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呛啷啷"一声龙吟,拔剑横空。凌天心身姿不动,沉声喝道:"众位师兄既已来到这里,又何必继续遮遮掩掩?凌天心在此,要杀我的人都请滚出来罢!"
滚出来罢--滚出来罢--滚出来罢--
群山回音阵阵。身后,却是静悄悄地一点儿声音也没有。当然,也没有任何一个人现身。凌天心一皱眉,冷笑。"想要等待迷香的毒性发作吗?抱歉要让你们失望了。你们的下毒手段太过低劣,适才那一阵迷香,对我一点作用也没起啊。"
他徐徐站起身来。起身的时候,周身空门大开,手中的剑也在起身的那一刹那,暂撤了防守的剑势。这瞬间实是他防卫能力最弱的一刻,这瞬间也正是周围的敌人来攻的最好一刻!利剑尖啸,破空而来。寒光乱闪,蜂拥而上!所有的利剑,都刺向他周身空门。所有的寒光,都闪向他遍身大穴!长剑还在腕中,剑势却尤未成。这一瞬间他若慢得一慢,是否便会丧命在这师父的坟前?凌天心倏然长笑。长笑声中,长剑反卷,剑势如滔滔黄河水,汹涌而出,又如漫天雨幕,连绵不断。一瞬间所有来攻的利剑都被阻拦在了这剑意雨幕之外,一瞬间所有的寒光都淹没在这滔天剑影之间!漫天西风,漫天黄叶,旋作长剑杀意。长剑纵横,青衫飘飞。周围十数道剑光都在这漫天剑意中不由自主地一下瑟缩,所有的围绕在周围的黑衣人都在他锋锐的目光下不由自主地向后一退!只是一退。这群黑衣人显然也都是训练有素的人物,微微一退之后,立刻便又恢复了镇定,齐声呼喝,重整阵容,再次攻击上来!一时间黄叶满天,剑气匝地,空旷平静的山谷中,纷乱成一团。激斗中凌天心一声叱喝,脚尖点地纵身飞起,手中长剑一式"折戟沉沙",迎向身前向他攻来的两个黑衣人的剑刃!那两个黑衣人想是平时动手较少的缘故,剑法虽高,行动间却容易乱了方寸,这刻一见凌天心长剑攻来,气势迫人势不可挡,不禁"哎呀"一声惊呼出来,其中一人的防招便慢了一步。高手相较只争毫厘,当此际哪容得他慢上一慢?一语惊呼未毕,却见寒光闪过,"叮当"一声,手上猛然一轻,剑锋已被削去了半截。这人大惊后退。那旁边的另外一人见此威势不由自主地也跟着一退。一退之下先机也跟着失去,又是"叮当"一声,他的剑也断了。长剑双双断折,两人还在发愣的当儿,凌天心左手胼指点来,已点中了两人穴道。两人穴道被点,其他人的行动也不由为之滞了一滞。凌天心面无表情,心下却是微喜。于师叔门下弟子虽多,高手却是太少,何况临敌经验不足。似这般打来,不消多久,他就可以将所有人全都打败点倒了!等把他们都点倒以后,再去寻上于师叔,一定可以为师父报此大仇吧!眼底喜色一闪即没。
--可是报此大仇又能怎么样呢?师父终究是已经去了啊!从小爱他护他的师父,几乎等于是他另一个父亲的师父,已经被于师叔的阴谋诡计给害死了!纵然......纵然师父是自己不想再活下去的,纵然师父临终的遗命是不许他为他报仇的,可是动了手的,毕竟是于师叔。而于师叔,也是他的岳父......
兰儿,兰儿!此刻你不知道怎么样了?还记得四个月前离京回山时,兰儿已经怀有七个月的身孕了。计算时间,如今,怕是孩子已经满月了吧?他的孩子......他的妻......
