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光凛冽的匕首狠狠沿着冯衍真的眼角划下,一直拉到他的下巴。光滑健康的皮肉霎时翻卷,鲜血如泉水般淌落。
冯衍真如脱了水的鱼般剧烈挣扎,怎奈身旁的那几名侍从早将他死死按定。从未经历过的痛楚让他想要凄厉呼救,却早有块丝帕塞入了他的嘴中。
一道、两道、三道......随着匕首一次次挥下,冯衍真原本清俊无伦的脸,变得血肉模糊、分不清眉眼、看不出原来轮廓。
已经昏厥了过去,却又再度被双膝的剧痛生生痛醒。冯衍真勉强睁开被血糊住的眼睛,看到自己双腿的膝盖骨已被血淋淋地剜出,扔在地下。
一只不知从哪里牵来的家犬,正在地上啃食着他被剜出的骨头和血肉。
嘴中的丝帕已经被取出,他却怎样都叫不出声来,只能气若游丝地哀求:"让......让......我死......"
"现在就让你死,不是便宜了你?"定绣咯咯笑着,随手将匕首递给身边的一个侍从,拿出丝帕擦染了血的双手,"把他拖到郊外,随便找个地方扔了吧......他这样子,如不是被野狼叼了去,多半能撑过好几天。"
"是。"几个随从对着定绣恭敬一躬。
东方微微有些泛白了。
归晴灭了手中的小火折子,和机心就着微熹的晨光,在郊外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走。
他们除了脂粉华装,挽着再普通不过的发髻,穿着再朴素不过的粗布衣裳,背上一人背着一个小包裹,装着几件心爱衣裳和在教坊积攒下的私房。
按机心的计划,他们天亮后就会抵达附近的一个渡口,到时候租船往西,辗转去几千里之遥的天水城,再隐姓埋名买地置业。如此,就算静王手眼通天,也拿他们无可奈何。
走着走着,归晴忽然被脚下一件绵软厚重的物体绊了个踉跄。他定睛往地面上望去,不由得惊叫出声。
那......也能算是个人么?
面部完全是血肉模糊一片,根本看不出眉眼轮廓;双腿以不自然的姿势扭曲着,尚在抽搐个不停。
"......他、他是冯衍真。"机心在一旁蹲了下来。她毕竟是女儿家,平日再怎么理智冷静,此时上下牙关也在咯咯地打着架,"我......我认得他腰间那块白玉虎形玉佩......"
"他......他怎会到如此地步......"听到机心这么说,归晴也认出来了。他定了定神,伸出手将冯衍真搀起。当感觉到怀中人呼吸尚温时,不由得鼻腔一酸,落下泪来,"姐姐,我们带他一起走吧。"
"我正有此意。"机心点点头,背过身去,"好兄弟,你把他的衣裳鞋袜全部脱了,撕烂了扔在此处,他的随身物品也全扔在这里......再把你那件大麾给他披了,背他一起走。要快。"
归晴依机心所说,将冯衍真身上的衣服全部脱了撕烂,再除去他的鞋袜、玉佩荷包,扔在地上。
在脱上身衣裳时还好,脱到裤子时,看到冯衍真膝盖处就是两个深黑的大血洞,归晴几乎当场晕厥过去。
归晴咬着牙,总算动作麻利地完成了机心交待的一切。
用大麾将冯衍真的身子严严实实裹住,归晴背起了他,快步走向机心:"姐姐......我们走。"
"我们这就去渡口......"机心点点头,和归晴一起匆匆朝前走,"现在来不及替他诊治,只有到下一个镇上才能替他找大夫......是死是活,全看他的造化。"
微熹的晨光中,三人有些狼狈的身影消失在西边渡口方向。
5
往常,静王总是习惯天微明便起身,或练武、或早课,从不间断。偏偏,今夜他似乎睡得特别沉,直至日上三竿才醒。
睁开眼,就看到已经打扮齐整的定绣坐在自己身旁,于是笑道:"以往不曾起这般晚,偏偏今日......"
"是我点了黑甜香,你才睡得这般沉。"定绣接口,顿了一顿又道,"你那娈童,我瞧着不顺眼,已经处理掉了。"
"......什么。"静王沉默了片刻,才意识到她提的是冯衍真,胸口一阵气急,"你把他怎样了?!"
