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乡————发条鸦

"没那么苦，"秀一笑着，"那时候这庙里还有一个老和尚，出家人慈悲心肠，收留了她，还不致十分受苦。"
白健行静静地听着。
"老和尚的意思，原是要我生出来就出家的，如果是这样--"秀一抬头，望一眼断裂的佛像，"倒是好了。可我妈终究不忍，到快生产的时候，她就不辞而别了，回去了乡里。"
白健行的脑中慢慢拼出了当时的图景。初春的围场，歪斜的电线杆子，结了薄冰的小道踩上去，泥合着水吱嘎作响。
"为了我，她放弃了脸面，硬拖了我爸出来，去了S市。这就是我出生前的全部故事。"秀一起身，拍拍衣服走到后院去："别坐傻了，活动一下筋骨，我回头给你讲后半部分。那才是我亲眼见的，真实着呢。"
许久，秀人倚在肯身边坐下，一阵淡淡的香气扑鼻而来，健的心口微微有些发热，原本冻僵了的身体好像也敏锐起来。
"好香的味道，你擦什么呢？"健用力吸了吸鼻子，很清淡的甜香，从黑暗里发出来，却很醉人。
"不知道快死的人是有香味的吗？"宁秀一偷笑着，看了看一脸骇然的白健行："吓你呢！胆儿那么小。"
"我是怕你出事。"健很真诚地说："小小年纪别老咒自己死。"
秀一的眼睛一片幽深："是吗？我死了你会伤心不会？就像你在我姐坟上那样？"眼神里分明有些希翼，却不敢看健，只是低头拉着夹克的一角。
"哼，我生气还差不多，好好的干嘛就想死，你当扮死人好玩啊？"健总觉得眼前的男孩语气有些刻意地少年老成，刚才的问话却是分明的孩子气，可爱得让人心疼。
"死人--"秀人苦笑："我是真见过死人的，而且是我爸和我妈。"
点了蜡烛出来，天色已经灰黑一片了。
"很晚了，天黑山路不好走，你去我那儿吧？"白健行热心地建议着。
"不去。" 自 由 自 在
"干嘛不去？怕我把你吃了？"健在和人在一起的时候，总是不知不觉承担搞笑的任务。
"哪能呢？"秀人头一低，眼角瞟了健一眼，眼波的妩媚简直可以把人魂魄勾了去，白健行不觉傻在了那里。只是一瞬，秀一慌忙收回眼神，叹着气说："我不想走，我在这里，就觉着我妈还在，我想留这里陪着她。"
"那我留下来陪你。"健不放心这里的状况，自告奋勇地说。他拢过秀一的肩膀，感觉自己的心底突突地跳着。烛火下秀一消瘦的脸颊和深陷的大眼睛像烙铁一般刻在健的心里，磨灭不去。健低头的时候，看见秀一突兀地裸露在空气中的锁骨，好像一个漩涡一样吸引着他，牵动着一些细小的欲望。他赶忙把这些细小的念头驱赶出去。
白健行有些趁人之危的罪恶感。
"不要。"秀人说，末了补上一句任谁也无法抵抗的话：
"我是GAY，我怕我会......控制不住勾引你......"
单薄的火苗在黑夜里摇曳着，燃了大半夜。半夜的时候，白健行梦见了一把斧头。
8罪与罚
一晃又是八年，白梁才在王秀珍的记忆中日渐模糊。这些年发生了这样大的变化，生产回复了，一些乡人进城做了生意，北村的生活又红火起来，玲子已经长到了入学的年龄，这一切的一切都让王秀珍分神。苦难在这个女人的脸上并未留下多少痕迹，只有当玲子带着稚气的声音问起："妈，我爸呢？"她才会突然悲苦自己的命运，拉着玲子嘤嘤地哭着："玲子，你爸爸不要你了，玲子你长大千万要嫁个好人，不要受妈这份苦......"
