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城......何苦呢......?" 何苦......吗......
陆湘离低头,轻轻拈起落在衣襟上的一瓣残菊,默默凝视。许久,淡淡地笑了。那是他们的第二次见面。那天之后,转眼又是月余,两人再未见过。本来,如果没有意外的话,他们也不会再见面的了。双方并不是朋友。甚至,可以称得上是敌人。只是杀人的杀手在出手刺杀的时候,那个被杀的对象被另外一人救了下来,甚至,反过来重伤了他。如此而已。既然出手杀人的杀手任务已经失败,而被杀的对象又并无追杀之意,那么双方,实在已再无任何的交集。而苦苦追寻自己过去的男子,也并无意在自己满腹心事的此刻,多加结交一位朋友。如萍水相逢,转瞬聚散。别后,双方的心中,都未曾留下对方的一毫影子。如果没有意外的话,应该......就是这样吧......
只是萍水聚散,他却终究没有料到,还会有再碰见陆湘离的那一刻。那天北风呼啸,天色异样阴沉。他在京城郊外的梅花林中,默默地,跪在母亲的墓前。母亲......去世整整五周年了呢......
梅花无声无息地落下。时令已然入冬,菊花都已凋尽。冷冷的寒梅,却还将开未开。梅枝欹曲,枝上几朵早开的白梅,在北风的撼动下颤巍巍地落了下来,孤单可怜。正如这葬在梅花树下的母亲,孤零零地一个人,说不出的冷清寂寞。回头遥望。距此数十里外,景晏王朝的皇陵中,同样孤零零地葬着的,是他的父亲,景晏王朝的崇德帝,凌淳。而就在另一个方向,更远处的千里外,天一派所在地的无忧山上,一般孤零零地葬着的,是他的师父,天一派第三十四代的掌门人,夏忘尘。
"母亲,你一个人在这里,可觉得冷清么?"
他跪在母亲的墓前,凝视着冰冷的墓碑,默默地问着,黄泉下的母亲。碑石冷冷,母亲没有回答。而天色黯淡阴沉。刺骨的西北风呼啸刮过,无助的白梅花瓣凄凉地落上肩头。一片,又一片。忽然一片白梅落上额角,带着一种沁肤的冰冷,化为清水流了下来。才知道,下雪了。雪落大地。他怔然抬头,看见漫天飞雪,狂舞半空。白梅花一样的飞雪,美丽又无情。记忆中,似乎有谁也曾有这样美丽又无情的容颜,用同样美丽又无情的眼眸,冷冷地看着自己。那是谁的眼神呢?可是,想不起来。箫声悠悠扬扬响起。那箫声缥缈悠远,似乎距此极近,又仿佛远在天外。箫声清冷淡定,吹箫的人,似乎有满怀的心事,又仿佛什么都没有想。箫声是寂寞忧伤的吗?乍一入耳,凌天心便不由得心头一震,仿佛多少年的往事伤心,都被这一缕箫声给引了出来,不自禁地,忽然眼前有些模糊。箫声是淡泊无情的吧,依稀恍惚间他又觉此身离忧,万事都如成空。
"箫声......好象倾国在吹呢......" 恍惚迷离间,没来由地,他却忽然想起了倾国和倾城。尤记得倾国在世的时候,最喜欢的,就是吹箫了......
低头轻叹。他自墓碑前站起身来,向着那箫音传来的方向走去。而后,他就又看见了他。那时旷野平阔。暗绿苍翠的松柏摇曳间,一座座荒坟隐现。正在旷野的尽头,一个小小的坟头前,他见他一袭素白长衫,背向而立,手持竹箫悠悠吹奏。箫声冷寂,天地无情,漫天的飞雪无声地飘落下来,落在他单薄的白衣上,落在他脚下的大地上。书生在飞雪飘舞中回过头来。
"是你!"他见他苍白的容颜,清冷的眼眸,一怔,随即认出他来,不禁脱口低呼。书生放下竹箫,向着他,微微一笑。那是凌天心和陆湘离的,第三次见面。
"没想到会在这里再看见你。陆兄的伤已痊愈了吗?"既然见了,打个招呼也是不妨,何况他适才的箫声真是动人。凌天心笑了一笑,先对陆湘离道。陆湘离淡淡一笑。"没事。我的伤早就已经好了,多谢凌兄关心。凌兄怎么会走来这里?"
