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就不是吧。”反正我也没有追问的意思,“撇开皇甫家的事不谈,你还欠我一个解释吧?”我垂眼淡道,看他僵住了脸。
“……你知道什么了?”
“我什么也不知道。”实事求是的回答,多少有些不满在里面。
“那为什么这么问我?”
“感觉喽。”我回得淡然。
总觉得稚雀把我留在皇甫家,或许与他有关。看他刚才的反应,多多少少是隐瞒了我什么事情吧。
“……说你迟钝偏偏有时又这么敏锐。”魄鹄苦笑着伸手揉了揉我的头发,“等时机到了,我自会告诉你。”
“要等很久吗?”
“不用,时间很快就会到了。”
“真的?”
“真的。”深幽的眼神落在我不知道的地方,用我几乎听不到的声音低语,“由我开始,由我结束……所有的因果。”
即使身处伫雪院中,我也依然清楚外界发生了什么事,虽然皇甫炽可能并不希望我知道。
听辰岚说,皇甫少玦的少年得志,无可避免地引来了分家又一轮的势力消长,各家之间互相倾仄得很厉害。
当然,并非所有的一切都在台面上进行。
“见不得光的事自然是在见不得光的地方做。我的这些族人们可是拼了命地想抓住这个千载难逢的大好机会来抬高稳固自己的势力,甚至为了达到目的不惜自相残杀。” 魄鹄冷笑着这么说。
皇甫炽对此没有任何表示,只将这些事全部交给皇甫少玦处理,他自己似乎并没有介入的意思。是考验,也是磨练,毕竟少玦还年轻,虽然能力出众,却尚不足以服众。
在皇甫炽的默许下,皇甫少玦很快在家族中确立了下任族长的地位。
是使了怎样的手段,魄鹄断断续续也有说给我听,所以我想,他该是没有问题的。
皇甫炽依旧忙碌些什么,我不问,他便什么也不说。所以我让大夫多配了些大补汤,不客气地给他灌下去。
他知道我不高兴,所以很乖顺地放任我的行为,每次喝药也老老实实不再抱怨……虽然糖也没少喂过。
令我不解的是,他对我的所作所为,似乎有点窃喜……明明是很讨厌喝补汤的,真不明白他在高兴个什么劲。我问魄鹄时,他先是装腔作势地咳了咳,没一会儿就不客气地放声大笑起来,还猛拍我的肩膀,说什么“做得好初雪,真是太有趣了!”之类的话,让我更加一头雾水。
……这两人有时候还真像,就喜欢摆谱。
虽是这样,他们的关系还是很差,魄鹄绝对不在皇甫炽在时出现,即使不小心撞见了,两人也是正眼也不看对方一眼。
这天清晨,皇甫炽起了个大早,开开心心地捧了一堆衣服到我面前。
“你这是干嘛?”我看他兴致勃勃地拿衣服在我身上比啊比的。
“给你挑衣服啊!”他笑呵呵的。
这是新游戏吗?我皱起眉,拿过一旁的披风先给他披上。穿着单衣就跑来跑去,他也不怕着凉!
“……这件不行,颜色太深了。”
“这件也不行,花色俗气了些。”
“这件还可以,可以试试。”
“这件好,就这件吧!”
他对着那堆衣服挑挑拣拣,选了好久才挑其中一套,要我穿上。
等我穿好,他打量我全身上下,然后满意地笑开来:“果然很适合初雪呢!”
“皇甫炽,你这是做什么?”我看看身上的新衣,浅浅的蓝色十分柔和,上头绣了些我不认识的花花草草,精致雅丽……但总觉比平常要繁复贵气了几分,隐隐觉得哪里不太对劲,说不出的别扭。
“打扮你啊!” 皇甫炽笑呵呵地回答,拉起我的手用我袖口那一圈细白的绒毛在脸上惬意地刷啊刷,“今天可是大喜的日子,当然要慎重其事才行!”
“大喜的日子?”
“对啊,今天是少玦成亲的日子,我们要一起去观礼。”
“他要成亲了?”
“对啊,就今天嘛!”