"我将他剜肉剔骨,扔到荒郊喂了野狗。"定绣见静王急得额上青筋根根绽出,心头不由得气苦,冷笑出声,"静王可曾记得大婚那日,应允过我什么?"
她自恃娘家甲兵强盛,当今天子都忌她三分,做任何事情都有恃无恐。只是她对静王却是一片真心,两人相伴时间又浅,所以平日里尚称得上恩爱。
所以,静王虽然知道她心性不比天朝女子,却万万料不到她竟能做出这等事体。
听到这话,静王反而平静下来,双目骤然森寒,冷冷地看着定绣。
"你这样看我做什么......"定绣毫不示弱地瞪着静王,却在顷刻间瞟到一抹凛冽寒气从自己颈项处掠过。
檀口微张、双目圆瞪、乌发披散。一腔血从颈项处喷出后,定绣的头颅骨碌碌滚落于地,身子慢慢软倒。
静王将染了血的剑当啷一声弃于地上,大踏步走出房门,看到站在门廊下正在值班的侍卫长,沉声吩咐:"把静王妃那几个贴身随从都给我绑来。"
一盏茶的功夫,静王已经来到了冯衍真的房间。在他的面前,静王妃的几个随从五花大绑跪在地上。
静王伸出修长手指,轻轻抚过红木桌上尚未干涸的粘稠血迹,脸上看不出半点表情:"昨夜,你们把他的尸身弃于何处?"
"城、城西郊青石坡......"那几个随从是随定绣陪嫁而来,平时骄横跋扈被人恭维惯了的,哪见过此等阵仗,早吓得脸色惨白。
静王点点头,忽然看到墙角一条家犬在啃着些什么,神色微愠:"这是什么?!"
其实静王的本意是说,这犬怎会在此处出现,怎奈那几个随从被吓得怕了,当下连连磕头如捣蒜:"那、那是......冯衍真的骨殖......"
听到这句话,静王顿时红了眼,抽出身旁侍卫的一柄刀,将那条犬从腰处生生劈成两段。
静王俯下身子,背对着人群从血泊中捡出两片颜色惨白、已经被狗啃得斑斑驳驳的骨头。他捧着那两片骨头神色凄惶地看了又看,然后用丝帕裹了,收入怀中。
再转身,早收起凄惶神色,又是一派皇家威严华贵,静王迈开大步朝门外走去,头也不回:"结果了这几条狗命,再喊几个人随本王去西郊!"
顿时,静王身后刀影血光陡现,惨叫哀嚎迭起。枉死城中,从此又添新鬼。
领着几个侍从快马行至西郊青石坡,静王却只寻到冯衍真被撕烂扯碎、沾满了血渍的衣物。
静王平素是爱洁成癖的一个人,此时也不见嫌弃肮脏污秽,伸臂就将那堆烂成一团污糟的衣物紧紧拢在怀里。
拂霭,本王来晚了......你果真被野兽吃得尸骨无存......若本王未曾一意孤行地想要得到你、独占你......也不会是这个结果......
一念至此,静王心头剧痛。他张开嘴,蓦然喷出口鲜血来。
旁边侍从见了,早围了上去,争着替他抹背舒胸、用锦帕擦去他唇边血渍:"殿下怎样?还是快些回去召大夫来看看吧。"
"本王没事,只是一时气血上涌罢了。"静王挥挥手,神色黯然地令身旁侍从退下,"回去吧。"
说完,他抱着那团污糟衣物翻身上马,动作未曾丝毫失了矫健。
现在还不能就此倒下。
他怒斩王妃一事非同小可。北方异族本就对天朝虎视眈眈,如今若没有个好的说词和方法遮掩过去,怕是两国兵戎相见、天下生灵涂炭就在眉睫。
6
归晴和机心带着冯衍真,雇了艘不大不小的乌篷船沿水路往西北方向而去。
这艘乌篷船的船主是一对年约五十许的夫妻,做了一生艄公艄婆。他们儿女都已经成人,在外面独立讨生活,按说衣食不缺,该享些晚来福。
但他们勤俭劳碌惯了,抛不开这做了一辈子的生意,每日里仍于水上来往渡客。
水上做事的人家,但凡家火物什都在船上,一应俱全。十来天过去,归晴他们吃的是新稻蒸出的米饭、鲜鱼汤;看的是清澄水波、垂荫杨柳。
若不是挂忧着冯衍真,食不知味、景不入眼,倒也算得是神仙般的日子。
机心和归晴急着离开江南境内,不敢稍作停留,也就没有时间替冯衍真找大夫看伤。只是捡那上好的刀伤棒疮药买了几大包,日日替他仔细敷用。
也许是因了年轻,冯衍真竟一日好似一日。此时,他甚至能由归晴扶着,坐在船头看落日。
冯衍真一身青布衣,戴着顶宽沿竹帽,帽沿垂着双层黑纱。一阵凉风吹过,罩在他脸上的黑纱轻轻波动,就连他瘦削赢弱的身子也似不胜萧瑟。
"归晴......你说,我为什么还要活着?"冯衍真的声音依然清朗,却平白多了沧桑苦涩。他垂下头,看到自己所穿的裤子布料在双膝处明显凹陷进去,全身都在不由自主地哆嗦着。
"先生切莫如此说。"归晴垂下眼帘,握住了冯衍真颤抖的手,在掌中轻轻摩挲,"其实我......爱慕着先生,从第一眼见到先生开始。"
冯衍真愣了愣,随即苦笑一声:"那是从前的事了......"
