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戮魂剑,戮魂剑!诛心戮魂,不死无休!你是我的谶语,你是我的希望。我在把你赠送给天心的时候,曾经对你默默地在心中祝祷,愿天心以你之力,使我得遂永逝之愿。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只是有所预感,却并不以为这一定将会成真。可是如今,我知道一切都必将如此。璇,你杀了我的心。戮魂剑,请你夺走我的魂!让我永逝。
"当啷"一声,长剑穿过碎裂的躯体,跌落在染满鲜血的冰冷殿面上。蓬地一声,淡蓝色的人影,无力地跌坐在地。那人的眼眸,掩映在散落的黑发之下。
--那个长剑及体的时候,他说:"风烟,你长得真的很象你的母亲。可是为什么造化会如此弄人,偏偏要阿玦是我的亲生妹妹,而你是我和她的......儿子呢?"
19
离殇荒山绝谷,狼藉尘烟。在凌乱的断戟残旗之间,鲜血与白骨交错。秃鹫长鸣,盘旋于阴骛的天空。风声呜咽,传来隐约的凄惨呻吟。那是重伤垂死的兵士们,在传递着生命终结之前,最后的不甘。南疆,擒龙谷。这是朝廷的军队自春日平叛以来,受挫最严重、情况最危险的一次。因为对叛军残余力量的轻忽大意,官军的主帅,和其少量的直属部下一起,被围困在这个名为擒龙谷的绝地之中,剿灭围杀。而大部队的官军,此刻却远在数十里外,不知消息。用生命中最后的力量,拼死一搏。这就是前朝燕氏余孽,那个名为燕紫音的女子,所率领的叛乱之军吗?而,困兽之斗,不管那困兽是否马上将死,这被迫面对困兽的人们,却是已经尝到死亡的滋味了。
"爹爹......阿寰......"
擒龙谷一角,破败的官军旗帜下,一个匍匐的银盔小将忽然动了一动。秃鹫在天空中凄厉地鸣叫。心口处鲜血不停地狂涌。一声低唤,伴随着的是口齿间无尽的腥甜。鲜血的滋味,原来竟是如此地中人欲呕。快要死了吧!意识一片迷乱。不能思考。只是模模糊糊地想到,伤重成这样,一定是......快要死了吧?只可惜......还不知道爹爹到底有没有脱出危险呢。而阿寰......她此刻远在遥远的京城,又一切可还好吗?爹爹,祈祷你平安脱险。阿寰,我好想再见你一面。阿寰。阿寰......
眼前一片模糊。紧紧地捂着前胸的右手,早已被鲜血给糊成了腥红。挣扎着撑在地上的左臂,艰难地支起身体,望向遥远的北方。北方的天空,是那样阴沉凄暗。我看不见京城,看不见亲人,看不见,那个杏黄色衣衫的女孩。轻轻的叹息声从风中传来。视野一片灰暗,快要连天空也看不清楚了。耳际一阵轰鸣,快要连秃鹫的长鸣也听不清楚了。可是,依稀仿佛,却似乎听见了这一声寂寞的轻叹。而,恍惚迷离,他却见一道白影,飘忽闪现于眼前。
"你已经死了啊!怎么魂魄还缠绵悱恻,不肯离体。是不甘心年纪轻轻,就这么死去么?"
那个声音在问。明明听不到了啊!为什么还那样清楚地,响起在心田?银盔的小将垂首。
"死了也就死了,有什么不甘心的呢?只是......只是临死之前,心中还有些牵挂之事,不能忘怀啊......"
不能忘记的是父亲的生死依然未卜。不能忘记的是母亲还在遥远的京城翘首遥望。不能忘记的是他的表妹啊,阿寰......她从此以后,可还能再如从前那般,扬起绝丽的小脸,嫣然傲然地微笑么?
"我......舍不下他们。我想要知道他们是否还仍然平安,是否可以......不会因为我的死亡而痛苦。我不想父母和阿寰他们......为我的死亡而伤心难过啊......"
