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凌惊寰,本来就是当今皇帝的亲侄女。练端己默然不语。所有的困难本就知道。这件事的无意义也非常明白。知道他要带着燕紫音遗体来京的亲朋故旧,几乎都视他为疯子。可是,这所有的一切,都挡不住他想要为紫音达成心愿的愿望!他,唯一不能忘记的是,当年和紫音在花前月下、海誓山盟的时候,紫音那用充满了憧憬的语气,所说出的,不可实现的心愿。
--自从紫音自刎身死后,他也早就不想活啦!就算为这件事而付出自己的生命,又有什么关系?
"如果......燕氏的剩余势力不足以打动凌教主的话,那么,我还有一条关于任泓的消息,奉送给凌教主。"不知道过了多久,练端己终于再次抬起头来,望着凌惊寰。这一次,他的目光里,充满了自信。"我想,凌教主一定会对这条消息非常感兴趣的。"
--任泓已经死了。是在擒龙谷一役里,被他所亲手杀死的,决计不可能再活转来。他十分确定这一点。可是已经死了的任泓,又怎么可能在战争中突然转危为安,如今还随着大军一起,安然归来?
"哦?" 凌惊寰目光一跳,微微笑了起来。 "说说看。如果真有价值的话,我会答应你的。"
那天晚上练端己和凌惊寰到底又说了些什么,没有人知道。那天晚上凌惊寰最后到底是否答应了练端己的要求,也没有人知道。而此后的数日时光中,京城里,包括皇宫中,一片平静。平静得就好象,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直到得胜还朝的大军终于威武地回到了京城,满城上下,朝野之中,顿时为欢呼庆祝的热烈气氛所充满,这才打破了先前数日之中,那种狂欢前的平静。任泓在随着大军还京的次日,踏足了凌家父女所居住的那个小小的庭院。他踏入庭院。远远地,就望见庭院的尽头、飞挑的屋檐下,那个静静地倚窗独立的黄衫女孩儿。凌惊寰。他的表妹。他自幼青梅竹马的恋人。恋人......吗?任泓飘忽一笑。一笑间,他已走近前去,走到了凌惊寰的面前。而后,他听见那个杏黄色衣衫的女孩儿轻轻地、轻轻地,叹了口气。
"你是我的表哥任泓吗?"她轻轻淡淡地叹息着,用柔柔软软的语气问。任泓点头。
"阿寰。"他柔声唤她的名字。"出什么事情了吗?昨天我回府的时候看不到你,今天来找你,你又是态度这样怪怪的。难道半年多未见,你连我也不认得了吗?"
"我当然认得你。"凌惊寰低眸,黯然一笑。"可是,我却不知道我所认识的,到底是不是你。"
她抬起头来,看向他的目光里满是哀伤。伸手向前,她低声道,"好罢!不管如何,终究是半年多未见你啦!你陪我在院子里走走好么?我们说说话儿。"
他们拉着手,散步在庭院中。一如过去的许多年中,任泓和凌惊寰所习以为常的那样。
"还记得么?以前我小的时候,总是不爱说话。那时候你却最喜欢多话了,总是没事儿就跑来找我,拉着我笑啊闹啊,在我的耳边不停地说这说那。有时候我嫌烦了,甩开你的手,你也不计较,过一会儿,又兴高采烈地拉起我的手来......"
庭院寂寂。凌家的人口并不多,除了凌天心和凌惊寰父女两人外,只有几个下人而已。此刻凌天心出门不在家,下人们也都不知道往哪里去了。寂寂的庭院里,只有凌惊寰和任泓两个人,踏着细碎的脚步声,说着呢喃的话语。轻风徐来,低语婉转,此情此景,如斯消魂。
"......后来我们大啦!我也不象小时候那样子,总是不理会你了。你可又不知怎么的,和我闹起别扭来,老是不来见我。有时候我去见你,你也总是板着脸,说什么男子汉大丈夫,要建功立业,不能比一个女孩子做出来的事业还差啊之类的。我劝又劝不过你,只得也罢了。"
"......半年前南疆战乱初起的时候,你忽然兴高采烈地跑来告诉我,说你已经决定了,要跟着父亲一起前往南疆,参加这一场平叛的战争。那个时候啊,我真是被你吓了一跳呢。不知道怎么的,心里头就有些不好的预感。可是劝你又不听,反被你赌咒立誓地说,功业不就,誓不相见!你争强好胜的心如此强烈,连这样决绝的话语都说了出来,我还能够说什么呢?只好就那么担忧地送你出发了。"
"......可是,那个时候,我虽然心下里有些担忧,却居然还天真地以为,有我暗中派遣的属下们的保护,你一定不可能会发生什么事情的。至少,你的性命安危,一定是可以保证的呢......"