宁秀一就是在这时候闯入她的视线的。
张卫国领着这个瘦小的孩子站在她的面前的时候，她简直不敢相信，怎么还有如此无耻的事。
"拐走我丈夫还不够，还要我养她儿子么？"王秀珍凛然的目光让张卫国无处躲藏。
"七嫂，我知道你苦，可这孩子的命更苦，他爸妈--"张卫国不知道能不能用这样的字眼："死了。"
王秀珍因为岁月而变得平静的脸上浮现出痛苦的痕迹，她"啊呀"了一声，俯下身子，捂着脸哭起来--七年来，这是她第一次听见丈夫的消息，却是死别。
玲子还不到流泪的年龄，她只觉得眼前的这个男孩是那么漂亮，简直不像地上的人似地；又是那么可怜，她至少还有母亲，而他却什么也没有。
不知哭了多久，王秀珍终于止住了泪--她想起，张卫国还在门口站着。她仰起脸的时候，看见秀一那双似曾相识的大眼睛正怀着莫名的忧伤着他，那双应该千刀万剐的、像鬼火似的黑眼睛。
"七--"他想喊她，却不知该怎么喊，又垂下眼睛。这孩子的脸上有着同龄人少见的早熟，过于苍白的脸色里带着些病态的艳丽，一如他的母亲；而五官的棱角里依稀可以辨认出白梁才的痕迹，甚至比他的母亲看起来更秀气些，乍一看像是女孩子，那份早熟的忧伤一看便觉得不似乡里的孩子：泡着河塘打着滚长大的孩子，哪来这样忧郁的神色？
"七嫂--"张卫国的语气里满是哀求："我知道你为难，可这孩子实在没地方去，唉，当初也怪我，就不该让她留下......"张卫国开始絮絮叨叨当年的事，30出头的大汉几乎要落下泪来。
"这不怪你！"王秀珍及时制止了他。"只是这孩子，我不能收。我们母女两个，日子已经够紧的了，哪里添得起筷子？既然当年的事你也有责任，你就把这孩子带回去。"
玲子惊诧地抬起头，她万没想到母亲会说出如此绝情的话来。她不安地看了看秀一，他只是低着头，仿佛早已料到似地冷笑了一下，抬起头："张叔叔，我父母--应该有给我留下什么罢？"
登时两边都没了言语。 自 由 自 在
秀一说得没错。一场离奇的命案过后，这个可怜的孩子成为了唯一的继承人：平反以后，宁玥濯收到的抚恤金和前夫的财产，的确不是一个小数目，后几年虽然被白梁才用去不少，但终究还余下不少，在那个大多数人尚未富裕起来的年代里，这样的数目还是颇为诱人的。
"七嫂--"张卫国的私心里，原是想自己留下一些，不曾想到这个没言语的孩子会知道得这样清楚。
王秀珍动摇了。恨也好，怨也好，终究过去得太久。八年前的变故晃若隔梦，母女两个眼下的生活却是最现实的问题。
她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却不愿去拉秀人：她有些惧怕那双闪着寒光的大眼睛。
"进来吧。"她说。
秀一抬头看见外面的天色，春风还很暖和，正是放风筝的好天气。
"嗯。"他又看看玲子，用极低的声音，轻轻地说："对不起，打扰了。"
声音里，满是无奈的沧桑。
白健行从未想过，那座他如此熟悉的二层小楼里，会关着另一个人。
那里明明是如此温暖，是他唯一的避难所。他在下面坐着，七嫂会煮写好吃的糖蛋，里面加了几片姜片，给他驱寒。
其实连玲子都无法想象，被关在阁楼里足不出户的日子，到底是什么滋味。
一年四季。一十二个月。三百六十五天。
她不敢说，七嫂，后来变成了七婆不让她说。
即便让她说，她还是不敢说。
她很怕那个手脚自由却不肯下楼的男孩那双闪着寒光的大眼睛。
玲子到长大才明白，秀一住在她家小楼里的事，其实有不少人知道。
北村原本很小，不会有不透风的墙。只是知道的人都选择了缄默--他们都或多或少参与了这件事，过往像一只老鼠藏在每个人的家里，随时窜出来，偷走些什么。那个年代有太多的秘密被不声不响地埋葬掉了：有人半夜里将家里的全部珠宝投进了湖里；有人不声不响地被杀死了，尸骨无存；还有人无端端地疯了，从此不见踪影；更有很多见不得光的交易在神不知鬼不觉中进行......与此相比，他们想：宁玥濯又算得了什么呢？一颗本不该投进来的石子，然后附带了一颗更不该来的小石子，那么，就让它们消失罢......