少年的魂魄在喃喃低诉。恍惚迷离的声音,分不清是在自语呢,还是在和眼前那模糊的白影对谈。白影轻叹。凄清的西风吹动残旗猎猎起舞,白影在旗影下绰约而动。
"是么?你眷恋人世,割舍不下亲人的执念如此强烈么?可是,我却是无论怎么想要抛弃一切、忘怀一切......都做不到呢......" 那声音黯然微笑。
"......不过,也正是因为你的执念如此强烈,才会远隔千山万水,在冥冥之中,召唤到我的前来吧?我昔年......也曾两番遇见这样的事情呢......既然这第三番遇见了你,或许,是你和我的,又一次机会吧。你想要我来帮你,救出你仍处于危险当中的父亲么?"
少年的魂魄惊喜地抬头。"可以么?" "可以的。" 白影在风中绰约而舞,声音舒缓优雅。 "只是......把你的躯体,借给我吧......"
--我记得你。你的名字,叫做任泓。任翔飞和凌笑嫣的儿子,凌天心的外甥。年轻战死的少年,曾经还做过我一段时间的学生呢。只是那些,都是没有丝毫意义的,往事罢了......
"爹爹,又已经是深秋了呢。"
这时候的京城郊外,寂寞庭院里,杏黄色衣衫的女孩儿正站立在菊圃中,独看着一地零落的残黄。而被她唤作爹爹的青衫男子,却独弈在南窗下的棋坪。听得她的话声,男子抬起头来,淡然一笑。
"是啊,又是一年秋天了。阿寰,你今天一直神思不宁,是想着什么心事么?"
女孩儿摇了摇头。"只是忽然觉得,有些心神不安的样子。仿佛有什么不祥的事情,已经发生了呢。"
她的预感一向很准的。从小到大,从前生到后世,似乎,总是如此。但在她和父亲平安居住在京城,生活一切顺利遂心的现在,又会有什么不祥的事情,可能发生呢?女孩儿眸光闪动。
"爹爹,我想去平靖侯府看望一下姑姑。不知道怎么回事,此刻心神如此不安。我想......不要是姑父出了什么事情吧......"
凌天心一愣,哈哈笑了起来。"在担心你的姑父?是担心泓儿那孩子吧!"
他宠溺地笑着,望着自己的女儿。时光过得真快,一晃眼,阿寰也十四岁啦!而他妹妹凌笑嫣的儿子,从小和阿寰青梅竹马的任泓,今年也十八岁了。十八岁和十四岁,要成婚虽然还早了一点儿,但再过个两年,也就差不多了。恩,想不到不知不觉间,他也是快要做岳父、抱外孙的人了呢......
......他,也真的已经,老了呢。笑着,忽然之间,敏锐地感觉到了这一点。一阵冷风吹来,凌天心没来由地,打了个寒战。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往事沧桑,悲欢如梦。尤记当时年少,鲜衣怒马,仗剑江湖。后来天涯飘零,寂寞孤影,一剑纵横。到如今,却竟是青衫孑然,独对残菊。而,甚至就连生命中曾经拥有过的最重要的那个男子,也早已在记忆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果然已经真的苍老了呢。便纵是人正盛年,终无奈、境由心生。黯然叹息。低头处,却见身前的棋局风云变幻。而一旁垂眸站立的他的女儿阿寰,满面娇羞。
"不来啦!爹爹又取笑人家。" 女孩儿羞然撒娇,一发狠,搅乱了棋局。
"人家只是去看望一下姑姑而已......人家是真的、真的很担心姑父和表哥的安危啊!爹爹你真是,老是不相信人家的感觉!"
南疆叛乱。说起来,南疆的叛乱已非一次两次了。只不过前两次都被镇压消弥了下来。而这一次,是燕紫音所发动的第三次叛乱。战争从春天开始打起,到现在已经快半年了。战事,现在又已经如何了呢?女孩儿的脸色沉了下去。建功立业,好男儿志在疆场。她阻止不了他。只是,为了胜过她而决意冒性命的危险,发誓要做出一番比她还厉害的大事业来,却浑然不去想自己的实力究竟如何,这样子的泓表哥,是否......太愚蠢了点呢?
--不管他是否太过愚蠢,她却终究还是,放心不下他呵! "哎呀不管了!爹爹,你自己下棋,我去看望姑姑了哦!"
咬唇做下决定,女孩儿一跺脚,转身飞快地离去。离去的时候,却想:该如何吩咐倾天教的属下,才可以既帮到泓表哥,又不伤害到他的自尊心呢?真是好难啊......