他的......明知道该爱却怎么也不能阻止下意识里想要逃避的举动的那个妻子啊......兰儿兰儿!你如此待我,教我怎么回报得了你?嘴角不自觉地溢出一抹苦笑,手中的剑势却是不曾暂停瞬息。长剑纵横,黑衣退避。那些黑衣人的剑法,纵然刻意掩饰,也仍然隐瞒不了系出同门的事实啊!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蓬地一声,一道大力忽然无声无息从身后袭来,正正地击中他的后心。心口猛然一甜,伴随着"哇"地一声鲜血喷出,身子也象断了线的风筝一般倒飞出去,远远地摔在乱草堆中。他的师叔,也是他的岳父,于忘机。强自挣扎着站起身来,看着那个背后偷袭却面容肃然的人。于忘机,他的师叔,也是他的岳父。兰儿,兰儿!你一直随我远居京城不肯回来,就是因为知道你父亲的寡情么?
"师叔好手段。"淡淡地笑着,强咽下喉头一口鲜血。"看今天这场面,师叔想是定然不肯放过我了?"
于忘机目光深沉地望着他,不答。良久,负手一叹。"天心,你不该回来的。"
不回来,便不知道一切真相。不回来,便不会被牵连到局势之中。不回来,便有可能平安幸福地过一辈子。可是你却回来了,天心。你教我怎么对得起我的女儿?
"可是我已经回来了。"凌天心静静地答。山风呼啸。对峙。一边是于忘机,带着手下弟子十数人,另一边,是凌天心孤零零地,一袭青衫。一人对十几人,本来就难以打过了,何况对面为首的那人更是于忘机,他的同门师叔?凌天心剑尖缓缓挑起。他的头却微微低垂下来,心底里,一声苦笑。还想什么报仇不报仇呢?如今的情况,是自己马上就要被对方给斩草除根了吧!死亡,此刻离他竟是如此地近。也许仅仅一柱香之后,他就要追随师父而去了......
"啪啪啪"一阵稀疏的掌声忽然自不远处的山岩后传来。一个声音同时响起:"同门相争,叔侄相残,几位演的一出好戏呀!"
凌天心和于忘机一惊,不约而同向山岩处望去。却见岩后小径上,缓步转出一个人来。青衫磊落,温文淡定。这男子凌天心曾经见过,他是昔年故人顾倾国的总管,归无梦。
"你是谁?"于忘机皱眉沉喝。他不认识归无梦,却直觉他不是个简单人物。
"我是谁与你并无关系。我只是路过此地,听说贵派的夏掌门去世了,所以来看看他。"归无梦微微笑了一笑。"我昔年与他也算认识。故人既去,道路相逢,就顺便拜祭一下吧。"
"归兄认识家师?"凌天心一奇。归无梦点了点头。"以前曾经见过。"他走近墓碑,凝目细瞧,一叹。"说短不短,说长不长,一晃眼也那么多年过去了。凌兄,令堂近来可好?"
他的话题忽转,竟一下子转到了凌天心的母亲练雪霜的身上,凌天心不由得微感错愕。稍一点头,他道:"家母身体尚好。归兄,你不会是连家母也认识吧?"
归无梦不回头。视线遥遥落在墓碑上,他仿佛想起了什么遥远的往事。半晌叹道:"那也是故人来着。不过时日遥远,今日不偶然相逢,我都已经忘记了认识他们两个呢。"
两个人闲闲对话,旁若无人,一时间把旁边站着的于忘机气得脸色发白。沉喝一声,打断了归、凌二人的对话,他冷笑道:"废话少说。两位既然认识,想必是一伙儿了。两位一起上吧!"手一挥,众人持剑围上。归无梦和凌天心皱眉四顾。凌天心叹道:"归兄,拖累你啦!"
归无梦一笑。伸手轻拍身前墓碑,他道:"凌兄,你还记不记得,倾国医术的另一个极至?"
擅医者必精于毒。淡淡的烟气若有似无,一瞬间布满墓碑旁百丈空间。"扑通"、"扑通"的声响不断从四面传来。归无梦四望,周围于忘机的弟子已全都倒了下去。空旷的山谷中,便只剩下了于忘机和凌天心、归无梦三个人站着。
"我很久没有杀过人啦!"归无梦轻轻叹息。于忘机脸色骤然惨白。狠狠地望着两人许久,忽然不发一言,掉头便走。连满地昏迷的弟子们也都弃之不顾。
"于师叔!"凌天心远远地叫。于忘机恍若未闻,继续快步往外走。凌天心也不在意。视线盯着他的背影,他叹道,"于师叔尽管放心,我答应过师父他老人家,不会向你寻仇的。但师仇不共戴天,以后天一剑派,再没有我凌天心其人就是了。天一剑派未来种种,希望于师叔......好自为之。"
他看见于忘机的脚步滞了一滞。一滞之后,接着又快步离开了,仿佛从来都不曾听见他适才的那一番说话。
"多谢归兄适才援手。如今人都走了,师父也已拜过。归兄打算往哪里去?"