"不。"归晴抬起眼,断然否定,"以前先生对我来说,永远求不得......我从未有哪一刻像现在,感觉到先生可以永远留在我身边......此番遭遇于先生是不幸,于我却是万幸。"
冯衍真听了这话,呆了半晌,眼角终于静静滑下颗泪来:"归晴,多谢。"
"归晴是真心,先生不信么?"归晴一笑,定定瞧着冯衍真。
此时,一阵稍大的风儿掠过,拂开了冯衍真脸上垂着的黑纱。
那张原本清俊无伦的脸上,无数道新愈合的粗长刀疤泛着丑陋红色、纵横交错。但那双眸子,除了笼上层浓郁哀伤外,依然清光逼人、璀灿得令人深陷。归晴看着他的眼睛,不自觉就欺身吻了上去,将丁香小舌探入冯衍真嘴中,与他唇齿交缠。
冯衍真万万没料到他会做出如此举动。他本是极重礼教的人,惊骇之下,未经思索就伸手推开了归晴。
"先生......对不起。"归晴被他推开,又是惭愧又是羞愤,急急道,"归晴唐突。"
冯衍真动了动嘴唇,却终究什么也没说出来。过了半晌,他忽然想通了些什么,仰头发出一串畅快笑声:"世俗权势逼我、礼教人伦陷我......如今,我又为何仍然放不下这些?"
于是伸出臂,揽住归晴瘦腰,指浩淼烟波为誓:"既是归晴仗义救我,我自今日起,便只为归晴而活。此一生,唯愿与归晴酒间花前老。"
归晴听到这番话,一时间竟只知道咧开嘴愣愣地笑着,平日里惯用的诱人媚态此时早忘到九霄云外。
船尾处,艄公艄婆煮着饭食,缕缕炊烟自船上飘散于空中。
一帘之隔,机心正一边端着杯茶,一边侧耳听冯衍真与归晴的谈活。听到妙处,忍不住抿唇微笑,手中的茶早已凉了,却忘了喝。
真是的,仗义救人的,又不止归晴一个......不过,归晴对你的这番入骨相思,我所不能及。
所以,请你们幸福给我看吧。
一个月后,静王携静王妃回到天朝都城--许昌。
冯衍真他们沿水路西去。要抵达天水,许昌城是车马辗转的必经之地。说来也巧,静王返回许昌的这一天,他们也正好踏入许昌城。
香车宝辇华盖、侍从守卫之多自不必说,就连黑红相间的森森王旗也一眼望不到尽头。街道两旁,是夹道观望皇家威严的汹涌人潮。
冯衍真他们刚踏入许昌,还未曾找到落脚处,也只能无可奈何地混在这汹涌人潮中。
此时,冯衍真坐在张装有轮子的机关木椅上,仍然戴着那顶黑纱宽沿竹帽。但纱下的脸,已罩上了铁面具。
在抵达许昌之前,他们先至谯郡。在那个地方,寻着几名巧手木匠,费了大把银钞,替冯衍真做了这张可用手操纵移动的木椅。
正当冯衍真他们处于人潮中,有些惶惶不知所措时,只听旁边有一穷酸书生抽着鼻子,赞道:"不愧是静王的车辇......沿途所经,奇香四溢。"
的确,静王车辇所过之处,空气中飘散着极其浓郁的香气。不过,冯衍真并不觉得是奇香四溢,反而感到刺鼻难耐。
记得那人习性与自己相若,平素只喜淡淡花草清香,极恶人工香气。就连稍重的胭脂花粉味都往往掩鼻,何况是此等浓烈熏香。
但这个念头只于冯衍真脑海中一掠而过。毕竟,两人一在权势之巅,一欲从此遁世,再无交会可能。
宝辇之上,华盖之下,静王一身华服端端坐着,拨帘望向观望汹涌人潮。他的身旁,放着口镶了珠玉的箱子,若一人长宽。