风吹来。金黄色的菊瓣飘落在她杏黄色的衣衫上,襟袖皆香。女孩儿的手拢在袖中,在漫天的香气中幽幽一叹,指尖轻触上一片冰冷。眼眸中的羞色忽然抿了一抿。双手在袖中微微地紧了一紧。冰冷的令牌,安心的感觉。号令天下的倾天教主之信物!倾--天--令--
她是凌惊寰。睥睨天下,欲教寰宇为之惊的凌惊寰!任翔飞和任泓父子是在十月的时候率军返京的。叛乱在九月的时候就已经结束。擒龙谷一战,官军惨中埋伏,损失了许多人马,主帅任翔飞差点战死,任泓也受了很重的伤。但,叛军毕竟已是强弩之末,垂死反扑,其实无力回天。在任泓负伤脱困之后,很快,就率领着先前被叛军设计引开的官军大队人马,反抄回来,一举击溃叛军余孽!叛军首脑燕紫音自刎,全军尽灭。这一仗,是朝廷彻彻底底地赢了。大概接下来的南疆,会有较长一段时间的太平日子了吧?凌惊寰收到南疆属下的飞鸽传书时,官军获胜的消息还没有传回京城。
"太好了。看来我前一阵子的担心全都是多余,泓表哥所能做的,比我想象的还要好得多呢。" 黄衫的女孩儿拈着薄薄的信笺,嫣然微笑起来。
"是我小看他了。真是的,早知道他有这样的能力,我也不必多余地调遣属下,在南疆作出种种安排了。好浪费哦!不过,浪费了,也比用上了更好。"
小姑娘俏皮地吐了吐舌头。那神态,哪里象是七岁起就接掌了天下第一大门派的倾天教主?
--只是,这时候的她并不知道,她所以为偶尔出错了的预感,其实,并不曾如她此时所猜想的那样,真的出错了呢。
"字付倾天凌教主阁下:有要事相商,事涉南疆及任氏父子。教主如若有心,盼于明日酉时,一会于城西太白酒楼,不见不散。思宁谷练端己拜上。"
十一月初六,太白酒楼。太白酒楼是一座很小的酒楼,偏僻冷清得几乎没有什么客人。凌惊寰到达太白酒楼的时候,正是约定好的酉时,掌灯时分。她踏入太白酒楼。却见空楼寂寂,只有一桌客人。这唯一的一桌客人处,所坐着的,其实也只有一个人。一个白衣灰发、容颜清俊却憔悴的男子。正是今天约她前来一会的练端己。
--思宁谷的谷主、叛军首脑燕紫音的恋人、练端己! "你来了。"练端己正在喝酒。远远地看见她走上楼来,向她举了举杯。
"我来了。"凌惊寰自行在对面坐下。"练谷主邀我来此,有什么事情要商量的话,请说吧。"
她直接问他。从昨天收到笺贴至今,她对此事已反复考虑再三,并暗中派遣属下查探了一番。但是,却未曾查出练端己来京、及找上她凌惊寰的原因。唯一能够查探出的,是练端己此番入京,虽然行踪隐秘,身边却带了一具极为抢眼的棺木。抬棺埋尸,他是存着复仇和必死之心而来的么?练端己又自斟自饮了一杯酒。站起身来,他道:"在说话之前,凌教主请先跟我来,见一个人吧。"
一个人。一个紫衣云鬓、瑶鼻丹唇的女子。那女子静静地躺在那里,双眸紧闭,神情平静。依稀恍惚,仿佛正恬然入睡。只是眉头微皱,眉稍轻扬,却竟似在睡梦之中,也有着无限心事、无穷杀机。而这样一个女子,她所躺的地方,却不是床榻,而是一具漆黑发亮的棺木!
"燕紫音?"凌惊寰失声惊呼。 "是。正是燕紫音。" 练端己轻声叹息。伸出手去,他小心翼翼地抚触着棺中的女子,眼神,无限爱怜。
"她......真像睡着了一样。"凌惊寰很快就平静了下来,一声轻叹,她道,"只是人死入土为安。练谷主又何苦如此?"
