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怕有人会觊觎你。
若那就是原因的话,我也只能顺着他的意,留在伫雪院里,尽量少出去。不过——
“皇甫炽。”
“嗯?”
“你身子不好,别勉强自己。”
他侧过头望着我:“初雪担心我?”
“嗯。”我点头,“很担心。”
他笑了,灿烂得晃眼,极是心满意足的表情,将我搂得死紧,重复着不知何时开始每日必定要对我说的话:
“我喜欢你,初雪,最喜欢了!”
——我最喜欢你了。
他总是不厌其烦地一再重复,嫌不够似的在我耳边不断诉说着。
我听出话里的执着,与他玩笑一般信口道来的态度极不相符的认真,还有隐隐的渴求。
于是我问他:“你想要什么?”
“……”笑了下,他抱住我,轻轻低叹,“初雪,你真健忘。”
“什么?”
“我不是早就说过了吗?我想要初雪。”
“我已经答应过会一直陪着你了。”怎么这会儿又老调重弹起来?我的承诺不够可靠吗?
“是啊,我说过想要初雪一直陪着我,你也答应了会留在我身边……”他望着我,漆黑的眸子里有丝落寂闪过,“……我只是希望,自己也能够一直陪着初雪。”
“我陪你和你陪我,不是一样的吗?”不都是两个人在一起吗?
“不一样的,初雪,不一样的……”他低低喃道。
“哪里不一样?”
他避开我的眼,视线落在院中皑皑的积雪,有些固执的、有些倔强的,瘦弱的身子越绷越紧,好久,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
“……不一样的……”
到底是哪里不一样,他始终没有告诉我,只是日复一日地对我说着那句话,好似这样就能愿望成真一般。
我不再问他“你想要什么”,只是顺着他的意思整日待在伫雪院里,看看书,看看雪,看看天,等着他回来。
因为不想再见到他那么哀伤的表情。
他将我看得很重,一有机会便黏着我,抱着我,仿佛一移开眼、松开手,我就会消失不见。即使再怎么忙碌,也必定会在午时回来见上我一面,靠着我小憩片刻,然后才恋恋不舍地离去。
这个在外头风光无限的人,只会在我面前懈下防备,给了我完完全全的信赖,便再无顾忌地对我使性子耍赖,可有时偏又强势专断得很,不想说的绝透露不出一字半句来,直叫人笑也不是气也不是。
不过,当他静静地靠在我怀里的时候,真的就像出生没多久的小狗狗,温顺乖巧得让别人难以置信。
至少皇甫少玠就经常被他吓到。
每次回来,皇甫炽都会自动忽略一旁的小小少年,狗儿似的一个劲儿地往我身上蹭,而每当这时,皇甫少玠的眼睛就会瞠得大大的,几乎大到让我以为会爆裂开来。想必是看多了皇甫家少主正而八经的当家风范,一时间难以调整这巨大的落差吧。
“初雪,初雪!”
袖子被扯了几下,我断了思绪,回过头去,看到一脸不满的皇甫少玠。
“怎么了?”我问。
“人都走老远了,别再看了啦,过来陪我看书啦!”他拽着我的胳膊将我拖离门口,劲道不小但没有弄疼我。
“你都看了一早上了,还不厌吗?”我好笑地跟着他走。
“唔嗯,”他侧头考虑了一下,许是也不想看了,便说,“那要不,我们来下棋好了!”
“……好,就下棋吧。”想不出其他更具建设性的提议,我拿出棋盘摆上棋子,与他撕杀起来。
每回皇甫炽走后,皇甫少玠总要我陪他看书习字,或是说些奇闻怪谭给我听,不余遗力地吸引我的注意力。
……这孩子该是知道的吧?皇甫炽都在做些什么。只是我不明白为什么要独独瞒着我,若是他真心想做的事,我是不会拦他的。究竟,他在担心什么?而我,又能为他做点什么?