箱子内,是定绣已经腐烂至不成样的尸体。
尽管在箱内塞了无数香料,又沿途熏最浓烈的麝香,却仍然遮掩不了那从箱缝中缕缕漫出的尸臭。
别人也许嗅不出,但静王却一直闻得到。
静王眼神空洞地望向车辇窗外--尽管身处汹涌人潮,摆着威严气象,失去了那人,心已经荒芜垂暮。
斩杀定绣一事,虽说为当朝带来天大隐患,他却未曾后悔。唯一心痛后悔的,只是未曾救得那人。
手指不自觉地抚向胸口。当日捡到冯衍真的那两块斑驳骨殖,已被他用金线混着真丝编成的织囊装了,贴肉戴着,须臾不曾离身。
这番景象,无人得见。
静王与冯衍真,两人各怀一段心事,于滚滚车尘、汹涌人流中交错而过。
7
冯衍真一行人从许昌雇了车马至洛阳,又自洛阳沿水路到了长安,最后一路车马劳顿,这才算到了天水。
此行说来倒是一句话就可概括,时间却用去了足足四个月。
天水位于西北边陲,景物丰饶自是不比江南,但民风淳厚处,却又胜似江南。
机心拿出积蓄,在天水城畔买下一座青砖小院,供三人栖身。
一切安顿下来后,正是初夏时节。
院前榆钱槐花正结得蓬蓬实实,空气中都泛着浅浅甜香。冯衍真戴着宽沿竹纱帽坐在机关椅上出了院门,俯身捡起一朵洁白槐花,放入口中轻轻嚼下。
轻轻浅浅的甜香,顿时在唇齿间弥漫开来。
"马大哥,你喜欢吃槐花?"邻居家的二毛正好经过,看到这一幕连忙跑过来,咧着嘴笑,"俺娘做的榆钱饭、槐花窝窝可香了。赶明儿俺让娘做了,给你们送来。"
说完,这十二三岁的健壮孩子蹬蹬就上了槐树,掰下根满缀着洁白小花的细槐枝,往下就扔:"马大哥,接着。"
冯衍真伸出手,正正将那枝槐花接住,笑道:"二毛,我该如何谢你?"
"这种小事谢啥。"二毛又折了几枝饱满槐花,扔进冯衍真怀里,跳下树来,蹲在冯衍真膝边,"马大哥,再给俺讲讲江南那边的事吧。"
冯衍真的唇边泛起个微笑。
他和归晴机心在此化名姓马,对外称是兄妹三人,受奸人陷害,从江南避祸到天水。他是马行,归晴是马青,机心是马妤。
说起这二毛,自从偶然和他聊起江南景象人物,便心心念念全是江南。
刚理了理思绪,想要开口,却听得一个清雅宛转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二毛,又在缠马大哥了?"
机心满头青丝用银簪挽了,一身藕荷色绣衣,摇着把花鸟团扇,面上未施半分粉黛,笑吟吟望向二毛。
"妤姐姐好......"二毛看到她,连忙站起身,脸刷地红到了耳根。他讷讷向机心问了好后,就愣愣地站在那里,手脚都不知如何摆放。
十二三岁的男孩子,正是情窦初开的时候。
机心虽说也只得十五六岁,却是看尽风尘世事的人,哪瞧不出眼前这孩子心事。觉得有趣,索性恣意卖弄风情,对他斜斜飞个媚眼去:"二毛,姐姐屋里有刚蒸好的糖酥,进来尝几块?"
"不、不用了......俺、俺今天还要去放羊。"二毛只觉得左胸跳得如擂鼓般响,面上又是火烧火燎般地烫,怕再待下去终究在机心面前出丑,连忙转身,有些狼狈地匆匆跑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