这样的故事，白健行自然是无从知晓的。他的父亲原知道--他叫白梁生，白梁才的亲弟弟，只是醉着的时候比醒着的时候多，说出来也无人相信。
但是有一个不该知道的人，却知道：张哲--张卫国是他爸。
宁秀一第一次跨进北村的时候，是张卫国挽着手进来的，在他的家里停留了一小时。他没有想到年岁比秀人还小一些的张哲会保留如此久远的记忆。
张哲在很小的时候，就有一些神奇的天赋。
辨别同类的天赋。 自 由 自 在
宁秀一漂亮而深邃的眼睛里，有一些他一直寻找着的东西。
他走到默不作声的宁秀一跟前，咬着棒糖，轻声轻气地对秀一说："我喜欢你。"
这一切都是在一小时中发生的，所以连张卫国也不知道。
他知道的时候已经太晚。
白健行借着一点点的夜色，爬到小木屋的二楼，倚着门柱躺下。
七婆和玲子出去了，他忽然很想要一个地方，一个不会被发现，没有人知道的地方。
他模模糊糊地感到有一双手搭在他的肩膀上，然后是一条毯子轻轻落下来。他睡得很沉，没有听见玲子清脆跳跃的脚步声从外面跑进来，然后有一个猫一般轻盈的脚步匆匆闪开。
最后连月色也消失不见了。白健行一觉睡到了天亮。
"这叫傻人有傻福么？"七婆叹了口气，望了望在窗口发呆的秀一。
"别问我，我什么也没做。"秀一冷冷地笑着，继续望着天空发呆。
9 斧子
设计的工作，原是有一搭没一搭的。忙完一搭，白健行的手头上便空了下来，数着墙上的钟点发呆。安了空调的办公室里空气有些凝滞，暖烘烘的气息总让人心口发闷。白健行昏昏睡去以前，眼皮子无端抽动了三下，然后便搭拉了下去，梦周公去也。
睡到正酣的时候，陆哥儿走了进来，拍了拍白健行的肩膀，一脸神秘地眨巴着眼睛："喂，外面有人找你。"
还在半梦半醒状态的白健行走到门口便愣住了。
"是你？"他喃喃道，甚至没注意到身后陆哥儿诡异的笑容。
"是我。"宁秀一抬起他好看的眉毛，冲他微微一笑。白日里他被秋风吹起的发丝划过依旧苍白的脸颊，倾国倾城。
"我还以为是......"想起陆哥儿暧昧的笑容，他当时的第一个反应是张哲。
"是张哲对吗？"宁秀一抢先猜到了答案。
"......"白健行不知道怎么接下去，秀一却自己叉开了话题："带你去看我爸妈住的楼。"
白梁才和宁玥濯住过的筒子楼离健的办公地并不很远。那一带的景色，白健行甚至很熟悉：骑车上下班的时候时常路过。可是他怎也记不起有这样一幢小楼：很破旧的，大概是七、八时年代的筒子楼，裸露的水泥板和墙砖看着有些危房的意思，这样的楼在旧城改造大兴土木的今天能保留下来，本身就是一个奇迹。
"这里面都住着些什么人呢？"白健行很有些好奇。 自 由 自 在
宁秀一拉着白健行的手，顺着黑乎乎的狭窄楼梯向上爬。楼道里飘荡着煤气的味道，隐隐约约还有碎木屑燃烧的香气，闻着烟熏火燎的，让人很不舒服。楼道的回音效果很好，叮咚的脚步声在楼梯之间回荡着，在辗转回折的楼梯见卷成一道诡异的声墙，钻进黑色的洞里。不一会儿，白健行的脖子和手心都有了涔涔的汗意。他收回手，在自己衣服上抹了两下，再去拉秀一的手，却还是冰凉的，温润的凉意握在手间像玉一样，很舒服。
"到了。"宁秀一回头冲白健行笑着，拉开锈迹斑斑的铁门。
屋内的摆设还是80年代初的旧款。几个碟子横七竖八地放在水槽里，安安静静地落着灰。窗帘拉了一半，帘布的一脚飘出窗外，被秋风吹起，又落下。桌上甚至放着一个烟灰缸，半截子香烟歪折在凹口上，灭了，留下黑色的断口。整个屋子呈现出一个生活的样式，就像一个横断面，截了一半放在那里。时间仿佛被什么神秘力量突然中断了一样，永远地停滞在了一点。