这个人……居然现在才告诉我,还笑嘻嘻地摆出那种若无其事理的态度。
“领养之后就是办婚事,你这个养兄还挺积极的嘛。”我不冷不热地回一句。
“……初雪生气了?”他小心翼翼地研究我的表情。
“我不可以生气吗?”白他一眼,帮他穿好早就准备在一旁的衣服,他像只温驯的狗狗任我摆布,半句怨言也没有。
之所以顺着我的理由……不想去想。
“也不是啦,只是初雪还是笑着的时候最漂亮了。”他孩子似的讨好地拉拉我的袖子,“所以,不要生气了好不好?”
“好。”我平板地应道。不然还能怎么样?你都做得这么彻底了。
替他系上披风的绳结,我抬手将他垂在颊边的发勾回耳后,露出苍白的侧脸。
……气色好像又差了些。真不明白大夫开的那些汤汤水水有什么用,灌了那么多都没见起色。
“……初雪。”
“嗯?”
“对不起。”
“……你又做了什么了?” 不然怎么忽然没头没脑地道起歉来。
“不是又做了什么……”
“那就是准备做什么喽?”边帮他把头发束好,边淡淡接道。
“……如果可以的话,我实在不想这么做,” 他闷闷不乐地靠过来,张大两手抱住我,“可要让族人们彻底死心,这是我想得到的最行之有效的方法了。”
我小小地叹了口气,轻轻拍拍他的背:“所以,我也只能配合了,是不是?”
他迟疑地搜索我的眼瞳:“……不生气吗?”
“不生气。”你都这么说了,我哪还气得起来?
“呵呵,所以说初雪最好了!”他这才放心地笑了起来,苍白的脸上带点淘气的神情,“放心,族人们不敢对你怎么样的,不论出现什么样的状况,我都会保护好你的!”
我好笑地摇头:“你真当他们是豺狼虎豹啊?”
“不,”他很认真的反驳,“他们比豺狼虎豹更可怕。”
等一切妥帖已经日上三竿,皇甫炽拉着我出了伫雪院,不紧不慢一路往正厅而去。
宅子里张灯结彩,仆人们也都换上了新衣,来来往往的,个个脸上带笑,一派热闹喜气的景象。
等入了厅,本是或坐或站的众人一见皇甫炽,刹那间人潮汹涌,一窝蜂地往我们这边挤来。
“皇甫公子,好久不见了!”
“确是好久不见,岳世伯看来还是这么精神,果真是老当益壮啊!”
“哈哈哈,好说好说!”看起来颇为豪爽的老伯小力地拍了拍皇甫炽瘦弱的肩膀,“倒是你近来身子可有好些啊?”
“托福托福,这些日子大夫可没少给我开药,已经好了许多。”
“对了,这位是……”对方看向我问,眼里藏不住的好奇和……别扭。
“我来引见,他是我的好朋友初雪,”皇甫炽笑眯眯地回望我,“初雪,叫岳世伯。”
我从善如流:“岳世伯好。”
“……好,好。”对方笑得尴尬,没一会儿便借口退开了。
“皇甫公子,千惑代表江南冉家前来道喜,区区薄礼,不成敬意。”清俊的男子站到面前,优雅地微笑。
“冉公子你客气了!江南冉家名满天下,身为少主的你能来这一趟可是给足了我皇甫家面子!”
“哪里,皇甫公子才真是客气……”
“…………”
“…………”
客人很多,皇甫炽从容应对。我跟在他身后,注意到众人好奇的视线,经常停留在他牵着我的手上,耳中听到他们的窃窃私语,是各种各样的情绪。
“……那人,莫不是皇甫炽的男宠吧?”
“真的假的?”
“你瞧仔细了,他们戴的玉佩还是一对的呢!普通人会拿成对的玉佩跟朋友分着戴吗?理所当然该是送给情人的吧!”
“……真没想到皇甫家的少主居然也有这等嗜好。”
“钟府必是知道了这事,才改将女儿嫁给皇甫焳的吧?”
“可我听说皇甫炽可是相当坚持要推掉这门婚事,钟府才退而求其次地将女儿嫁给皇甫焳呢!”