原本,我想找人商量,可魄鹄是不能找了……稚雀,也好久没来了。
现在是冬天,她应该是在访岁园的冬苑吧?温壶清酒,懒懒地小酌……
偶尔也会做梦,梦到很久很久以前的时光,在稚雀身边的时光,梦到她捡到我时的情景。
她说要带我走,说吵醒了就要负起责任,用惯有的纵容又温柔的语调。
结果一觉醒来,我有了身躯,也有了名字,成了皇甫家少主做的式神,成了皇甫炽唯一的朋友。
——好好地看着,它会有怎样的一个未来。
这么说着的稚雀,心里在想些什么?那时,她口中的我的未来,又是什么样子?
这一切,无人为我解答,在我的梦里也找不到答案。
但我却清楚地知道,我的未来就在这里。
在皇甫炽的身旁。
皇甫炽(无限哀怨地望着正发呆的初雪):为什么你总是不懂我的心!
神祈(搬了把凳子坐在一旁纳凉):小炽,表说娘不疼你,实在是你挑的对象太难搞了,乱迟钝一把的说~~~~~
皇甫炽(将哀怨的目光移到神祈身上):娘~~~~~~
神祈(没啥同情心地撇撇嘴):叫什么叫,再叫也没用,偶对你已经粉不错了,至少在今天这个满世界光棍乱郁闷一把的日子里,你还有初雪的嫩豆腐可以吃,该知足了~~~~~~~~ (注:这天为光棍节……)
皇甫炽:……#·¥%*#
第二十一章 爱情
窗外飘着小雪,无声地落着,天地间仿佛空旷一片,寂静的漫无边际,让时间也流淌得缓慢了起来。
盆里烧着碳,不经意地晃动的透红,在昭示稳稳散发的热量。
我坐在矮桌前,一动不动地盯着棋盘绞尽脑汁。好半晌,才落下手中的棋子,浅浅舒了一口气:“轮到你了。”
我抬头提醒,却见对方直直盯着我,专注却……心不在此的样子。
“辰岚?辰岚?”轻喊了好声,对方却全无反应,我顿了下,身子稍微倾过去一些,猛地用力叫了声,“辰岚!”
“啊?”他微微一惊,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收敛起心神,“怎么了?”
“轮到你下了。”果然,还是这招有效。
“哦。”恍然地捻起一颗棋子,他只向棋盘扫了一眼,便毫不犹豫地落子。换我继续苦思冥想,却发现所有的退路都已被封杀,只得就此作罢。
与辰岚对弈,他总是看着我就发起呆来,我知道他在看的是稚雀,便也随他去看。不过,即便心不在焉,他也是游刃有余,我虽然全心应对,却还是每回都输他。
倒也不是很在意输赢,于是边拾子,边笑一句:“我又输了呢。”
浅浅微笑着,他淡道:“在这世上,没有哪个人是稳赢不输的。”
这我知道。教我棋的是皇甫炽,而辰岚的棋则是稚雀教出来的。记得那时他们感情很好,稚雀喜欢下棋,闲来无事总会拉辰岚对上一局。所以输他,并不失面子。
不过,一谈起棋来,就会想起魄鹄以前说的话,不自觉就对辰岚说了起来:“有人对我说:世事如棋局,一子错,满盘皆输——那个人好像一直很……悲伤的样子。”是输了什么?让他飘荡至今不得解脱。
“……那他必定是输了,非常重要的东西。”垂下眼,微笑也黯淡了些。
“重要的东西?会是什么呢?”什么样的东西才是重要的?
“……比如爱情……比如缘分……每个人对重要的概念都是不一样的。”他捻起一颗白子在指间拨弄,像是随意说道,“但不论是什么,一旦得到了一些,便会开始贪得无厌起来,不由自主地会想要更多。”
“就像你对稚雀吗?”
“!”
必定是我问得太过直接了,辰岚的脸色刹时刷白,好一会儿才恢复过来。他对我苦笑了下:“你还是真是一针见血。明明很迟钝,感受力却出乎意料地敏锐……她也是这样,明明对我的感情一无所知,却会本能地避开我……”
“你喜欢稚雀?”
他有些诧异我会有此一问,笑问我:“……初雪知道什么是‘喜欢’吗?”