两个人手拉着手,默默地走。凌惊寰低垂着头,絮絮地说。她说话的表情,不象是在对着自己的恋人倾诉,倒象是一个人在自言自语。任泓却也不以为奇,就那么默默地倾听着,一言不发。凌惊寰却倏然抬起头来!
"我是倾天教的教主!我也是继承了皇家血脉的,当今皇上的嫡亲侄女,朝廷明文册封的惊寰公主!此日之前,我一直以为,这个天下,还没有我凌惊寰所不能够做到的事情!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偏偏就是在你的事情上,教我费心费力、劳心伤情,最后却终究还落得如此?"
她灼灼的目光逼视着他。那目光似火又似冰。似地底火山汹涌喷发时炽热的烈焰啊!又似是高山雪峰上那亘古不化的森冷寒冰!雷鸣电闪,划破九霄云雾。列缺霹雳,又狠又准地打在任泓的身上。目光对视,任泓只觉得浑身冷热酸麻,说不出的难受不安。扭过头去,他的面上却依旧一片安然,竟不见丝毫的局促震惊。
"你到底想说什么,阿寰?"他看着不远处梅树枝头上,一朵将开未开的花苞,淡淡地笑了一下。"想说什么就直说吧,不用拐弯抹角,绕好大一个圈子。"
不知怎么的,此时此刻,有一种莫名的预感,忽然从心头升起。一切就快要结束了呢,这一次,一切都真的将要结束了呢!他所有的悲伤,所有的痛苦......终于,全都可以真正地结束了呢!
--戮魂剑、凌天心! --天心天心,你此刻在哪里?我正在等候着你......的剑呢......
"你是要我直说出来吗?泓表哥--不,应该说是,假扮我泓表哥的人?"凌惊寰扬眉,冷笑,目光狠狠地瞪视着他。"你不是我的泓表哥。你是谁?"
"哦?"任泓幽幽地笑。"我不是任泓,那我是谁?" 凌惊寰的目光沉了沉,又黯了黯。
"我不知道你是谁。可是,我知道,你绝对不是泓表哥!你和他虽然外表极为相似,甚至看起来完全就象是同一个人,可是,内里的感觉却截然不同!你昨天晚上回府的时候,我其实也去了。我躲在侯府的假山后远远地看着你,没有出来。那个时候啊!我第一眼的感觉,就知道,你绝对绝对不是我的泓表哥!你......是我所不知道的,为了某种目的,假扮泓表哥的人!"
是吗?原来昨天晚上在假山后面偷窥的那个人,是她啊!任泓轻飘飘地笑了一笑。他微笑着,看见她冷视着他,语气森寒。"更何况,我在几天前已经见过了,那个出手杀死泓表哥的人。"
--那个出手杀死了我的泓表哥的人啊!他的名字叫做练端己。那天他决然前来,为了要她帮他达成恋人生前的一个幼稚的愿望,他情愿以性命为代价。
--她满足了他的愿望。而后,在那个黎明初起的时候,在那座金碧辉煌的皇宫大殿里,在那个金龙盘绕的宝座上,她,将他送去了他一生挚爱的恋人的身边。
--她取走了那个杀死泓表哥性命的人,为泓表哥报了仇。而,那时四野寂静,宫廷悄悄,除了她自己以外,无人知晓。 "假扮......你的泓表哥吗?"
任泓叹息。事实面前,他再无法否认什么。可是,他只是轻轻地叹息着,却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轻轻地伸手,折下枝头上那一朵将开未开的梅花,寂寞地看。看着那花苞轻颤,而再无开放的花期,白衣的少年忧郁地一笑。
"可是......我并没有假扮你的泓表哥呢。我的这副身体,此刻正站在你面前的这个躯体,真的......是你的泓表哥呢。阿寰,你懂得吗?"