这里是乱葬岗,附近贫民百姓的墓地。以凌天心的身份,怎么可能会有亲人葬在这里?凌天心看了看陆湘离手中的竹箫。"被陆兄的箫声引来的。今天是家母的忌日,家母就葬在那边的梅花林下。"他回手一指自己的来处,又道,"想不到陆兄的箫吹得这么动听。记忆中我只曾听过一个人能吹得这么好。天乐仙音,不期今日重聆。"
天乐仙音吗?陆湘离一笑漫应。"凌兄过誉了。"他的视线,却不自觉地望向远处梅花如雪。记忆中,三十一年前初见,也是在那样一片梅花林中。那时梅花盛开,湖畔碧波荡漾,却没有下雪。神思恍惚。三十一年了呢。百年不过一弹指,三十一年,对他来说,原也算不得什么。可是,追思三十一年过往,却蓦然发现,所有的惊涛骇浪,都在其间。一晃眼,他已再非当年。
"不知陆兄适才所吹那一曲,叫做什么名字?"怔忡间听见身前凌天心在问,"在下行遍天下,所听过的箫琴乐曲,倒也不少。却从未曾听过陆兄适才所吹奏的那一曲。"
这才回过神来。
"碧天无情引。"他看着手中竹箫,良久,轻轻道,"天若有情天亦老。这一曲,我曾答应过一个人,吹给这墓中的女孩听。今日,我来践约。"
"碧天无情引?"凌天心低声重复,视线看向身前。小小的坟墓,小小的石碑。碑上,刻着简简单单的几个字。 "义妹舒小河之墓,愚兄陆湘离泣立。"
舒小河。她是他的义妹吗?刻以泣立,可见感情之深了。这其中,又不知是怎样的一番往事?凌天心看了陆湘离一眼,却见他眼神漠然,视线远眺,似乎有无尽悲恸,不能自已,所以再不能看向身前的坟墓一眼。又似对身前墓中的女孩毫不关心,只是尽一番义务,来吹此一曲一般,无心无情。一时间,不由得想问的话也收了回去,跟着他,看向无尽的远处。远处风咽雪飘。苍茫大地,一片静默。不知道过了多久。陆湘离忽然回过头来,悠悠一叹。
"碧天无情,黄泉无尽。"他叹道,"这一曲,原本是上下两阕,琴箫合奏的。只不过下半阕从来无人奏过。而上半阕,也仅仅只曾经合奏过一次罢了。"
箫声幽咽,再次响起。悠悠荡荡,天音缥缈。这一番,其中哀思,却更比之适才那一奏,不知加重了多少万倍!一时间其音入耳,伤心刻骨,这徘徊婉转的箫曲呵,便仿佛要带人历尽九幽黄泉一般,使人悲恸难抑。箫声中白衣的书生怅望天际。天际暗云翻滚,依稀恍惚,有人含愁带笑。碧天无情,黄泉无尽!舒小河,陆湘离。舒小河因情生,因情死。而陆湘离,毅然抛下生命一切,追随而去的人啊!你的魂魄可已在黄泉深处,与她相聚?而我呢......而我呢......
箫声渐低渐沉,渐转凄凉。漫天飞雪。雪花狂舞中一个少女凄然的笑容宛然眼前。那时候他初涉红尘,她刚入江湖。滔滔江水,船头岸上,回眸一曲,琴箫相知。可,他和她终非知音人。那是他平生唯一一次的合奏。而那个与他琴箫相合的少女呵!倾国,你的魂魄,如今可也正在九重黄泉深处飘荡?
"倾国......"
箫声缓缓而歇。眼前的男子却似也想起了同一个人,黯然一叹,他道:"我曾经有位好友,顾倾国,她的箫艺亦如你这般不凡。可惜她已经不在了。假若她如今还在的话,和你琴箫合奏一曲,想必才真是人世难聆的极至天音。"顿了顿,他又歉然一笑。"对不起。虽然你吹的是箫,可不知怎的,我总觉得琴更合适你。"
弹琴么?陆湘离一愕,注目看着凌天心不语。凌天心看他不解的眼神,急忙解释道:"在下并无他意。只是觉得陆兄若是弹琴的话,似乎更适合你的感觉......"
"你不用说。我明白你的意思。"放下手中竹箫,陆湘离忽然微微一笑,截断了他的话语。"事实上,我也喜欢弹琴的。只是想不到你只听我一曲洞箫,便认定我更适合弹琴。"
弹琴呵......
