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延昭点点头,又摇摇头:"要动其根本,难。"
寇准望他们,冷声道:"只有一个法子,杀辽主!"
81 初战(上)
此句一出,堂中沉默了下来。各个将领脸上都露出了不同的神色。
寇准扫过他们,缓缓道:"粮道一定要截,但不能一味躲避锋芒。如今北方已入冬季,早晚容易起雾。我军在澶渊城外布下大营,引诱辽军精锐来攻。我们集中精锐,趁夜埋伏至侧翼。他大营一动,必有破绽。再加后方被劫,军心必会动摇。那时,我军就如尖刀,攻其不意,直插咽喉。"他手中的马鞭,重重击在沙盘之上,敲在了金色大俑上。
高琼沉吟了半刻:"还有耶律哥休西边一路。"
"这不妨。"寇准道:"耶律哥休多疑谨慎,只要能拖住他们,不让他驰援中营便无大碍。"
石保吉拧眉:"出其不意,攻其要害,寇相的战策的确了得。不过,深入敌腹,必要来去迅捷的轻骑。可是我轻甲骑兵一共只有五万。就算全部用上,以五万之数,深陷他十二万大军,这太过涉险了。"
寇准起身在帐中踱步。他轻轻一笑,转望他们:"辽军多年骚扰我边境,早认为我宋人软弱。如今他们又是大军犯境,一路攻来没有遇到顽抗,决不会想到我军会这样冒险。"他顿了顿,大声道:"我们要的不是‘不输',我们要的是赢,是国家的百年安泰!不涉险,怎么能赢?"
"此计有个关键。"杨延昭盯着沙盘,突然发话:"我们精锐尽出,谁来死守澶渊城外的疑兵营阵?"
营中一片沉寂。
这是一支最为艰难的死亡令箭。
主力出阵北上,分兵镇守澶渊,拱卫御驾。那么城外大营,必然只剩诱敌的疑兵。要抵挡辽军正面气势汹汹的锋芒毕露的攻击,就如同立在汹涌扑来的狂澜前一般。可是只有死守大营不放,才能吸引更多的辽军主力。
寇准点点头,笑了:"这种死守家园,不需跑动的事情。自然是交给我这个书生了。"他在手中拍拍马鞭,点着众人转了一圈,笑道:"防守大营这事儿,你们谁也别和本相抢。"
他神色轻松,到似是什么了不得的好差事一般。
众将顿时肃然。
他们都是沙场老将,谁人不知此战凶险。原本有人对于寇准指挥,还心存不服。可如今他将最是艰难的任务留于自己。一个文官,却有如此谈笑生死的侠骨豪气。众人脸上都不禁都带了敬服之色。
"还有我,我留下。"
众人扭头,正看见德芳立在门口。他带着一模一样的微笑看寇准:"你要诱饵,我就是。"
营中众将看向他俩的眼光里,多了一种复杂而含混的意义。有人暗自摇头,有人默默点头,却没有人说话。众人其实都明白,要引辽人进攻,除了皇帝,八贤王的确是最好的诱饵。
寇准愣了一会,慢慢的他低下头去,默然了片刻。再抬头时,脸上已经是一片肃然的神色:"那好,就这么决定。将决议呈报圣上,各军马上备战。"
行营中,皇帝担心的看着战策:"这样一来,澶渊城不是就空了?"他惶惶的神色看得德芳有些不忍,他蹲下来轻道:"陛下,澶渊城中有守军三万拱卫在侧。杨将军的轻骑主力离城也不过二十余里。更何况,我和寇准的大营就在城外三里。"
皇帝望他:"皇兄......"
德芳看他笑了:"陛下,我们是兄弟。虽然我有时会冒犯君威,对你严厉了一些。但我绝不会置你于险地。只要我活着,就断然无人能犯你分毫。"
他的这番话,说得十分平静。却让皇帝好像是回到了多年前。那时他扶着自己的肩,微笑着鼓励他上马。
皇帝的心里涌起了一阵暖意:"德芳皇兄..."
"记住,城头的龙旗,绝不能动摇半步。不然大宋十三万子弟,半壁河山都要毁于一旦。"德芳直直的看他:"陛下,你一定要给我一个承诺。"
"什么?"