燕紫音早就死了。纵然那棺木中的女子看起来好象睡着了一样,但凌惊寰一眼望去,却知道,那,不过是她被用某种药物保存的结果。练端己黯然一笑。
"紫音......是自刎在擒龙谷的。那时候官军大军威压,紫音的手下人等先后战死......到得后来,便只剩下了紫音一个。她原是可以一个人逃出绝境的。我劝她跟我逃离,可是她说,她惨淡经营多年,如今终是一败,属下也均都战死,她还有何颜面苟活?终于还是不肯跟我走,就这样自刎在了擒龙谷。"
他的话声平静,似乎只是在淡淡地叙述往事。凌惊寰却听出这平淡的话语中,蕴涵着怎样深重的悲哀。她忍不住轻轻一叹。
"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眼前这棺中的女子,她懂得她。都是胸怀大志,素有野心的女子。都是一腔心血,甘愿为自己毕生目标而抛洒的女子。是的,她懂得她。普天之下,除了她凌惊寰之外,还有谁能够更加懂得她燕紫音?懂得,然,不是同路人。
"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练端己低声重复着,幽幽一叹。"紫音生前,曾经跟我说过,如果这个天下,有谁真的能够理解她的话,那应该就是你了。虽然她从未见过你,可是她见过顾倾城,也清楚你自接掌倾天教以来,这七年间所做出的一切。那时候她这么说时,我口中虽然唯唯,心下却是不信的。但此刻听见你对她的这两句评价,我,信了。"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她,是她的知己。纵然从未见过一面。凌惊寰默然叹息。半晌,方才再问:"可是我却不明白,她为什么在故去之后,还要托付你带她到这个京城来。冒这么大的危险,总不至于只是为了见我一面吧?"
练端己摇头。"这一点凌教主你可猜错了。我之所以会带她来京,并不是由于她临终前的嘱托,而是我自己的意愿。"
他痴痴地凝望着棺中沉眠的女子,轻轻道,"她临终之前,并没有留下什么话语。一句话也没有。"
不是燕紫音临终的嘱托吗?那他带着燕紫音的遗体来京城干什么? ......她还以为,练端己和她们不一样,并不是一个,有野心的人呢。
"虽然她临终前什么话也没有说,可是在那之前,在很久很久之前她筹划这些事情的时候,她就曾经和我说过,她平生最大的心愿。"寂静的室中,练端己的话语如流水一样悠悠流转。"她说,她这一生里最大的心愿,是能够完成她先祖的遗志,重新回到这个京城,坐上那原本属于她燕家的宝座。"
那个时候,他曾经笑叹,曾经无奈,曾经费尽心机地劝说。可是她固执地野心勃勃,固执地不肯听从他的劝说,固执地,不把除了江山社稷之外的儿女私情放在心上。他,终是拿她没有办法。可是如今她去了。她就这么悄悄地、无奈地去了,带着一生的失败。她已经败了啊!那个她所谓的平生最大的心愿,也是永永远远没有实现的可能性了。她在九泉之下,是否都会为此而感到遗憾呢?
--她所不能够达成的心愿,就由他来设法为她完成吧! --纵然,他所能够为她完成的,也只是一种虚假的表象而已。
"我带着她不顾危险,远赴京城来见你,凌教主,就是为了这件事来求你。" 练端己凝望着燕紫音的遗体,轻抚着她的秀发。眼中指下,满是爱怜。
"我知道你的身份,也知道你的能力。我求你帮我们入宫,让她看一看她从未能亲眼目睹的那个皇宫,见一见她们燕家久违了的那个宝座。毕竟皇宫守卫森严,没有你的帮助,我很难带着她一起潜入皇宫。我知道你不可能没来由地答应我这种无理要求,所以作为回报,凌教主,我会将紫音的手下,还剩余的那部分势力,转送给你。"
他抬起头来,直视着她。眼神中有着祈求,和傲然。 "燕紫音的残存势力?" 凌惊寰皱了皱眉。她微一皱眉,随即淡淡地笑。
"这个条件对我来说,还不足以打动我。毕竟你也知道,倾天教是天下第一大门派。我的实力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了。我并没有兴趣冒着和朝廷作对的危险,来接收燕紫音那所谓的残存势力。更何况,你是否忘了一件事?"她挑眉,有些好笑地提醒他,"我姓凌。和当朝皇帝同一个姓氏的,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