那时候我们在一起,你是常常听我弹琴的。那时候我们一起弹琴下棋,赏花吟月,江南塞北,天涯海角......多么久远的往事了啊!如今往事已如落雪,悄然融化无迹,你那过去的记忆也如落雪一般再无踪迹。却不想你......竟然还记得隐隐约约的影子,还可以在再看见我的时候,说,我适合弹琴......
垂下头去,似在沉思又似在伤感。又,或许,什么也不思不想。不知道过了多久,方发出一声悠悠长长的叹息。"或者......再为你弹一曲吧......"
低低的话语如梦。是说了出口?还是盘绕在心头未曾说出?只是对面的男子不曾听见。他的视线也在遥望。遥望远方平野辽阔,天宇黯淡。男子忽然回过头来,一笑。"天寒地冻,飞雪不断。你我一直站在这里说话,未免太过痴傻。拜祭已毕,陆兄倘若无事的话,不如与我一起回城喝酒,驱驱寒气?"
喝酒驱寒?还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书生微微一愣,抬起头来,看着面前的男子。视线对上。往事如梦如烟。是巧合吗?还是天意如斯?刚刚说了要再为你弹一曲的。所以......
"好啊。"展开颜容,书生一笑点头。熏香醉人,火炉生暖。厅中温暖如春。
"我家主人出门不在家。"绿衣的俏侍儿看着眼前不请自来的客人,头疼地叹了口气。"怎么你们都爱趁主人不在家时跑来打扰呢?我又早就不酿酒了!"
"小苏不在?"对面的客人却只听见了这一句。"奇怪,这种大冷天,他一个人出门做甚?而且居然没有带着你同行。"
记忆中,苏若言和他这个侍女绿纤一向是形影不离的。如今怎么会轻易分开?绿纤不悦地瞪了凌天心一眼,嘟囔道:"怎么又一个这么说的!主人有事在身,不方便带着我,所以留我看家,不行么?"
当然行。别人家里的事情,他有什么资格说不行?凌天心笑了一笑,转而问道:"还有谁这么说了?"
绿纤见问,摇了摇头。"是顾倾城顾姑娘。她说寻我家主人有事,听我说了不在,正准备走。你们既然来了,正好一起离开吧。"
正说着,就见厅畔珠帘一挑,一个白衣的身影转了出来。"凌大哥!"那少女言笑宴宴,正是顾倾城。
"倾城你也在这里。"凌天心看见顾倾城,一笑点头。"倒也真巧。既这么着,我们也不必走了。绿纤,小苏什么时候回来?我们就在你家里等着他吧。正好顺便喝酒驱寒。"
顾倾城闻言看了凌天心一眼,又看了他身后的陆湘离一眼,点头笑道:"好啊!绿纤,听闻你这静恒王府里藏酒最多,我还一向没有喝过呢,今天倒要见识见识。就麻烦你拿酒来吧。"
绿纤瞪着面前的两人,满脸不悦。半天,嘟着口去了。"好吧,看在你们也算是主人朋友的份上,就让你们暂时留下好了。不过先说好,我可不知道主人什么时候才会回来哦!要是白等了,不要怪我。"
白等就白等了。横竖他本来的目的就是想借地喝酒而已。凌天心一笑心想。低头寻思间,却没有注意对面白衣的少女和身后白衣的书生,视线乍然一对,立即各自转回头去。而那一眼相对,眼波一转间,却已有无限深意,互相流传。又或者,他虽然注意到了,却故意视而不见?美酒佳肴,长夜尽欢。花厅中数十支烛火明晃晃燃起。厚重的窗帘阻绝了室外的寒气。一室生春,更兼酒香醉人。此番绿纤送来的美酒,是上好的女儿红。六十年陈的美酒,刚刚从地底取出,便为绿纤所收藏,而今日,倾入凌天心等三人的腹中。
"好酒!"顾倾城酒量不佳,一番对饮下来,早已醉眼朦胧。"难怪凌大哥你们都爱喝酒呢。原来美酒醉人......是如此舒心快意的感觉!"
她摇摇晃晃站起,手腕转处,不知怎么已拔出了一支玉箫。无尽天涯!这支箫,原是姊姊去世前所留下的。姊姊呵,你在生的时候,是否也曾这么跟眼前的这个男人欢聚共饮,心头却忧伤着相思难酬?无梦哥哥......你为何,再也不理我了呢......