我想了下,回道:“知道,”看皇甫炽的行动就知道了,“但不是很明白。”
“那你知道什么是‘爱’吗?”
“爱?那是什么?”
“……那是比‘喜欢’更加深刻的感情,会想要分分秒秒相守、时时刻刻独占,”他捻着棋子在唇上轻吻,微眯起的眼里闪着深沉的幽光,“……是恨不得夺去对方的自由,将她完完全全融入自己骨血中的疯狂……”
我看到他深幽的眼眸里复杂的情绪,有愤恨,有悲伤,有魅惑,有心痛……还有至死方休的决然。
那样的神情,像疯狂燃烧吞噬一切的焰火一般……
有一瞬间我想,这个总是像稚雀一样穿着一身白衣的人,或许更适合红色也说不定……
“……曾有一次,我偶尔醒来,稚雀对我说,蔓珠沙华的红色太过浓烈太过肆意,让人觉得好危险好可怕……”
卡哒——白色的棋子落下,撞击着棋盘,发出一声钝响。
我看到辰岚骤然紧缩的瞳孔中,清晰地烙印着的一张绝美的脸。虚无的影象,是我又不是我……那是他失去的,非常重要的东西。
拾起棋子放回他手中,我淡淡接下刚才的话:“可是,虽然可怕,她还是觉得很美丽……非常的美丽。”
“……她……真的……这么说吗?”握着棋子的手微微颤抖着,他迟疑地问我。不敢置信又期待,害怕希望落空的表情。
“是的。”我轻轻点头。
然后,气流嗖然浮动,门开了,一阵衣袂飘动的声音。
有人绝尘而去。
迫不及待。
……望着棋盘上散落的棋子,我在一个人的屋子里静静发呆,任门大敞着流失好不容易聚集起来的热量。
我想或许我做错了,可话一旦说出口,便无法再收回。稚雀若是知道了,不知会有什么反应?
无力地趴在桌上,我现下已没有心思去整理棋盘了……真的是做了多余的事了吧?看辰岚那个样子,一定又满天下地找稚雀了,可稚雀……我有预感,她是不会轻易见他的。当她不想出现时,她可以消失得很彻底,任谁也无法找到。有时她觉得实在太无聊了便会用睡眠来打发时间,并且长睡不起。我记得有一次,她就整整睡了七十年没醒来过。这样一个人……在她刻意回避的情况下想找到她,无疑是痴人说梦。
哎,为什么会这么麻烦呢?明明是相互喜欢的,在一起时也很开心,为什么当其中一人的感情变成了“爱”之后,就无法再在一起了呢?
……
…………
难道说“爱”是很讨人厌的东西吗?
忽然意识到这样的可能性,我立即正坐起来,收拾好棋子,打算等一下去翻翻皇甫炽那堆足以压死人的书,看看能不能找到答案。
不过,“爱”跟阴阳五行八卦命理应该没什么关系吧?也不知道皇甫炽的藏书里会不会有这方面的记载……算了,随便找找看吧,反正我现在也没什么事可做。
才想行动,院子里便传来一阵骚动,我抬眼看去,是管家和……皇甫炽?
我起身走到门口,本来低垂着头全靠管家扶持才得以行走的人抬头看我一眼,惨白着一张脸,冲我笑了下:“初雪,我回来了!”
说着便向我倒了过来,我赶紧伸手去接,他顺势倒进我怀里,无力支撑自己地将全身的重量全都放到我身上。
我用两手抱牢他,免得他滑下去,疑惑地看着面无表情的老管家,希望他能为我解惑。
不过皇甫炽没给我机会去了解,靠在我身上轻声说了句:“管家,你先下去吧。”
“……是,老奴告退。”只迟疑了一下,他便毫不犹豫地掩门离开了。
对主人的命令绝对服从……似乎是这宅子里仆人们的一惯作风。
我微微簇起眉,扶皇甫炽到桌边坐下,倒了杯热茶给他。
他靠在我怀里,捧着杯子小口小口地喝着,看起来非常虚弱,但这并不妨碍我向他提问。
“你不打算告诉这是怎么一回事吗?”特意遣退管家,如果不是不想让我知道什么,就是打算由他自己来开口了。
“……也没什么。”他喝完茶,脸上稍微有了点血色,把空杯子放回桌上,整个人往后仰躺进我怀里,“只不过是和少玦大干了一场罢了。”声音听起来低沉又沙哑,明显的气虚……或许该提醒大夫给他增加大补汤的次数和分量了。
“什么意思?”