这种感觉让白健行觉得很不舒服。然而宁秀一仿佛完全没有注意到似的，兀自沉浸在回忆里，拉着他喋喋不休地讲述着：
"那天下午，我爸回来，照例又是躺下抽烟，然后两个人又不知为什么吵起来了。对了，他们吵什么来着？好像是我上学的问题，再然后就把什么陈年八股的事情都搬出来了，吵得格外地凶。我没敢出来，躲在屋里等他们吵完。过了一会儿，屋里突然安静了，我以为他们熄火了，抱着布娃娃跑出来--"
宁秀一的眼睛突然向上一瞟，看见白健行全神贯注的脸，神经质地吃吃笑起来，眼里折射出狂乱而兴奋的光芒。他语调急速地继续说着：
"你猜怎么着？我妈把一把斧子插在了我爸的后脑勺上，然后我爸就这么倒下了，地上一滩子的血，还有些黄兮兮的东西，我妈说这是脑浆......"
白健行只觉得胃里翻江倒海，想吐又吐不出来。宁秀一有些愧疚地走到健身边，拿衣袖轻轻蹭着："对不起......吓着你了......"
"然后呢？"白健行勉强问。
"然后......"秀一叹了口气，眼里的火光顿时熄灭，黑幽幽地闪着："我妈推开我说让我出去，要我好好照顾自己......"
"你同意了？"
"嗯。回来的时候，我只闻见一股煤气味，我推开门......"
白健行觉得楼道理淡淡的煤气味又钻进了鼻孔里，挥之不去。他木然地向窗户走去，想到窗口吸点新鲜空气，却被宁秀一突然抱住。他紧紧地搂着健，在他怀里嘤嘤地哭着。健僵硬的双手插入秀一长长的发丝间，细细的长发缠在他的十指上，纷乱而绝望。
"不要走，不要离开我，健......"秀一哭喊着。
"好......我不走......"健叹了口气，俯下身子，轻轻地吻着秀一惨白而忧伤的脸，"不要想了，一切都过去了......"
抱着秀一躺下的时候白健行隐隐约约看见地上一滩暗红色的血迹。
"喂......秀一吗？"健睡眼惺忪地拿起话筒问。
"是我，张哲。"电话那头的声音很遥远，"你......来唐镇一趟好么？"
白健行醒了，迟疑了半晌。他不想让上次的事再发生一次，他更担心的是：如果秀一知道会怎么想？
"和你说点事儿......关于......秀一的事......"
白健行发现他无论如何都无法拒绝了。
有点心虚地坐在熟悉的公寓里，白健行开门见山地问："你想说什么，张哲？"
"宁秀一回来了。"张哲还是拿着一罐啤酒，对着酒瓶子发呆。
"嗯？宁秀一是谁？"不想公开他和秀一的事，健不由地撒了谎。
"你骗我，你见过他对吧？"张哲颤抖着声音，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白健行用沉默代替了回答。 自 由 自 在
"他骗我，你也骗我，你们两个合起来骗我......"张哲摇晃着的身体遥遥欲坠，白健行本能地出手去扶他，却看见张哲眼里落下大滴的泪珠，落在手心里，冰凉冰凉的。
"我知道，他恨我，不肯原谅我......所以存心拿你来气我......健你离开他好不好？离开他他就肯回来见我了......他不肯见我......"张哲的语言很不连贯，像剪碎了的玻璃，散落了一地，映着一张苍白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