是牵萝皇帝玉玺,信城身份的表记,你拿给他。"归晴将玉玺交给任枫,苦笑道,"这已经相当於,把我的性命交在你们手里,他应该满意。"
任枫接过玉玺,揣入怀中。他心头知道,此事已成。
北毗摩王城若阶,恒沙苑,未时。
"圣上有吩咐,任何人未奉诏,皆不得进入此处......"守在苑门前的几个太监,急匆匆地拦住带著几个侍卫,正在往里闯的绛瑛。
"都给我滚开!"绛瑛却怒喝一声,令手下侍卫往里硬闯。
几个侍卫是绛瑛手下死士,皆身手非凡,又只听命於他一人。此刻得了令,三两下,就把那些太监打得屁滚尿流,倒在地上连声哎哟。
苑沙苑是冷宫一角,里面庭院房间布置得虽还算雅致,却缺少人气,空荡荡一片。绛瑛带著侍卫,再没经过任何阻扰,直接闯进了主卧房。
衍真正靠在棉榻之上,手边搁著本书,半睡半醒。听到声响,他有些茫然地睁开了眼,看见是绛瑛,淡然自若地微微一笑:"你来了?"
"怎麽,今日此事,你竟是早有预料?"绛瑛用手势阻止侍卫们再上前,自己一个人朝衍真走去,毫不客气地一撩下摆,坐在了他的榻旁。
"没有。不过既为阶下囚,半点不由人......小王爷,是想看到在下惊慌失措的样子?"衍真望向绛瑛,眼神清澈,唇边浅淡的笑意未散。
"哼,没想到你还活著......不过放心,我此次前来,并非要你的命。"绛瑛没耐心地将话引上主题,"我此次来,只是想和你赌一赌。"
其实在两个月前,绛瑛已经知道衍真被定川私藏。挨到现在才来,就是为了筹备这场赌局。
"小王爷说笑。在下却有何物,可以当做赌资。"衍真的心跳了跳。
"你有。归晴的心,还在你身上。"绛瑛轻轻垂下了眼帘。
不想承认......却不得不承认。
归晴对眼前这个人,是那种......即使是死亡和时间,也无法抹去半分的迷恋热爱。自己,无法代替。
所以,只有将这份感情,让归晴自己撕碎破坏。这样,归晴便再没有,回头的理由。
"我相信,这场赌局,你必会应承。"绛瑛拍拍手。
三名侍卫近前,他们手中分别托著一件东西。
分别是,一对精巧无比的木制假腿、一张人皮面具、一碗冷却的棕色药水。
"为了这假腿和面具,我足足耗费了两月时间,遍请名师。"绛瑛伸出手,将那张人皮面具拿起,又在衍真面前展开,"它就如同人的第二层皮肤,洗濯擦拭都没有问题,足足可以令你保持这个相貌十年......而且,不要以为我替你找了个丑陋不堪的皮囊。这副面具,是仿化琉族男宠所造......是最得宠的那种哦,美程度绝对超出你想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