"不论战局如何,决不独自后撤。"
皇帝站了起来,沉声道:"朕,绝不后撤。"德芳点头笑了,退后几步,躬身郑重施礼,然后转身离开行营。
辽国的大军,在那天旁晚,开始翻越远处的山口。大军激起的浩荡的烟尘弥散在半空。从城头上望过去,那灰色的烟幕久久悬于空中,直到日落也不曾散去。
城外的大营已经扎好。营前一马平川,实在看不出有什么机会能守住一天。士兵在挖掘绊马沟壑,大家都有默契,只顾埋头苦干,没有人抬头去看那挂在天幕的不祥烟幕。沟挖的很浅,茅草被风一吹,便掩住它们,再看不出痕迹。沟底都插满尖头木桩,弯弯曲曲,蛇一般盘满了大营外一百步的地方。
大营里,五千步兵,三千骑兵和三千弓手。
这一万余人,将直接面对辽人十二万的大军。大营里的士兵,都忍不住去摸身边的兵刃,想着即将到来的血战。其实辽人即便是星夜前来,也还有四五个时辰,但那一夜,却没有人能入睡。
"杨延昭的五万兵马已经潜伏出去了。明日来攻头阵的,应该是朔风步兵营。只要熬到他们出动虎豹骑,杨延昭那边就有了五成以上的胜算。"寇准躺在毛毡上,对着帐顶喃喃道:"奔袭后方的高琼,带了三万人马。凭他的老到,一定也没问题。到时候石保吉再动,牵制住西路。我们就有更大的胜算了。"
可是,不论那一路,兵力的悬殊都是不可弥补的。就算大营能顶住五万人的朔风营攻击,他和赵德芳还必须面对三万精锐的虎豹骑兵。
这样大的实力悬殊,让他开始紧张了。
德芳默默躺到他身边,伸出手,紧紧握住他的。寇准深深吸了一口气,转头看过去。德芳微闭着眼,睫毛微颤,嘴角微微翘着,平稳的呼吸着。
82 初战(下)
寇准看着看着,突然翻身紧紧抱住了他。
德芳睁开眼睛,只能看见他微敞的领口,停滞在脖后的温热气息有点急促。他好像打算要说什么,德芳却首先开口了:"不必多说。我不会回内城看着你一人坚守,就像你也必不会抛下我一样。"
寇准撑起胳膊,久久凝看他。突然扑哧一声笑了,重新趴在他身上,两人鼻尖相对:"可我害怕了,你说该怎么办?"
"别太担心。"德芳轻轻笑了,"我安排蒋平他们去西夏了。"
寇准顿住了,他随即闷声低笑:"混蛋,居然不早说。"
但是不久,两人又都沉默下去。有人帮忙当然是好事,可是谁又知道西夏会不会临阵倒戈?
"不管了,老子我已经为国尽力了。"寇准垂下脑袋,"剩下的就是拼死一战,让自己活下来。"他趴在德芳耳边轻道:"我真的不想死呢,我还有一大堆的债在你那里,没收着呢。"
"嗯,"德芳闭上双眼,微微笑着,"若是不死,我连本带息一块还你。"
"真的?"寇准惊喜的望他,"可是你说的,不要到时候不认!""不会,"德芳笑着睁开眼,"我几时蒙过你?""上次!"寇准瞪圆了眼睛:"刚刚才几天,你就想赖账?"
"平仲,"德芳突然伸手,放在他的耳畔,注视着他,"这次一定不会。只要你能平安活着,今后一切都依你。"
"是不是真的?"寇准顿时笑开花,立刻接着道:"快说是真的!"
"真的。"
"那你为什么去那家该死的翠红楼?"
"哦。"德芳望着帐顶,忍不住呵呵笑了:"大家都是男人嘛,逢场作戏有什么了不得?你怎么记到现在?"
"少来!"寇准撑起胳膊,瞪他,"不要蒙我,你才不是这种人。"
德芳望他,笑意渐渐散了。他轻轻叹了一声:"当时真这么以为自己的。不过现在想起来...大概...是她或者她做的点心,让我想起萍儿的缘故吧。"
寇准愣住了,不一会栽倒在他身旁:"败了败了...你喜欢的居然是李妃娘娘,我好想撞墙啊,你千万不要拉我。"他闷声闷气的嘟哝,逗的德芳笑了。
"那,平仲。"
"嗯?"