“就是通常所说的‘斗法’啦!”他不在意地说。
“皇甫少玦找你麻烦……还是你故意安排?”
“呵呵,”他抓过我的手,专注地玩起我的手指,“就知道初雪你聪明。”
“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不认为他现在的身体适合做这种过激的事情。
“没办法啊,如果要让族人们承认少玦的实力,这是最快最有效的方法。”
“这么做对你有什么好处?”值得他这样折腾自己病弱的身体?
“这样才能让少玦顺利地继承族长的位子嘛。”
“……他同意你这么做?”那个骄傲又固执的人,怎么可能接受这种施舍般的给予?
“嘿嘿,”怀里的人得意地奸笑了下,“谁叫他欠了我人情呢,就算再怎么不情愿,也还是得听我的!”
果然是被抓住了把柄。皇甫少玦,我开始有点同情你了。
在心里不是很认真地为被皇甫炽设计的人小小默哀了一下,我问他:“那么,你的目是什么?”
“这还用说吗?”他笑呵呵地抓着我的手覆在自己颊上,凝视着我的眼黑黑亮亮,温柔得像是会漾出水来,沙哑的声音低声说道,“当然是为了,能再多些时间和初雪在一起喽!”
皇甫炽真的是个行动派,我再次确定了这一点。只要是他想做的,就算不择手段不计代价也要达到目的。
那之后,他代前代族长——也就是他已去世的父亲——收了皇甫少玦作养子,改名为焳(音同玦),进驻本宅东面的霁月轩,学习所有一个少主所必须学会的事情。
一切顺利得只能用“一气呵成”来形容。对此,皇甫家众多族人似乎是乐观其成的。
“按皇甫家的传统,弱冠之日便是继任族长之时。”趁皇甫炽不在时过来找我玩的魄鹄漫不经心地说道,“现在离那小子满二十还差了两年。”
……原来如此。
“那么魄鹄,你又是怎么想的?”
“我吗?”他盘膝而坐,笑呵呵地指了指自己,“我这个已死的人管他们活人那么多做什么?”
我合上正看着的书放回架上,跺步到他身边坐下:“不管怎么说,作为初代族长,你有义务关心自己这一族的走向吧?”
他摆摆手,一副敬谢不敏的样子:“义务这种东西是生前的事,死人哪还有什么义务要尽的?何况我都已经死了这么久了。”
……又来了,每次都是些脱干系的说辞,可真要不在乎,又怎么会在这里游荡?
但那似乎是他的痛处,我不能问。
“皇甫家的人可不这么认为吧?”祠堂里日夜不息的香火,若说只是为了祭奠,我可不会相信。
在祠堂时,每间隔一段时间,就会有很多人来。从一开始的恭谨虔诚,到后来无边的欲望,我隐约感觉到改变。
因为记起来了,所以也有些明了了皇甫炽对看似关心他的族人们是怎样的感觉。
“他们怎么认为是他们的事。”平静地说出这话的魄鹄显得冷漠无情,“因为自己无能就想要依靠别人我还可以理解,但整日勾心斗角却不知要提升自己的实力我就无法认同了。现在的皇甫家和以前不一样,只是一群为了权力和利益而聚集在一起的人罢了。就算曾与他们血脉相连又如何?我不认为他们有让我费心思的价值。”
“那皇甫炽呢?”如此看来这世上的一切确实都不单纯,仅用血缘来断论,是牵强了些。但毕竟是因此而有着联系,所以也不是说不理就能不理的吧?
“他?”魄鹄顿了下,有些不情愿,“那小子狡猾得很,用不着我操这份闲心吧!”
“也就是说,其实你是想替他操心的喽?”我好笑地问他。
“……也不是啦!”他有些孩子气地撇开视线,别扭地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