“再怎么说人家也是下任的族长,前途无量,何况比起那痨病鬼似的少主,皇甫焳的条件可要好上太多了……”
“…………”
“…………”
听他们那些话,好似嫁给皇甫炽有多少不值。他虽然是多病了些,爱撒娇耍赖了些,但也不失温柔体贴啊。我微微颦眉,看了皇甫炽一眼。他沉稳地笑着,不为所动。
我浅浅弯起嘴角……不在意吗?那我也不必在意了。
“……那人到底是谁呢?”
“没听过哪家有这样的小倌儿啊,何况皇甫家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进来的……看那样子,皇甫炽似乎是很中意他呢!”
“不过,真的是位……非比寻常的美人哪……”
“确实是相当少见的美貌,笑起来的模样……该怎么形容呢……好像会发光一样……”
“瞧那一身纯净如冬雪般的气质……莫怪皇甫炽会对他如此着迷,连我见了也不免心动上几分呢……”
……他们……该不会是在说我吧?
握着我的手紧了紧,我转过头去:“……你在不高兴什么?”
皇甫炽依旧沉稳微笑着,可我知道这看起来和适才不分轩轾的笑容在实质上还是有了几分不同。
“……别笑!”
“嗯?”
“不要笑!”
……我在笑吗?抬手摸了摸嘴角,好像确实是笑着的,不过:“不可以笑吗?”
“不可以!”他答得十分迅速果决。
“哦。”是什么忌讳吧?没听说喜宴上不可以笑的。不过,既然皇甫炽这么说了,那不笑就是了。
不多久,一声“吉时已到”,将这场婚礼拉开序幕。
高朋满坐,皇甫炽主婚,将据说是他的未婚妻的女子嫁于了皇甫少玦。礼堂之上,他一派当主风范,大度雍容气定神闲,那气势甚至让身为主角的新郎也不由逊色了几分。
拜过天地,行过大礼,便是酒宴欢谈。皇甫炽抓住时机托病退场,众人没有为难。谁人不知皇甫家的少主身子不济?谁人又敢让他抱病辛劳呢?所以,他走得十分顺利。
回了院,不比主屋里的热闹非凡,没有旁的人在,忽然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我果是待不惯人多气杂的地方,还是这院里自在。
进了屋,才关好门,皇甫炽一改在外的从容泰然,脸一垮,整个人不由分说靠到我身上,倦倦地撒起娇来:“初雪,我好累哦!”
我安抚地拍拍他,揽着他在矮桌前坐下,将顺路从厨房里拿的药盅递给他。趁他喝药的空档重新烤好盆里的碳,让室温慢慢回升。
待他喝完药,习惯性地塞了颗糖给他,调整好姿势让他舒服地靠在我怀里。
“呵,果然还是这样舒服。”他解了束发的带子,乌黑的发丝散在我襟间,阖着眼小声叹息。
我扯了披风过来盖在他身上,终于得空问他:“皇甫炽?”
“嗯?”
“为什么这么做?那本该是你的妻子、你的婚礼吧?”
他睁开乌黑的眼仰头望我,笑了下,自嘲道:“我这样的身子,没剩多少时日,跟了我是糟蹋她……魄鹄那家伙告诉你的?””
我点点头:“你这些日子就是在忙这件事?”
“怎么说少玦也是准下任族长,总不能弱了我皇甫家的气势吧?”他笑嘻嘻地回道。
所以就拖着这一身病骨一天到晚忙碌不停?这人,骨子里果然是不折不扣的皇甫家当主,容不得家族的颜面有任何的污点。
“……初雪,怎么了?你都不笑呢!”一双细瘦的手爬上我的脸。
我低头对上他的眼:“不是你说不可以笑的吗?”之前还为了这事儿不高兴。
“……不是不可以笑呀!”他一脸讶然。
“不是?”
“我的意思是,不要对别人笑!”他说得义正词严,偏又有些别扭地微微红了脸,看起来很是可爱。
“为什么?”原来不是什么忌讳啊。
“……那些人的话,你都听见了吧?”脸色又忽然沉下来。
我点头。怎么提这个,他不是不在意吗?