心头哀伤未已。她轻轻举箫就唇,随意吹奏起来。她的箫吹得并不算太好。当然也不是真的不好,只是和顾倾国及陆湘离比起来,稍逊了那么一筹。凌天心持杯听箫,心头却不期然想起适才所听到的那一曲碧天无情引。碧天无情,黄泉无尽!陆湘离,他曾经说过,那一曲,曾与人琴箫合奏呢。有缘相聆,无缘再见。倾国已去,陆湘离会否弹琴,也不是自己心头的感觉所能够断定。那一番琴箫合奏,怕是自己无缘听到了吧......
却忽地琴韵泠泠,蓦然响起。一刹时冷浸冰雪。回头。看见那白衣的男子,自壁上取下了焦桐的古琴。轻挑慢按,伴着倾城的箫音,缓缓地,奏出一曲哀婉琴音。琴为知音,箫送心意。倾国,你临去前的感觉,我再没有如今这样地明白。只是明白又如何,不明白又如何?你的心愿有我来成全,我的心意,又有谁肯来成全呢......
悠悠叹息,缓缓弹琴。琴韵冷冷,箫音哀哀。倾国,你的妹妹,她什么都不明白呢。可是明白又如何,不明白又如何?今天与她合奏一曲,也算是对你的心祭了罢......
心思随琴音箫曲而澎湃。箫声吹得稍弱于琴韵,可是在琴音的相和之下,也合奏得浑然天成。而因为琴箫合奏,又是听曲的人都已饮酒半醉,两相比较,这一曲的感心动情,竟比适才陆湘离独奏那一曲碧天无情引也不遑多让。沉沉叹息,凌天心不觉已醉了。却无人注意到,门外,嗒地一声轻响。这个弹琴的曲调,我曾经听过。楚风烟......是你吗?绿衣的少女倚门怔然,恍惚一笑。原来你以陆湘离的身份,来到了这里啊......楚风烟。你的母亲曾经来过,你知道么?而我的主人......答应了你的母亲什么,你可又知道么?冷璇......是个很可怕的人呢......
室中琴韵箫声,室外心思百转。天地悠悠,飞雪飘飘,夜色,早已在不知不觉中悄悄笼罩了大地,琴音,也终于在不知不觉中悄然断绝。空旷的王府一片静寂。静寂中绿衣的少女无声地一叹,抛开室中似醉似醒的三个人,走了开去。而室中的人已醉。琴已停,箫已歇。本欲开怀畅饮的三人,也在恣意的放纵之下,各自沉沉醉去。其实,本来三个人都不会醉的,他们都不是会放任自己醉酒的人。可是,适才那一曲琴箫,却舒缓了三人多年的紧张,令得三人完全忘却了此时何时,此地何地。借酒一醉,或许,不亦快哉?所以倾城醉了。她是最先醉去的人。杯倾酒浆流,少女月白的衣袖上染上了金红色的美酒。酒香连睡梦中也醉人。倾城醉去,醉里尤自低唤。"姊姊......无梦哥哥......"
"姊姊?"凌天心苦笑。"是这样吗?倾城......这就是你想杀我的原因吗?可是......连我也不知道,倾国......她是为何而死的了啊......"
记忆中只有那一盏美酒。那酒红红的,红得象火,红得象血。那酒好象是倾国全心所酿,它叫什么名字呢?记不清楚了。也是女儿红吗?好象......和今天大家所喝的这女儿红有些不一样呢......啊,真的记不清楚了。记忆象要裂开一般,头好痛!用力地甩了甩头,好笑地发现,很久很久不曾有过的,醉酒的感觉,居然又出现了。真是难得啊!不过,也算是好事。醉了,可以忘记很多烦恼啊!凌天心垂下头颅,趴在桌子上,沉沉睡去。却在不经意间,压住了身旁白衣书生的衣袖。
"都醉了吗?"
书生回眸,低语。眼底里,有着淡淡的哀意。那是为几生几世的悲哀呢?千年万年,今生他世。我愿忘尽今生来世,我愿灭尽精魂灵魄。只求......一个小小的愿望......
然而你,竟不肯为我做到呢。
"痴子呵!"轻轻地伸出手,感觉衣袖被压到了,于是换另一只手,细细地抚上那人的额头。眉是那样的眉,眼是那样的眼,鼻是那样的鼻,唇是那样的唇。曾经如此熟悉过的,如今都早已成了前尘过往。以为自己可以轻轻将你遗忘的,却从最初相识的时候起,我便总是忘记自己的誓言。发过誓要杀了你呵,最后却祈求你来将我的性命终结。而来日,你所面对我的时候,又将会是什么样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