"去京城吧。我从南寻到北,一直找不到倾城。也许她是往京城去了。那丫头,心越来越野了啊。"
"京城的话,你我倒是正好同行。我也正要赶回京城去,禀告一下家父家母,师父去世的消息。"
"是吗?那就一路同行吧。不过你师父去世的消息,你真的要告诉你的母亲吗?"
"自然是要告诉。而且家师临去前还有一件东西,嘱咐我交于家母的。归兄为什么会这样问?" "没什么,随便问问而已。我们走吧。"
秋风飘逝,寒意渐冽。长途辗转,征尘风霜。京城,很快也就要到了。京城。城西十里,白衣庵。
"什么?"白衣女尼的脸色,在一瞬间惨白如纸。"心儿!说清楚点儿。你师父他怎么啦?"
"是。"凌天心黯然重复。"师父他老人家不幸,已于半个月前去世了。"
练雪霜这番听清楚了。头脑一昏,她几乎支持不住,就此栽倒下去。"母亲!""师父!"一旁的华兰臻和悟明悟玉两个小女尼急忙扶住她。意识昏昏沉沉。不知道过了多久,方才稍为清醒。幽幽一声长叹,她再次睁开眼来。
"我没事。"她挣扎着道,"心儿,你师父......他是怎么去世的?"
"师父是练功受伤,不治而去的。"凌天心垂首回答。他没有说师父之所以练功受伤,其实是受了师叔于忘机的暗算所致。人死已矣!师命既然不许他报仇,而他也答应了师父,这件事,又何必再提起,令得母亲更加伤心?练雪霜也没有多加追问。
"是吗?练功受伤......就这么去了啊......"她喃喃低语,神情恍惚,若有什么心事又仿佛什么心事都没有的样子。视线遥望,忧郁的双眼模模糊糊,望不住什么东西。"去了......也好......他临去前,可曾留下什么话么?"
凌天心点头。"师父他嘱咐了孩儿几句。别的都没有提起。只是临去之前,有一样东西,说是要我交给母亲。"
他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的木盒,递给母亲。练雪霜颤抖着手接过去,"啪"地一声,打了开来。淡淡的香气在清冷寒风中幽幽飘出,陈旧而亘久。混合着香气而出的,是一块月白色的绸帕。年深月久,绸帕都已经变成了淡黄色。淡黄色的绸帕中间,隐隐约约,有墨迹淋漓。君心天畔月,暂亏复还盈。妾意东逝水,百转不西回。多少年往事齐上心头。那一天痛哭着看他的背影毅然离去,凄声的呼唤也唤不回他的一犹豫一回头,才知道年少的相思都可成空,海誓山盟也都是虚幻的轻言。那一天重逢久别的他,才发现相顾无言往事都如梦,过去的一切都已如烟云飘散不可追,柔情依旧人事全改。于是她黯然回眸。这一次,换她不回头。不回头!情意真可忘?这些年尼庵栖身,心如木石,求的,不过一忘啊!忘不了你的情,忘不了他的意。情意难两全,恩怨俱成空。那西方佛国,可真能平静我紊乱的心神,使我无怨无情?
"清黎......凌淳......" 不自觉地低呼纠结于心头的两个名字。那是这些年来寄托佛门,一直想要忘记,却怎么也忘不掉的。夏清黎,凌淳!
"还诗别梦,天人永隔,一切......也都罢了啊......"