"说一句家乡话吧?"
"切,又想要取笑我?不干!"
"不会。说一句吧,随便一句。这么闷,逗个乐嘛。"
"等打完仗!你要能完好无损的护着我,我才说。"
"...那好..."
两人并排躺着,默默望着帐顶,不再言语。只有手紧紧的握着不放。
凌晨时分,澶渊城上旌鼓响了。
雾气果然四合迷漫,浓厚的白雾将平原笼罩在一处,对面人马难辩。
杨延昭的五万轻甲骑兵已经如流水一般,悄无声息的倾泄了出去。马蹄上包裹了厚厚的巾布,人人口衔匕首。一身黑甲的杨延昭回头望着大营前迎风烈烈的银色王旗,默默的抬手抱拳。随即提马,一纵身消失在浓雾中。
寇准立马在旗下,他身后是排成列队的弓箭手和步兵阵营,队形如一个巨大的新月。浓雾中只能看见数百步远的人马身影。三千骑兵的队伍的铠甲和兵刃却在闪光。
寇准惊讶的看着德芳:"你要出战?"
一身轻甲的德芳,回头望他呵呵一笑:"元帅大人,本王可不是龟缩防卫之人。三千骑兵,一样也可以杀他朔风营片甲不留!"
此时辽国的鼓声一阵一阵紧了起来,顺着山坡滚滚如风的卷来,撕扯着浓雾。
德芳眼望前方的茫茫白雾,静静说道:"第一战,我必要杀的他们连梦里都心惊。"他说这话时,没有杀气也不带威仪,好像只是在静静的陈述一件事情。寇准终于点头:"好,我给你守着大营,保你的王旗。"
德芳轻轻笑了:"只要你擂鼓,我不论在何处,一定会回来。"
寇准点头。两人对望了一眼,都不再说话。德芳扭头带马,三千人的队伍静悄悄的离去,马蹄顺着长草伏倒的方向,一路往西北去,不一会就消失在雾气里。
辽军朔风营配有一万骑兵,不过都是轻甲,和后军的虎豹重骑完全不同。先锋正是萧达览。他已经听到了远处宋营的鼓声,这会儿骑在马上想着,二十万对十三万,宋人也真是难得,不但没有弃甲而逃,反而连皇帝也来了背水之城。不过,优势就是优势。他身后是五万重甲,而澶渊北城后就是黄河,如果能尽快夺下浮桥,一举攻入河南。那他可就是大功一件。想到这里,他不由心急火燎起来,催促各部向前赶路。
雾气在杂乱的马蹄间流动,鱼贯而过的骑兵将草地踏出一条曲折的印子。
大雾遮天,步兵与骑兵阵营洒了出去,不见头尾。
宋军悄悄的掩在山坡后,等着辽军的接近。
地平线上出现了蠕动着的灰影,蒙蒙的一大团。先头部队的人数,比他们料想的还要庞大。散乱的黑线在急急忙忙的前进。
德芳仔细的看着队伍,寻找辽将的盔顶红缨。身后边的副将虽然知道不会被看见,可还是使劲的贴着地面:"千岁,听这脚步,先头至少有两万人马。我们怎么办?"
德芳回头,他的三千禁军骑兵都伏着身,夹紧了身下的坐骑。他淡淡一笑:"来得越多,就越叫他们丧胆。"他抽出鞍下的黄桦强弓,扣上了一支响箭。
副将低下头,转而对身边骑兵轻道:"爷爷的,几乎十倍于我军还敢攻击。"
83 鏖兵(上)
副将低下头,转而对身边骑兵轻道:"爷爷的,几乎十倍于我军还敢攻击。"那骑兵轻道:"听说千岁是龙神降世,不然怎么能这样胆大。"
"爷爷的,人家堂堂的亲王都豁出命了。咱们当兵的,想那么多干嘛,死跟着就是!"