有一种约定,是在临死之前订下的。我为他达成他的心愿,他把他的躯体借给我暂用。这样的事情,阿寰,你懂得吗?......天心,你又可能懂得吗?天心却不在。寂廖的庭院中,只有满面愕然的凌惊寰,怔怔地望着面前忧郁的少年,宛似,完全听不懂他所说的话。而,忽然之间,却不知道为何,有一种奇怪的熟悉,一种陌生的感觉,从记忆深处升起。这样的忧伤,这样的悲哀,那是多少个生死轮回之前的记忆啊!为什么,却竟是对着面前这熟悉的陌生人而发?
"你......到底是谁?"怔怔地,凌惊寰问。少年不答。
"我......忽然对你有一种很熟悉的感觉。不是对泓表哥的感觉,而是对另外一个人的。好奇怪,我明明可以确定今生今世,我绝对绝对没有见过你......是前生的记忆又在作怪了吗?那个时候,那个姓顾的女子,也是给我以如此的感觉呢......然而那又如何?"
她闭了闭眼。有什么东西在眼角忽然出现,眼眶里一时竟湿湿的。好奇怪的感觉,不不不,她并不需要这种感觉。她并不需要知道,眼前的这个人,究竟是谁!她只要知道,他不是他的泓表哥,那,已经够了。
"无论你是什么人。无论你是假扮的泓表哥也好,或者就如你所说的那样,你的躯体是泓表哥的躯体,你的魂魄却是不知道哪里来的孤魂野鬼也好!既然你不是我的泓表哥,那么,我就绝对不能够让你,再存在于这个世上!"
泓表哥......她的泓表哥......她记忆里最初与最终的,温柔啊!她绝对绝对不能容许其他任何人,来假借泓表哥的名义,存在于这个世上!话落。袖扬。一道雪亮的光华,倏然闪现!短剑血锋。泓表哥,若眼前所站立的,真是你的躯体,被什么莫名的魅灵窃体而居的话,那么--就让我来杀了它,使你的躯体,免受此辱吧!
--然后缠斗,起于庭院。凌天心回到家中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令他震惊的一幕。那是极之普通,然而又是令他心神狂震的一场生死之战。战斗的双方,一个是他的女儿,凌惊寰,另一个是他的外甥,他女儿青梅竹马的恋人,任泓。怎么会是这两个人?无论这天下间什么人会互起争执,打斗起来,他都不相信这两个人会翻脸成仇!怎么会是这两个人?无论这天下间什么人会势同水火,生死相搏,他都不相信这两个人会兵戈相向!可是......事实却在眼前。
"阿寰、泓儿!你们在做什么?" 凌天心厉声喝斥,一瞬间看清楚打斗双方的具体情况,他不禁一下子又皱紧了眉头。
"阿寰。你表兄一直在让着你,你看不出来吗?你不是泓儿的对手,怎么还如此苦苦进逼?"奇怪,泓儿的功夫他是知道的,本来并非阿寰的对手啊!怎么半年多不见,竟突然武功大进得这么厉害?这时场中两人的打斗仍在继续。两个人,一持短剑,一个空手。持剑的黄衫飘飘,剑影如翔风回雪,森寒冷厉,却始终攻不进对方的身周。空手的白衣迎风,身姿如杨柳飘摆,看似在对方的剑影笼罩之下,实则来去无碍,完全不受对方短剑的丝毫影响。这架势,明眼人一望即知,白衣少年的手下,留了不止一分情。然而留情的归留情,不肯放弃的,仍然是不肯放弃。凌惊寰的短剑,依然是处处进逼,绝不容情。双方都好象没有听见凌天心的说话。凌天心的眉头一时越发皱得紧了。看来想要这两个人自行退开是不可能了,只好他亲自上前去把他们分拆开来啦!只是......自己的女儿为什么会忽然之间,如此行若疯狂呢?他的目光猛然凝住。那原本想要上前分拆二人的身形,也一下子仿佛被定身法给定住了一样,立在当地动弹不得。那是......那是......