意识飘飘渺渺,魂魄悠悠荡荡。视线前众人的身影模模糊糊。一片模糊中,似见那当年白衣的身影,含笑相望。那时候他与她都正年少,青梅竹马。树林中小溪畔嬉戏悠游,书室中纱窗下吟诗作画。师傅笑着摇摇头,唤:"清黎、霜儿,来背一下这首诗。"于是便挽着手笑着坐回书案前。师傅的笑容多么温和,相挽的手心多么温暖。依稀恍惚,竟仿佛又回到了当年。
"师傅......"低低地呻吟。"霜儿......错了呵!那时候,错不该不听你的话......"
一声悠悠叹息自身前缥缈传来。一双温暖的大手扶住了瘫软的身躯。迷迷惘惘抬起头,看见身前如烟似雾相隔后,一个扑朔迷离的身影,正用着怎样凌厉又慈悲的眼神望着自己。那身影好生熟悉。不是心儿兰儿,不是悟明悟玉,不是清黎,不是凌淳!是......师傅吗......?
"师傅!"
忽然挣扎了起来。颤抖着握着手中的诗帕,看着身前青衣的男子。男子微微地笑着,身姿临风如玉。三十多年了,他还容颜依旧。师傅......果然不是凡人呢......
"母亲,这是我的朋友,归无梦。"耳畔传来凌天心的声音,带着一丝惊疑。"母亲认识他吗?"
不答。扬起头来,唇畔漾起一抹凄然的微笑。"你们都出去。"她不看凌天心,只是吩咐道。凌天心和华兰臻对看一眼,当先退了出去。其他人也跟着走出室去。空室寂寂,便只剩下了归无梦一人,看着练雪霜。三十六年如梦,悠悠何处归程。
"师傅......来看我最后一面吗?" 不知道过了多久,练雪霜轻声道。"是弟子......大限将至了吧。"
对面青衣男子看着她一笑,温声道:"我当年曾经答应过你,我们还有一面之缘。"
允诺最后一面。这一个允诺,其实不只对她,对清黎也是如此呢。练雪霜的视线不由自主又落在手中的诗帕上。"......师傅临来这里之前,一定也曾去见过他了吧?清黎......他和您说了什么吗?"
归无梦摇头。"我并未见到他最后一面。我去的时候,他已经下葬了。我只是在他的墓前停了停,看他的魂魄归入地府黄泉而已。"他看着她。"见过他最后一面的人是你的儿子凌天心。你看到这诗帕,就该明白了吧。还在希翼什么呢?"
"希翼......什么吗?"练雪霜摇头,苦笑。"或许,什么都没有吧。只是,有些不甘心呢。师傅啊,那个时候,你为什么不在呢?"她仰脸静静看着他。"那个时候,若是你在的话,必定能阻止他的离去吧?那样......一切,都会不同呢。"
那时候他毅然决然离开了她,空留下她在那个古老的山谷中肝肠寸断。然后是漫长的等待,她终于耐不住想要去寻他,却寻不见他,反遇见了凌淳。一切的故事是如此平常又无奈,负心的人是她,还是他?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吗?"对面的青衣男子淡淡地看着她,平静无波的眼神,却终于有了一丝丝的变化。"我提醒过你的。"他叹息,"霜儿,我曾经提醒过你的,是你无法挽回而已。"
"不错。你是曾经提醒过我。是我......无力挽回而已。"练雪霜垂眸,掩住眼底的黯然苦笑。是无力挽回,还是再也不能挽回?那时候他决然离去的时候,她留不住他。后来他再找到她的时候,她却已经有了凌淳。于是一切的一切,都化成了满心的惘然。而她,也终于留诗绝情,从此长居白衣庵中。三人三方,各在天涯,她,再不见他。
"可是师傅啊,那个时候,你为什么不肯提示得更明显一点儿呢?或者,你为什么不肯迟一些日子再离开我们呢?"练雪霜轻叹,"你若不是那么早匆匆离开思宁谷,我和清黎的未来,也不至于忽然生变......师傅呵!霜儿没有父亲,还曾经以为,你就象我的父亲一样的。"
"但我并不是你的父亲。我们之间的一点渊源,久远的可以当作从不存在。"归无梦静静地看着她,久久,一叹。"其实当年我路经思宁谷,本来并不打算停留的。可是无意中遇见了你,看见你长得......很象我的一位故去的亲人。所以我才为你留下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