说话间,德芳手里的弓已经举了起来,斜指着天空。他身后的副将竖起了红色银龙战旗。禁军们抽出了马刀,紧贴着大腿,手上勒紧了马缰。
萧达览凝目四望。雾太大,他看不到本该出现的大营。四周只有辽军盔甲上的红缨在湿漉漉的晃动。他摸了一把湿漉漉的脸,暗骂了一句:"这什么鬼天?"
突然的他的坐骑颠了一下。
萧达览惊讶的感觉到,耳边出现了一种箭头撕破空气的呼啸声。他还依然有些不信时,一支黑羽已经带着呼哨从雾中刺出,穿过他的眼前。身前的士兵顿时扑通一声栽倒马下。几乎同时,低沉的号角从他左边的浓雾中响起,冲破了他的营阵。这突变使得辽军有人停下了步伐。
萧达览顿觉不妙:"不要乱!列阵!"
然而,混乱只需要一刻就够了。零散的箭矢对于从雾中冲杀出来的骑兵毫无效果。慌乱在浓雾中如瘟疫般扩散出去。
宋军红色的轻甲如同闪电般冲入,横切过辽人的纵队。他们以令人震惊的速度推近,撞翻毫无准备的重甲步兵。雪亮的马刀起伏,折断的枪支和红血泼上了天空。如雷的铁蹄席卷过去,将这些惊慌的士兵淹没了。
萧达览惊看着那一面火一般的战旗,疾闪而过。
银龙?大宋的皇族?
寇准站在营前,白茫茫的雾气开始四处涌动。喊杀和兵刃碰撞声几乎近在咫尺,马嘶人叫汇聚成一股杂乱无章的潮水,随着急速奔涌的马蹄从左到右,从右到左,来来回回的数次。终于雷动的马蹄声,越来越响,越来越近。朝大营驰骋过来。
寇准举起了令旗,手心里隐约在出汗。
三千弓箭手斜斜举起如满月般的强弓,对准了即将到来的骑兵。
"不对,等等!"寇准突然撤下了令旗。
对面的骑兵冲出了雾气,大营的士兵看到了那与己方一样的火银龙旗,从浓雾中冲出。当先的士兵们挥动的马刀上,依然还带着冒着热气的鲜血。个个脸上,盛放着胜利的铁血豪气。
大营中沉寂了一刻,突然爆发出一阵兴奋的吼声。寇准轻吐一口气,望着德芳染了血的战袍,他在袍子上擦了擦手心的汗水:"你还真行。"
"嘿嘿!"德芳身边的副将,往地上狠狠吐了口带血的吐沫:"千岁!咱们再回去几趟,就能剁光他们这些龟孙了!"他看看手里的马刀,已经翻起豁口。抛在地上,换上了一把长矛。
德芳兜过马,望着这些斗志昂扬的骑兵:"好。雾散之前,我们一定要诛杀萧达览!"
"喝 ! ! !"马刀顿时高竖起雪亮的一片。
三千骑再次出发时,大营爆发出一片雷动的吼声。初战的胜利,使大营宋军的士气高涨起来。三千对五万的胜利,这样无畏的豪气,激起了每一个大宋男儿的热血。
"千岁!可别杀光了,留几个辽兵给咱们啊!"营中步阵有一员校尉大叫了一声,引起了一阵哄笑。士兵们的紧张不知何时都换上了跃跃欲试的神情。
德芳举起手里的长刀,反腕一震,甩起一串血珠:"出发!"
寇准朝前面望去,朔风营后是浓雾笼罩的山脉,那里正是耶律隆绪的大营:"期望赶快引出他们的虎豹骑。"他俩都明白,眼前的胜利,只能维持一时。只有引出虎豹重骑,才能给杨延昭创造机会,攻破辽主大营。
第二次冲击,骑兵分成了两路,在大营前如扬起的犄角,交互冲杀。死死的将朔风营骑兵挡在了宋军大营的弓箭射程外。这数万人披着血,就在寇准眼前纠缠在一处混战。虽然他看不清,但是他清清楚楚的知道。
身后的大营静悄悄的,只有弓弦暗暗绷紧的声响。头顶的银龙战旗,始终高高扬在营前,与阵中那疾帆破浪的战旗,遥相呼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