“你不笑时就已经够引人注目了,笑了还得了!那些家伙也不管合不合礼数,就眼巴巴只盯着你不放!要是我不抓牢你,还不被人抢了去!”他越说越不高兴起来,反身将我抱个满怀。
“皇甫炽?”轻点好不好?虽然地毯够厚,可撞在地上也还是会不舒服的。
“你明明是我的!我一个人的!他们怎么可以想着抢走你!”他忿忿地嚷道。
……原来是为这个在生气。
“你想太多了。”我淡淡反驳,心中想着怎么才能让这个死命抱着我的人多长些肉出来,不然老是一把骨头,磕得我生痛。
“才不是我多想呢!看他们的眼神就知道,如果不是顾忌皇甫家的权势,顾忌我这个少主,他们老早就过来抢人了!”
“他们只是好奇而已。”对于我这个不知哪里冒出来的“男宠”。虽然这情况有点让我哭笑不得。
怀里的人听我这么说,侧头深深看我一眼,然后无奈又释然地笑了起来,刚才的紧张感一下子就消失不见了。头靠在我肩上,他抱怨似地喃喃说了句:“初雪大笨蛋!”
“……喂,”我皱起眉,“不要没头没脑地骂人,我虽然不聪明,可还不至于被你说笨的程度。”
“你是不笨,就是太迟钝了。”
“皇甫炽!”又是笨又是迟钝,用不着这样损我吧?
“不过,这样也好。”
“你说什么?”他说得太小声,我没听清楚。
“我说,”他冲我一笑,“我喜欢初雪!不管你多笨多迟钝,我还是喜欢你!”
我沉下脸……这小鬼,居然还在损我。
无视我的不悦,他两手缠上我的脖子,将脸埋进我的肩颈,叹息一般地说道:“初雪这么迟钝,你一定没有发现吧……”
“发现什么?”我闷闷地问。这样子说话可真不容易,他能不能快点松手啊?
“当然是我对你的感情喽。”
“你说过很多次了,说你喜欢我。”怎么可能不知道,他每天说这句话的次数都可以比照三餐加点心加夜宵了。
“……不止哦!”好半晌,他轻快地说了一句。话里,有些什么我抓不住的情绪。
“不止?”
“对,不止。”
响耳畔的话,低得几乎听不清。
第二十二章 心意
不止?不止是什么意思?是指比喜欢还要喜欢吗?
比喜欢更喜欢的感情是什么?
……上次下棋时,好像听辰岚说起过。
——那是比“喜欢”更加深刻的感情,会想要分分秒秒相守、时时刻刻独占……
所以他抛弃一切跟随那个心大到放下天地的人,所以他花费漫长的时间去寻找那个在天地间不断游荡的人,所以哪怕悲伤、痛苦、寂寞得无以复加也还是不肯放弃那一点点微弱的希望。
堪不破,便成痴。
辰岚他痴得彻底,痴得心甘情愿。
稚雀必是知道这点,才会离开吧。
“……皇甫炽,如果我离开你,你会怎么样?”我问得很小声,可赖在我身上的人还是听见了,我感觉到他的身体明显地僵硬了一下。
他慢慢爬起来,手撑在我头两侧,乌黑的发丝垂下,在他脸上笼上了一层阴影:“……你说什么?你刚刚……说了什么?”
“我说,如果我离开——”话还没说完,便被他的手捂住了口。
“初雪不会离开我,你答应过会陪在我身边……你怎么会离开我呢?初雪是属于我的呀!”他苍白的脸庞闪过一抹少见的狠戾,一下瞬立即被温和的表情所取代,快得让我几乎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初雪不会离开我的,你舍不得我的,对不对?”
在他漆黑的瞳孔里,我看到自己微瞠的双眼……果然是很别扭啊……
抬手把他散在颊边的发撩开,我轻轻叹息:“皇甫炽,别对我摆出少主的脸,我不习惯。”
他怔了怔,温和的表情缓缓褪去,眼里的坚决微微动摇起来。
“我只是问问而已,没有别的意思。”
“骗人!你要是没这个意思根本就不会问!”一下子粉碎掉少主的面具,他委屈地嚷嚷着,眼里有水光浮动,一晃一晃的,摇碎了我的倒影。