那是多么熟悉的身法,多么熟悉的招式!他见过的,在很久很久之前的过去。那不是任翔飞的功夫。虽然是任翔飞的儿子,过去也一直练的都是任家的武功,可是此时此刻,眼前的任泓所施展的,绝对绝对不是任翔飞的功夫!而是,他那么熟悉的,记忆里曾有人对他所施展过的......身法武功啊......
"我......曾在哪里......见过呢?" 他一时怔忡迷惘起来。喃喃自语,话声如梦。
"好象......有个书生,曾用过这种功夫。他杀了兰儿。阿寰是因此而对泓儿下了绝情吗?那书生曾教过泓儿,也许泓儿也曾跟他学过武功......可是这么多年都过去了,阿寰怎么会这个时候忽然发怒呢?......不对,不止是那书生。似乎......还有别人的影子。是谁呢?江上小舟,秋雨朦胧。那是个银钗为刃的女子......钗断人亡......为什么呢......"
往事如烟。那些久远的往事,久远的几乎都以为自己早已经全都遗忘了。可是忽然之间,被眼前人似曾相识的武功所呼唤出来,才发现竟仍都是如此地清晰。清晰清楚得,仿佛昨天。闭上眼,任那秋雨江上,一袭蓝衣白纱,在眼前飘忽往来。侧耳听,任那梅花雪中,一曲碧天无情引,在耳畔缠绵悱恻。而那低颦浅笑的蓝衣女子,那忧郁淡漠的白衣男子,他们的容颜,却忽地一下,全都和眼前的少年,重叠在了一起。泓儿。任泓。为何会忽然带给他这样的感觉?
"泓儿......风烟?"
怔怔惘惘间,浑浑噩噩地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只是莫名其妙地,忽然就脱口而唤出了一个陌生的名字。一个只从他人的口中听过,据说自己应该很熟悉可实际上却最陌生的名字。风烟......风烟......他是谁?少年却猛地一震。这时候他和凌惊寰的打斗,正当酣处。确切地说,是凌惊寰一个人,打得正酣。少年一直就没有出全力相斗。他的武功,本来比凌惊寰高出又何止一筹?毕竟,惊寰再天赋过人,也只不过一个年才十四岁的小姑娘罢了。而他......不是任泓。他不是任泓。年轻气盛的任泓,早在擒龙谷一战中,就已经亡命于练端己手下了。而他,只不过是一个感受到任泓魂魄强烈的呼唤,因之而来,与任泓订约据体的......飘渺神魂罢了......
一个......一心求死而不得的......伤心人......而已啊......
可是却又为何,今天在这个本该彻底忘记了他的存在的男子的口中,再一次地,听见了自己的名字?
--天心,天心!令你忘了我。令我伤心俱消。令那我亲手赠送于你的戮魂剑,将我不灭的神魂,自无尽的轮回中,完全抹消!轰然一声大震,胸口一下剧痛。鲜血涌出。低头望去,少年才见这一怔神间,自己已被眼前对手的短剑,给刺中了心脏。又要死亡了吗?感觉真是......好奇怪啊!只可惜这一次......又不是戮魂剑......真是的,这样的结果,到底要重复几遍才行呢......
闭上眼,他悠悠地叹了口气。远处传来凌天心的一声惊呼:"泓儿!"紧接着,又是失声厉叱:"阿寰你中邪了吗?居然对自己的表兄下这般毒手!"
他并没有认出来自己呢。适才的那一下呼唤,想是不知道怎么心神一动,所呼唤出来的吧!而他其实,并没有认出自己来呢......
白衣的少年,闭着眼睛,虚弱地笑了一笑。这一笑如秋花妍丽,娇美惊绝。看得连对面的凌惊寰也不由自主地,呆了一下。一呆之后,蓦见少年抬起手来,轻轻地、缓缓地,屈起了食指。一弹。
"当"地一声脆响,短剑摧折。"蓬"地一下大震,身躯飞退。一股巨大无匹,教凌惊寰倾尽全力也无法阻挡的力量,自摧折的短剑断口处直传上来,穿过手掌,穿过手腕,穿过手臂,直上前胸。然后,猛烈地撞击在她的前胸要害处,直把她整个娇小的身躯,飞撞得向后倒飞而去。"喀嚓"一声,撞毁了身后房屋的窗户,撞进了无人的房中。然后才听得"喀啦啦"几下脆响,是凌惊寰肋骨被撞断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